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墓镇墓兽为“祖道”之神考(节选)
武家璧
关于楚墓出土的柤形木雕是否可以称为“镇墓兽”,我们认为应从它的最早形制来进行辨析。一般来说,器物的形状和结构决定它的用途和功能,如果结构发生较大变化则其功能必定相应地发生改变。楚墓的木雕镇墓兽从春秋中晚期到战国晚期发生了明显的结构性变化,它的功能当然不会一成不变。目前所见最早的两件镇墓兽属于春秋中晚期(图一)。一件出自湖北当阳曹家岗5号楚墓[41],素面曲颈,仅底座的一面绘有卷云纹。另一件出自当阳赵巷4号春秋楚墓[42],发掘简报仅发表一张正面照且不甚清晰。其墨线图及后面侧视照片分别见于吉村苣子(1997)和来国龙(2013)的论[43],后者发表的照片可见颈部曲折现象与曹家岗M5所出相同。曹家岗M5附葬坑出土有铜鼎、簠、缶礼器组合,其时代特征与春秋晚期的安徽淮南寿县蔡昭侯墓相同;又有铜簠铭文曰“王孙雹作蔡姬食簠”,发掘者认为作器者是文献记载的“楚大夫王孙包胥”即申包胥,春秋晚期人,故曹家岗M5的年代为春秋晚期无疑。赵巷M4因被盗严重未出成组青铜礼器,所出漆木器包括镇墓兽在内与曹家岗M5相似,发掘者定其年代为春秋中期偏晚。这两件镇墓兽的头部为圆角方形并且都没有榫眼和鹿角,中立方柱形身躯,下接覆斗状方座。面部均无口舌鼻目等刻画,曹家岗M5的镇墓兽为素面,赵巷M4的镇墓兽在面部上刻卷云纹、圆圈纹图案。两者的颈部均有一曲折使其头部略向背后水平移动。这种整体呈倒“T”字形的造型,曹家岗楚墓发掘报告称其为镇墓兽的“祖形”,很多研究者采用了“祖形”这一说法[44]。宋亦箫(2016)[45]甚至认为“祖”指男根,早期镇墓兽的圆形头部是对男性生殖器龟头的模拟,曲颈是对男根类似龙、蛇形象的模拟。《礼记·檀弓上》:“夫祖者,且也。”[46]《说文》曰:“祖,始庙也。从示,且声。”又曰:“且,荐也。从几,足有二横,一其下地也。”[47]则“且”的象形字本义是荐牲用的类似于几案的“俎”,而“祖”则是从“且(俎)”得声的象声字,与男性生殖器无关。郭沫若(1929)[48]《释祖妣》考证:“祖妣者,牡牝之初字也。”始将“祖(且)”解释为男性生殖器,但得不到文献典籍的支持。笔者认为这种祖形木雕可能就是文献记载的“柤”。《说文》:“柤,木闲也。”“闲,阑也。”徐楷曰:“柤之言阻也。”[49]《集韵》:“柤,以木为阑也。”[50]《汉书·百官公卿表》:“龙马闲驹。”颜师古注:“闲,阑,养马之所也。故曰闲驹。”[51]《周礼·夏官·校人》:“天子十有二闲。”郑玄注:“每厩为一闲。”[52]《左传·成十八年》杜预注引郑玄云:“每厩为一闲,闲有二百一十六匹。”[53]《周礼·虎贲氏》:“舍则守王闲。”郑玄注:“闲,梐枑。”贾公彦疏:“闲与梐枑,皆禁卫之物也。”[54]《说文》:“枑,行马也。”[55]《周礼·掌舍》:“设梐枑再重。”郑玄注:“梐枑,谓行马;再重者,以周卫有内外列。”[56]行马又称杈子,是置于军营或官府门前阻拦人马通行的木架子,文献把设置护栏的营寨称之为“鹿角砦”或“鹿砦”。如《太平御览》卷三三七引袁晔《汉献帝春秋》曰:“遂堑许,作鹿角砦。”