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蓝字关注我们吧!
梦
里
落
花
文/墨汐
与林恒分手后,为了改变自己被林恒父母所嫌弃的非“公办教师”身份,也为了离开这伤心地,我选择了大学生支教。时间一年,地点在偏远的牛蛙湾。我想逃离这纷扰的城市,也许安静的山村更适合自己。
初到那天是叶校长接的我。下了汽车,叶校长已经在路口等候了,我有点受宠若惊。她四十岁的样子,眉眼间有几分英气,落落大方,颇有气质;性格冷静沉稳,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变化。叶校长一直要求替我背行李,推辞不过,我们就一路轮换着背着我的行李。叶校长有时候问几句我的情况,我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题。但是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下面遮盖着深深的伤痕,别人不一定看到,那些伤口却一直流血不止。走了很久,崎岖的山路让我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能承受支教的选择。人人挤破头都想融入都市,我叛逆的选择一开始就让我却步。有共识的事情肯定是经过了反复验证,我只有祈盼后面的支教生活不要太残酷。
远远望见村子了,叶校长指给我看路旁一块大石头:“像不像一只青蛙对着大山看?”远山暮色苍茫,太阳落了一大半,山头燃起一片五色云霞。这块大石在山的暗影里对着远山,像是渴望着山顶的一片光明。我绕了一圈看,确实有点像一只青蛙。
天色很快暗下来,对着蜿蜒的山路和连绵的远山,我又想起林恒。想起以前对他说,没有你的地方都是异乡,我想永远抱着他,一牵手就是白头。可是所有的美好都是我的独自臆造。岁月这把杀猪刀来得真快,两年的校园恋情很快成了一个仓促的笑话。我借口要上厕所,就钻到旁边的野草丛里哭。我蹲在草丛里,交叉着胳膊,趴着无声哭一会,狠狠咬自己的右胳膊,命令自己快点忘掉这些。人生路还很长,必须鼓起勇气。我擦干了泪水,朝着前面叶校长的背影笑着夸张地大声喊:“我来啦!”又觉得这突然的过分热情显得我有点疯癫。
学校很小,一排长长的教室与三间小小的办公室形成L型,围出操场。操场中间一棵大槐树,大铁钟挂在树枝上,垂下一条塑料绳。
在买书、排课等开学准备工作之后,开始报名了。家长三三两两地来,工作不很紧张。“老师,给我家乐乐报个名吧。”一个不修边幅的女人,声音软软地带着祈求。“孩子上几年级?”听到我的询问她眼里有了光,很快地回答:“一年级。”“几岁?户口本带了吗?”“她、她八岁,哦,九岁……户口本,我没有,没有……”再打量她,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眼神游离,头发纠缠得像一堆肮脏的烂麻。周围几个家长就像看猴戏一样咧嘴笑:“老师你还是年轻。那就是个神经病么,你跟那有啥好说的!”隔壁叶校长走过来,说:“要有户口本呢,报名不着急。你先回家吧。”她躲避着众人的目光,嗫嚅着低着头走了,棉袄破旧,裤子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
“她是……”我不明就里。叶校长说她精神不正常,有个女儿乐乐,五六岁时生病没抓紧治疗,死了。她老公在外做销售赚了钱开了厂子,好多年不回来,人家都说外面有人了。她在家种地照顾公婆和孩子。孩子一死,她老公回来借口她没照顾好孩子和她离婚了。现在给她买了别人的旧房子单独过,就没人管她了。全靠政府救济,还有村里一些人看不过去给点东西。“她娘家没人管她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娘家兄弟两个日子都紧巴巴的,谁愿意养一个傻姐在家?啥时候是个头啊!”“婆家也不管她吗?”我又问。“如果老公不把你当自家人,公婆跟你有啥感情!人家儿子有钱,不缺争着来叫爸叫妈的媳妇。”想到那个妇女那么柔弱的祈求,想到她渴望的眼神,我的心里一阵悲凉。
快下班的时候学校开来一辆车,一进门就“嘀嘀”不停按喇叭。我趴窗户一看,一辆黑色越野车在槐树下转弯调头,“吱”一声停在办公室外。一个男人腆着肚子出了车,啪地关上车门喊:“叶校长!在哪?中午叫大家一起吃饭啊!”叶校长走出去,大声回复:“谢谢张老板!不用了。过来喝茶啊。”又回头对我说:“给张豪六年级报名,自豪的豪。”
我赶紧开票,一抬头张老板已经站在桌旁,“呀,学校来了个大美女嘛!叶校长都不给我说啊!”“您好!一百二十九块八毛三。”“给你二百!不用找了。”“还是要找给您,我们账要对上。”我心里厌恶他,很快递给他票和找回的钱。“你看这手嫩的!普通话说得溜的!外面的女子就是不一样。”他说着就要来摸我的手,我赶紧站起来把钱和票放在桌角。
