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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土三题
马建忠
图片来源 网络
虫 灯
老人喘着粗气,时不时擦下额头的汗珠。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片漆黑,只有他的眼里闪烁着光亮。
老人环顾四周,确信没有走错,就是这条坑坑洼洼的路。
往前没走多远,老人抬头一望,一大片杂草中露出半高的脏兮兮墙体。他走过去,看见上面血一样红色写着两行字:五年工期无着落,留下一堆烂砖头。
一阵风吹过,粗糙漏空的楼体框架低沉出一首离歌,像蜂针刺痛他柔软的内心,那棵塑像般守护神的老树,去了哪里?
听老村长说,祖上逃荒来到这里,居住下来,在村口种下这棵老树。战争年代,这棵老树是天然瞭望塔,村里身手敏捷的小伙子爬到上面,藏匿在枝繁叶茂的树上,观察村外的情况,一有风吹草动,及时跑回去通风报信。
老人绕过去。一片废墟之上,遗留着残垣断壁的房屋,屋顶的烟囱,早已没了炊烟。
老人站在一个破败的小院前,伸手摸了摸布满灰尘的窗框,鼻子一酸,险些流出眼泪。窗框上那根钉子,装满了沉甸甸的回忆,一盏盏虫灯,悬挂在上面,在暖暖夏风中飘忽不停。
前些天,知了聒噪不停,夜色渐浓,屋里闷热难耐。孩子用不信任的眼光瞅着老人说:“爷爷撒谎骗人。”
老人有些莫名其妙,问:“爷爷怎么撒谎了?”
孩子一本正经说:“我到班上跟小朋友们说虫灯的事,他们回去问过家长,都没听说过有这种灯”。
黑暗中,老人的脸有些发热。儿子接他过来一起住,一晃五年了,也不知怎么的,夜色阑珊的城里,越到暑期,越是拉闸限电。有一次,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孩子在黑色笼罩中紧紧靠着他,心里害怕。老人为了缓解孩子紧张情绪,给孩子讲起虫灯。孩子听得入神,渐渐睡去。后来,孩子几次嚷嚷着要做个虫灯,都被儿子打岔遮掩过去了。
老人来到旧居后面不远处。他记得那是个酷热的夏夜,他们几个孩子举着明亮的虫灯,在这片黑黝黝的小树林里捉蟋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冲着他们而来,几个孩子赶紧站在一起,瞧向由远及近的一个人影,其中一个警惕性高的孩子弯腰从地里捡起几块土坷垃,分给他们几个人,一副大战在即,随时应战的架势。那个人影来到他们面前,用焦虑口吻问:“小朋友这儿是孤石峪庄吗?”他们点点头。原来这个人走亲戚,险些迷路,是被闪闪烁烁的虫灯引过来的……
不知何时,郁郁葱葱的小树林,悄悄地消失了,只有记忆摇摆在风中。泪水一个劲儿在老人眼眶里打转。
再往前走,夜色更浓。老人极力寻找长满牵牛花、爬山虎、车前草,生长着蚱蜢、蟋蟀、螳螂小精灵的儿时乐园。每到夏日闲暇时光,他在家里找些薄薄的白纸,一点点无缝对接,糊成巴掌大的盒子。然后,悄悄溜到野麻花丛中去捉萤火虫。大概是晚上飞累了,在夜空中缓缓飞翔,宛若流星移动的萤火虫慵懒地蜷缩在野麻花蕊上,失去了活力,只要轻轻一捏,便能手到擒来,一只、两只、三只……夜晚降临,这些装在白纸盒子里面的萤火虫仿佛储存了足够的电源,彩色的双翅一振,透明的肚子里迸发出亮光。几十只萤火虫汇集的光,在黑暗中像一盏灯照亮前路。