[57]唐王维《辋川集》有诗曰《鹿砦》《木兰砦》,《全唐诗》本注曰:“寨,篱落也。”[58]《易·大畜》:“曰闲舆卫。”王弼注:“闲,阂也;卫,护也……舆虽遇闲而故卫也。”孔颖达疏:“‘曰闲舆卫’者……虽曰有人欲闲阂车舆,乃是防卫见护也,故云‘曰闲舆卫’也。”[59]综上可知,“柤”义同于“阻”,以木栏杆形成阻拦,起到阻挡的作用。单个的“柤”就是栏杆中的立柱,楚镇墓兽的颈部设计为曲折状,就是为了绑缚横向栏杆而留下的柱头凹口。“柤”可以阻挡车舆的去路,也可以表示道路中的险阻,如徐楷所言“柤之言阻也”,故此木柤充当“祖道”祭祀活动中的“祖(阻)”神,其作用就是扫清道路、克服险阻等,相当于后世的开路神。上述单纯的“柤”形只存在于春秋中晚期,战国时期楚墓镇墓兽的形制发生了较大的变化(见图一),究其原因很可能是被赋予了更多的功能。形制变化的基本情况是:(1)总体上春秋中晚期至战国早期为无角无舌的“柤形”,战国中期为有角有舌的“兽形”(包括单头和双头兽形),战国晚期为有角有舌或者无角有舌的“人形”。(2)春秋中晚期至战国早期,镇墓兽的颈部为幅度较小的曲折状,或者没有曲折、头部与身部直接相接(湖北荆州江陵雨台山M142)。战国中期一律变为弯钩形的曲颈状,战国晚期曲颈基本消失。(3)战国早期开始在镇墓兽头顶的左右两侧分别插上真正的鹿角(雨台山M142),至战国晚期,部分人面镇墓兽的头部不再插鹿角。(4)战国中期镇墓兽由无舌发展到有舌,盛行吐舌镇墓兽,但早期舌头较短,主要是封闭曲颈,其形制可能源于在曲颈中串联横放的栏杆。战国晚期从短舌发展到长舌,舌头一般延伸到胸部,透空的曲颈基本消失。(5)早期镇墓兽的底座为覆斗形,战国中期底座四周类似于玉琮的鉏牙(物傍出),在四隅形成两层出牙,上层出牙与顶面出牙相连;四面各剔出一方形鉏牙与顶面相连。整体上鉏牙出郭,形成四方四隅,而躯干位于中央。晚期镇墓兽的底座又回归为简单的覆斗形。形制上最先发生的变化是战国早期出现鹿角,这时的镇墓兽存在只有鹿角而没有吐舌的现象(雨台山M142)。以往学者认为镇墓兽的角为麋鹿的角或以麋鹿角为主[60]。罗运兵(2017)等[61]对楚墓出土鹿角实物与图像进行了系统观察,鉴定它们主要来自梅花鹿,仅少量属于麋鹿,并且麋鹿角仅见于高级别的楚墓中。战国早期在镇墓兽头部出现的鹿角与“柤”的功能是一致的。据文献记载,木质栏杆又称为“鹿角”,与“行马”一样是阻拦人马通行的木架子。《晋书·宣帝纪》载高平陵之变时:“(曹)爽留车驾宿伊水南,伐树为鹿角,发屯兵数千人以守。”[62]《三国志·魏志·曹爽传》裴松之注引干宝《晋纪》曰:“(曹)爽留车驾宿伊水南,伐木为鹿角,发屯甲兵数千人以为卫。”[63]《太平御览》卷三三七“兵部·鹿角”条记载了十八条有关军事上应用“鹿角”(栅栏)的事例[64]。可以设想,楚墓镇墓兽在木柤头上再加真鹿角,肯定会增强“柤”的阻挡功能,久而久之人们便把栅栏之类的设施称为“鹿角”。另外鹿角还可能起到避兵和厌胜的作用。《逸周书·时训解》曰:“夏至之日鹿角解……鹿角不解,兵革不息。”[65]《后汉书·礼仪志》刘昭注引蔡邕《独断》曰:“冬至阳气始动,夏至阴气始起,麋鹿角解,故寝兵鼓。[66]《抱朴子·登涉篇》:“或问隐居山泽辟蛇蝮之道。抱朴子曰……或烧牛羊鹿角薰身……又麝及野猪皆啖蛇,故以厌之也。”