“茶泡好了,过去喝吧,张老板。”叶校长带着满脸笑意。“色狼!”我对着张老板的背影厌恶地在心里骂道。叶校长深深看我一眼,跟张老板走了。
开学一段时间后叶校长说张老板叫吃饭,叫几个老师都去捧场。学校想建多功能室,想靠张老板出资建设呢。以前谈得差不多了,希望这次有结果。叶校长又笑着叫我:“大学生晚上可要参加啊。”我不愿意见张老板,但是想到孩子们有了多功能室,图书阅览、文体活动都有场地和器材,就想着一起去。
晚上学校五个老师都去了,叶校长还专门带了一瓶好酒。在镇上的饭店里,张老板还是那副嘴脸,叶校长却一直微笑应对、有礼有节。我看了很佩服叶校长。想到我们的“宏图大志”,我也站起来要敬张老板一杯。张老板从对面跑过来,肥胖的手握着我端酒杯的右手,“真是有幸,美人敬酒,不喝也醉啊!”我想抽出我的右手,用左手接了酒杯。他顺势拉着我的手,“吆,银戒指啊,明天哥给你买个金的咋样?别要这个了,嗯……”说着就把一张油腻肥胖的脸凑过来,眼睛死死盯着要我的回话。这戒指是两年前林恒买给我的,到现在,我们之间,也只有这一点联系了。我突然眼泪就出来了,很愤怒。分不清这愤怒是因为张老板的轻薄还是林恒的负心,还是愤怒自己的无能。“你放手!”我咬着牙冷冷地说。“吆,瞧瞧美人发怒也这么好看!”他还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把我的右手完全握在手里,把我朝他怀里拉。我的情绪完全失控,左手酒杯里的酒全部朝他那张令人恶心的脸泼去。叶校长和另一个老师都站了起来。“小姑娘不懂事的!张老板还是过来喝酒吧。”叶校长拿过抽纸并且拉张老板过去。“不知好歹的东西!给脸不要脸!信不信明天就让你滚蛋!”张老板对我破口大骂。“看这孩子多不懂事!张老板是你的长辈,都不懂尊敬长辈!”另一个老师趁机拉我出了饭店。我气鼓鼓地要回学校,这个老师就陪我走了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回去了。
路上,这个老师说张老板是开矿的,这几年赚了不少钱,张豪是他第二个媳妇的孩子,那天见的疯女人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他和第二任妻子已经离婚,也不接她和孩子去城里。他一直对叶校长态度暧昧。叶校长单身五六年了,老公在县城工作,两地分居久了,感情也淡了。她老公跟别人搅一块了,孩子一直在县城上学。为孩子着想,最后叶校长同意孩子判给老公了。叶校长等于净身出户,现在除了学校哪也不去,攒点钱都给孩子花了。张老板身边不缺女人,知道叶校长对他没意思,也就是嘴上过过花瘾。每年元旦、“六一”等节日,张老板都送来礼物,孩子老师都有,大家也都笑脸相迎。“你今天这样做不知道叶校长怎么才能收场!估计多功能室的事也泡汤了。唉,你这孩子。”
没想到在一个小学校竟能看到这么多事!叶校长能忍这么久,我却……我不由为自己的冲动懊悔起来。
回学校后我躺在床上,半天也睡不着。林恒曾经给过我多少快乐,今夜就化成多少眼泪。我以为的海誓山盟,是多么可笑的年少无知。我曾天真地以为爱情无关金钱、地位,却在林恒考上公务员被他父母安排进政府后,嫌弃我不是编制内教师,很快与一个领导的女儿订婚了。他们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我卸下手上的戒指,劝自己:正青春,我还输得起。早点认识到渣男的嘴脸,总比结婚后痛苦一辈子好。可是世间道理谁都懂,我还是在寂寞与不甘里挣扎,还是要面对这个肮脏复杂的社会。
叶校长回学校后叫我出来聊天。我内疚地向她道歉。她挥挥手,叫我和她一块坐在槐树下。山村的夜黑漆漆的,叶校长点燃一支烟,烟头在槐树的暗影里明灭。我吃惊于叶校长竟然抽烟。
天空繁星很多,挂在高远的天幕上。槐树的浓荫遮蔽我的脸,我看着一颗明亮的星星,想起林恒的脸,再也没有昔日的快乐和温暖,不觉泪湿了眼眶。我向叶校长要了一支烟,又一次对她道歉,并第一次对外人说起林恒。
以为忘掉的,会在以后某些时刻突然怀念,我不由哽咽。叶校长拍拍我的肩,“别抽了孩子。女人一辈子绝对不要把爱情当做信仰和追求,那样一定会失望的。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有与对方势均力敌的资本。没事,这么好的女孩不愁对象,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介绍我侄子给你,在县财政局上班,是个单纯的好孩子。”