有一种隐隐的污浊味道扑鼻而来。老人惊呆了,成堆垃圾横亘在眼前。
几绺花白的头发从老人头顶耷拉下来,掩住沟壑交错的额头。他一阵眩晕,缓缓蹲下身子,闭上眼睛,泪水狠狠落下来,硬生生砸在地上。突然,黑暗中闪现出一束光亮,有人摆动手电筒四处照着。老人吓了一跳,听到有个浑厚声音喊:“爸,爸”。紧接着一个稚嫩的童声传过来:“爷爷,爷爷”。
老人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舍得离开。
守 山
快半辈子了,林守山还是孤零零一个人守着这个小院。来来去去的实习生,只要实习期满便不见了踪迹,难怪人们说:“铁打的林守山,流水的实习生”。
大青山时常断电,夜黑月明的夜晚,林守山就会拎着壶茶水,来到用石头垒成的,草色青青的小院中,坐在石墩上,任记忆的阀门打开,思绪一点点从脑海中溢出,像天空中闪亮的星星。
那些风温润,花芬芳,林葱茏,鸟欢快,它们在苍茫绿色中呈现出自然的画卷。林守山想完心思,喝上几口茶水,看着远山空濛,眼里尽是欣慰。一壶茶喝完,便缓缓站起身。这时,那只叫大黄的狗跑到他面前,等他去厨房取干粮投食。
二十岁那年,林守山跟那些实习生一样,想做一名仁者,须得青山洗礼。他不顾父母反对,在大青山跟着一名老民警护佑山林,这里的潺潺溪流,沟沟坎坎,留下他们的足迹。
林守山用异样的眼光看了眼新来的实习生说:“小伙子,走啦!”接着冲大黄吹了声口哨。大黄心领神会窜到他身边。
林守山把一根新修剪好的木棍递给小伙子,然后自己拄着一根墨迹斑斑的枯木棍往前走。
太阳懒懒地爬上山脊,走在后面的小伙子渐渐觉得有些吃力,望着林守山瘦削的身影想起些什么。他紧跟几步说:“林叔,在警校常听说您的先进事迹”。
林守山径直走着,仿佛总有一股风推着他前行。
小伙子心怀崇敬讲着:有一次,您抓盗矿贼,在草丛里蹲坑,每五分钟抹一次风油精防蚊虫叮咬,十几瓶风油精用完了嫌疑人迟迟未出现,您靠着坚定的信念硬撑半宿,最终抓住了盗矿贼……
林守山突然停下来,看着路上汽车车辙痕迹,冲小伙子说:“昨天来的时候没看到车辙痕迹。”
小伙子愣一下,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林守山做个手势,蹑手蹑脚对附近进行搜查。很快,在一处封堵过的废弃采矿口发现有土石松动。他蹲下身,用枯木棍轻轻拨开碎石,露出一个掩盖的洞口。他扭头说:“你在外面,我下去看看。”几分钟后,林守山爬上来拨通环保部门电话。小伙子在一旁仔细听着。他说:“在废矿里发现有抽水机和碳罐,马上联系相关部门对碳罐进行爆破捣毁,然后深埋封堵洞口。”林守山从源头打消有人动歪心思的做法让小伙子由衷钦佩。
一天傍晚,小伙子坐在屋里昏昏入睡,突然被大黄的叫声惊醒。他站起来四处看了看,一片空旷。树叶沙沙,月影婆娑。他刚要坐下,大黄又狂吠起来。他往窗前凑了凑,看见树林里有一个黑色物体在移动。他睁大眼睛仔细看了看,认出是一头黑熊。没等他做出反应,隔壁传来一阵枪响,那只黑熊惊慌转身躲进树林。
正当他惊讶不已的时候,林守山敲响房门,进屋后说:“没吓到你吧。”
小伙子有些惭愧。
林守山说:“我实习那年跟老民警巡山碰到了一头黑熊,当时把我吓傻了。老警官急中生智,用石块投掷黑熊,把愤怒的黑熊引到他跑的方向。”
小伙子问:“后来呢?”