[67]包山楚简有一条记载“甶攻解于祖与兵死”(包简241),此条说明在举行“祖道”活动时,始行的时间和出行的方向都是不吉利的,但远行者强行出征,得罪了“祖”神,故此受到兵器的伤害。对于这类“兵死”者必须与“祖”神一起攻解,其家属方能解除忧患。这也证明“祖”神的鹿角,具有避兵的意涵。镇墓兽在形制上再次发生重大变化是在战国中期出现吐舌现象,直到秦灭楚而楚墓镇墓兽消失为止,凡出现镇墓兽必吐长舌。这一现象两百多年后在川西地区的汉墓中再次出现并继续流行,表现为头插鹿角、口吐长舌、手中操蛇的人形镇墓兽形象[68]。“操蛇”的动作最早见于河南信阳楚墓和湖南长沙楚墓镇墓兽[69],它们头戴鹿角,口吐长舌,双手抓着一条蛇放在嘴里嚼,是典型的“衔蛇”或者“噬蛇”“啖蛇”的形象(图二)。
《荆楚文物》是荆州博物馆编的系列学术文集。文集融资料性与学术性为一体,主要收录关于荆楚地区(即江汉平原及其周边区域)考古学、博物馆学、文物保护技术等研究的新发现、新成果。本书为此丛书的第7辑,收录了10篇考古学研究方面论文、3篇古文字学研究方面论文、3篇文物保护与科技考古方面论文、6篇考古发掘简报、1篇调查简报和1篇荆州大遗址保护方面论文。研究论文涉及荆楚地区楚文化研究、考古学研究、古文字研究、文物保护以及荆楚地区古建筑等方面的内容。简报公布了湖北荆州秦家咀墓地M111、李家堰墓地、高台黑树林M1、唐代艾居鲁墓、十堰郧县一中宋墓、鲁家山清墓M1的考古资料。楚墓镇墓兽为“祖道”之神考......武家璧(3)先秦列国都城复原研究的拓荒之作——《楚都纪南城复原研究》评介......黄凤春(26)简述沮漳河中下游夏商周时期的考古遗存......韩旻君(35)随州文峰塔青铜浣盘研究——兼论春秋晚期汉水和淮河流域青铜盘的格局...... 苏荣誉 黄凤春(51)中国青铜文化——中国四大青铜文化区的分布及文化特征分析......祝恒富 殷丽丽 李稚(90)先言巫名、巫业、巫像、巫器、巫术......王从礼(110)荆州西汉墓出土蟠螭纹镜研究......康茜(142)金陂唐墓研究......刘露 杨莉 刘德银(154)潜江代滩明代李氏家族墓地出土李可嘉墓志释文及相关问题研究......李宝龙 师睿婕 闻磊(173)荆州秦家咀墓地M111发掘简报......荆州博物馆(189)荆州李家堰墓地2011年发掘简报......荆州博物馆 荆州区博物馆(200)荆州高台黑树林M1考古发掘简报......荆州博物馆 荆州区博物馆(207)湖北省三国时期文物遗迹2022年调查报告......荆州博物馆(215)湖北荆州唐代艾居鲁墓发掘简报......荆州博物馆(246)十堰郧县一中墓地宋墓发掘简报......咸宁市博物馆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湖北省博物馆(252)荆州鲁家山一号清墓发掘简报......荆州博物馆(258)
1986年湖北江陵雨台山M18出土战国彩漆木雕鹿角双头镇墓兽。战国彩绘漆镇墓兽
底座长33厘米,宽31厘米,角宽65厘米,通高73厘米
荆州市刘家台25号墓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