开学后的工作平凡而琐碎。山村孩子身上有优点也有缺点。周一的升旗仪式挡不住他们的说话声,他们自由自在,像漫山的花草一样天真烂漫。我专门给孩子们买来的世界名著,能安心读的孩子不多,他们只是好奇地翻翻,脏手在书上留下各种痕迹。我想叫他们养成的良好习惯他们不太愿意遵从,我洗的衣服有时会被他们“关注”,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脏手印,有时要连续洗几次。但是一切都在慢慢好起来,我努力给他们介绍外面的世界,让他们有要改变命运的意识。
不觉半年过去,我也慢慢习惯了山村的教学生活。过完年开学的第一天,我和叶校长在下午放学前跟孩子们做了一盏孔明灯。竹篾和铁丝扎的骨架,白纸糊上去,画上笑脸,废棉纱蘸上废机油、汽油点了火。叶校长扶着孔明灯,缓缓托起,孔明灯飘飘悠悠地飞过槐树顶,随风朝东飞去。我抬头,一轮明月挂在群山上空,没有几颗星,山脉寂寥,天色在一点点昏暗下去。林恒的影子在群山之巅,已经很模糊。我大喊:“好美啊!我要做孔明灯!我也要飞啦!”带着孩子们在槐树下追逐打闹。
孔明灯飞得越来越高,孩子们像小兽一样欢呼着,我大口大口呼吸这冷冽清新的空气,努力告诫自己面对现实。假装的快乐也是快乐,装着装着,就真的快乐了。
到我支教快满一年的那年“六一”,我知道了叶校长更多的秘密。平时偶尔见乡教育组王组长来检查学校工作,紧张的检查之后,叶校长会弹起学校唯一的乐器——风琴,王组长也就一改检查时候的严肃,微笑着唱起歌来。他们会一起唱《在那遥远的地方》《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歌曲。这也是我在牛蛙村小学最快乐的时光,我会忘记对领导的敬畏,赖在他们身边一起唱歌。王组长很儒雅,歌声微微沙哑,很有磁性。叶校长与他合唱,声音温柔优美。他们的合唱像天籁,总使我想起“琴瑟和鸣”这个词语。优美的歌声和完美的合唱,使整个校园如梦幻童话。
后来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山后面的竹林里沉默静坐,却突然听到叶校长的声音。一个男人说:“就坐这里吧。”接着听到他们铺报纸坐下来。“我要调到教育局去了,以后可能不容易见到你了。”我好奇叶校长和谁在说话,站起来想过去打招呼,却看到叶校长趴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哦,是王组长!我吓得一激灵,赶紧猫下腰缩回原地。“有你很幸福,你离开,我也希望你继续有幸福的生活。”叶老师此刻说话像在梦里一样温柔。王组长说:“我找机会把你调到城里吧。”叶校长说:“现在孩子也上了大学,我也不愿意再见到他。我在这里挺好的,就这样吧。”那个男人一直抚着她的头发,动作轻柔如抚弄一只小猫。我想叶校长是不想再看到前夫,可是她和王组长竟然有这样的关系!怪不得我每次跟他们一起唱歌,别的老师总是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此刻看到的情景让我紧张得小腿僵硬,心想还是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以免被发现彼此都尴尬,就战战兢兢地悄悄离开了竹林。
我迷惑于道德与人性的分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温柔存在,也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世界太冷,互相路过的,也许能互相辉映、彼此温暖。
曾经单纯青涩的爱情离我远去,林恒的脸不再出现,我也不再把人生的希望寄托在教师身份“转正”上。在要离开牛蛙湾的时候,我没有带任何行李,也没有告诉学校任何人。我想丢掉过去的一切,一个人悄悄离开了。
张老板的儿子要上初中了,他到底没有给学校投资多功能室。叶校长的侄子跟我见面了,一个善良害羞的男孩,我不想自己的一生就在这个山村度过,终于跟他也只是路人。我把银戒指埋在学校的老槐树下面,丢掉了与林恒的所有牵绊。
走出村外,我坐在石蛙旁很久。如果此刻叶校长在身边,可以再让她借我一支烟,一起抽一支,哪怕什么也不说。我已经决定考研,听说支教经历还能加分。就祝自己考研顺利吧。
也许很多年以后我还是像这石蛙一样孤独,许多年之后,我还是像石蛙一样独自望着天空。其实终其一生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只孤独的石蛙,独自面对每一个日出日落,山头五彩云霞灿烂,多少美好求而不得。
恒亦不恒,无神救赎。
作者简介:墨汐,原名何丽萍,女,1978年7月生。毕业于西北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现为兴平市电务处学校教师,兴平市作协理事。喜欢文学,努力工作,随性生活。作品散见于《秦都》《神州文学》《兴平文艺》《华原》等刊物及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