我先跑回来了,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问老警察是怎么脱身的。老警察抹了一把汗说,幸亏早有防范,随身带着录好的鞭炮声。
小伙子顿时明白了刚才的枪声。
林守山又说:“有一段时间滥采滥伐,破坏了原生态,黑熊不见了。这些年,修复绿水青山,不允许采矿,黑熊回来了。”
夜又恢复了寂静。
转眼实习期满。林守山把小伙子带到一座坟前,将一路上采摘编织的花环放在上面,然后语重心长说,这就是我之前常提到的老民警。
小伙子似乎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他在坟前鞠了三个躬,眼里流露出不解。
林守山接着说:“在查处一起非法使用爆炸物品盗采金矿案时,盗采者对使用爆炸物品的违法行为百般抵赖。为了案件定性,老民警查探后发现有三发没有起爆的导爆管嵌在炮眼里,在挖导爆管过程中,发生爆炸……”
半年后,林守山正在院子里喝茶,一只鸟由远及近飞过来,大黄轻轻叫了几声。他知道有熟人来,门一开,小伙子像一棵白杨笔直地站在面前。
林守山心头一热,默默地看着小伙子帽子上的警徽,月光下的警徽熠熠闪光像一团燃烧的热火……
小河流水哗啦啦
华灯初上,根生静静地坐在父亲身旁。
电视画面唯美,山谷里树木的春芽在斜风细雨中缓缓滋生。父亲最爱看“人与自然”,喜欢听主持人磁性的嗓音“春天来了,万物复苏……”说着,说着,雪融化,冰融化了,河水流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沉睡的河床有了勃勃生机。
根生看得入神,呼噜的鼾声钻入耳内。他转头,发现父亲倚着沙发靠背睡着了。
五年前,根生从老家把父亲接进城,高楼大厦,宽敞街道,舒适房间。那阵子,父亲心里美滋滋的。看着小区内整齐划一,布置有序的花草树木,暂时忘记了那个与他息息相关的村落,但他念情,隔三岔五给村里的亲戚朋友打电话叙旧。
前些天,大伯过寿,根生驱车陪着父亲回趟老家。一路上,父亲的眼神像摄像机,闪着光,山川、田野,披红挂绿。久违的土地,让他有一种回到家的亲切感。从高速下来不久,父亲觉得腰有些酸,让根生把车停在河床旁一处宽阔地。父亲一边吧嗒烟,一边看干涸的河床,额头的皱纹渐渐拧在一起。这样的时节,不见了河水荡漾,波光粼粼,更不见了清幽河边洗衣的女人和嬉戏弄水的孩童。
根生翻晒着记忆,小时候在河里光着身子像鱼一样游动,大一些走河堤去上学,边走边背英语单词,背诗,背课文,这条河在晨曦和晚霞中迎来送走了他无数个晨昏。河岸上的树为他遮挡许多阳光,送来许多微风。
父亲提出来去看看河堤南岸的树林。父亲当村长的时候,在南岸种了不少树苗。春天里,一棵棵树苗从土地里窜出来,南风一吹,就成了闪光的绿丝绦,手挽着手传递着温情。父亲担心树苗损坏,在河畔搭建简易窝棚,吃住在里面。几年下来,那些树长得又高又粗,无数叶子在风中轻轻摆动,绿树成荫,河岸上洒下几排阴凉,父亲的影子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间拉得很长,很长。眼见沙化缓解,哗啦啦的河水声灌满了耳朵,父亲笑了。
到了南岸,父亲沿着河堤走了几个来回,除了河滩上星星点点生长的落寞小草,河床像裸露的白骨在阳光下暴晒着,阴森中透着凄凉。父亲坐在河堤上,一根接一根抽着烟。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头绪,等眼前发黑,不敢再往下想了。
父亲从老家回来像中了邪,整宿整宿睡不着,偶尔还会泪盈满眶。根生带父亲去市里最好的医院看过病,检查费用没少花,就是找不到病因,医生给开了些帮助睡眠的药物。在药物的催促下,父亲总算能艰难入睡,这一觉长短不一,多则三四个小时,少则一两个小时,父亲的目光愈发混沌。根生动过找心理医生的念头,被父亲骂了一通。
每天临近傍晚,根生的心里就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愁绪。
看着父亲酣睡的样子,根生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夜色渐浓,电视中的春光走远,闪现出夏花的绚烂,秋叶丰美,渐渐冰雪覆盖了大地……父亲猛地一下坐直身子,反复念叨着流水声,流水声怎么没了。
根生仿佛在雾霭中看到一缕晨光。第二天,他打开手机电视,一遍遍录制回放小河流水哗啦啦声。
夜幕降临,街灯次第闪亮,交相辉映,色彩梦幻。根生端着果盘,走进父亲房间。父亲躺在床上,直勾勾看着天花板。根生递给父亲一根香蕉,有些紧张问:“爸,想啥呢”。父亲嘴里喃喃地说:“好好的一条河怎么就断流了呢?我们离不开河流啊”。
根生悄悄打开手机,溪水潺潺,水声叮咚,清脆悦耳……
父亲缓缓闭上双眼,那睡姿如此熟悉,水一样清朗。
作者简介:马建忠,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港口集团作协主席,《小小说月刊》签约作家。文字散见于《小说月刊》《小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天池小小说》《火花》《椰城》等全国百余家报刊。部分作品入选教育部统编试卷,应用于多个省市中考语文模拟试卷。获第二届全国“大鹏生态文学奖”、首届“西淝河杯”全国小说大赛微篇小说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