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著名的杨姓木工,是用锯子的老手。她打家具很有天分,让人一眼便记住。杨工勤奋负责,又有野心,本来一天只能打一件家具,她不吃饭不睡觉打三件,就这样渐渐成了名,人们家里都摆着她做的家具。做得急,细节难免不那么耐看,用得久了还会爆皮呲花什么的,但大家都穷,没见过好玩意,觉得有得用就不错了。杨工就这样靠勤奋的积累自己当了老板,过了十年红火日子。
然而慢慢地,市场变了,人们看腻了千篇一律的桌子椅子,又在博览会上见到国外的漂亮设计,也开始想要精雕细琢的家具。杨工早就怀抱一颗做匠人的心,此时发现老客户渐渐流失,也有点着急,于是果断跟知名的设计公司签了约,还订购了更先进的机床,找来业内闻名的机床师傅。
当她来到机床边,发现这东西明明在学校学过,却怎么也找不到用起来的感觉。她抬起手,惊慌失措地问师傅:“我这手怎么不会操作了?”师傅看到她手心全是握锯子留下的老茧,回答道:“忘掉以前的方法,仔细想象桌子做出来的样子,按照脑子里的形状慢慢地设定机床的参数就好了。”杨工却痛苦地发现自己像是丢失了一块大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那家具的样子。当她的手指按上机床的按键时,总是下意识做出拉锯子的动作。
于是,她只好让师傅一步一步地教她怎么操作。师傅发现这人聊起木工的事竟像个榆木脑袋,完全没有平时一点就通的聪明劲儿。但没办法,活已经接了,他只好去找设计公司要图纸。设计师边画图纸边心里嘀咕:其他高级木工都喜欢先跟我们聊一下再画图纸,因为这样可以让她们自己留出发挥的余地。怎么这个杨工只想我们把具体步骤喂给她?
这种不专业使杨工在业内的口碑渐渐坏了,人们突然醒悟:她做的家具确实越来越难看。于是他们幸灾乐祸地把她跟更成功的木工放在一起对比:听说有一个叫唐什么的木工,花了三年跟一个顶尖设计公司学习,吃了不少苦,不过去年学成了,拿了大奖,现在好多人找她做桌子;又有一个姓赵的木工,也是那个时代出来的,没杨工那么会说话,但人家早就开始学机床,踏踏实实地现在也做得有模有样了;还有一位名字里有鸟的木工,跟杨工这次设计的路线最像,你看人家设计的桌子多洋气……这位名字有鸟的木工,听说早年抢了杨工的丈夫,因此这样把她们放在一起比较,对杨工是极尽羞辱的。
虽然如此,人们八卦的节奏并没停,还找出杨工以前的言论。在杨工做木工的早年,她曾经意气风发地讲过一些心路历程,比如“想当一个好木工就要尽力抓住所有机会”啦,“为了做木工我早就戒掉了情绪”啦,之类的。人们忘了自己也曾真情实感地被这些言论激励过,只是觉得把狼狈地努力操作着机床的杨工和她当年的豪言壮语剪接起来很有戏剧感。
那么杨工当初为什么要戒掉情绪呢?原来十年前的木工行业可不比现在,大家对女木工的要求很高,还经常提出一些莫须有的罪名,比如那位姓赵的木工就因为一些很小的事情被游行的群众扔鸡蛋,还让她“滚出木工圈”;杨工也传出过许多丑闻,比如说她看人下菜碟,不尊重搬木料的小哥,还跟唐姓木工撕逼;如果说这个说法还算有理有据那就算了,更离谱的传说是杨工脚臭。虽然并没有实据证明她真的脚臭,即使是也对做木工毫无影响,但说的人振振有词,杨工又不可能脱鞋逐个给所有人闻,这传说就像狗皮膏药一样粘在了她身上。从此不管商战也好,与顾客的纠纷也好,围观的人才懒得看道理,只要说一句“反正杨工脚臭”,话题就会在一片笑声中结束。
杨工花了很大力气把自己训练成油盐不进、专心拉锯的木工,却忽略了很致命的一点,那就是顶尖木工是需要感知他人的情绪的,只有这样她们才能比客户还了解自己,能想象出别人喜欢的家具。没了情绪,杨工失去了做木工最宝贵的想象力。不仅如此,戒情绪还有另一个副作用:一些坏脾气并没真正消失,而是偷偷攒在杨工体内,像高压锅渐渐上气似的,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喷发出来。于是,杨工又得到脾气差、看不起底层人、刻薄的恶名。
就这样,杨工的口碑疯狂下滑,她跟设计公司一起设计的桌子也因为销量不佳而快速下架。有人说,杨工的中年危机源自她的绝对工具理性。也就是说,她在成为著名木工的过程中,为了自己的曝光度太过努力迎合市场,只学会熟练地使用锯子,而忽略了如何真正做一件好家具。于是,现在的情况就是她能拿到许多大单子,却拿不出相应的水平,一次又一次地让消费者失望。杨工看到这个说法,觉得初听颇有道理,仔细一想却充满了矛盾:如果自己当时没迎合市场,还能得到现在的地位吗?如果不能,讨论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其实从某种角度看,杨工倒算个可怜人。几年前,杨工还是一个两眼闪闪发光、沉浸在爱情中的天真女孩,有一段幸福的婚姻。谁知她出差去外地给客户量尺寸时,老公被记者拍到出轨。成群结队的记者守在她出差的机场等她,只为了拍下她尴尬无措的样子。后来,她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离了婚。
一群闲人围坐在饭馆外的长椅上讲这些木工圈的花边八卦。路人A说:“她以前没成名的时候说过什么‘在人之下应该把自己当人,在人之上应该把别人当人’。现在倒好,说一套做一套,想想当初无非是凹人设罢了。”路人B说:“都是利益生物,她跟唐工和赵工都曾经为了抢单子互踩。”路人C说:“马上口碑全崩完,就接不到单子了。”
路人D没说什么,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这样精明强势、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会有脆弱的时候吧?她想起报纸角落看到过的一则新闻,说杨工跟助手合开公司,并跟其他公司签下天价对赌协议。杨工不吃不睡拼命接单,大家以为杨工一定是公司最大的股东,谁知协议完成后公司仍然给杨工派了做不完的单,原来她只占股份的7%,全程都在为他人做嫁衣。后来,杨工带着一身疲惫,默默离开了公司。
路人D没去做饭,而是把年轻时看过的杨工的采访视频翻出来,又愣了一会儿神。后来煎蛋的时候,她不由觉得自己好笑:明明是普通人,却共情起日入过亿的资本家来了。但她又想了想,觉得杨工虽然缺点很多,却是个血肉丰满的人——她比很多人都能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欲望,也会毫不犹豫地付出努力。路人D觉得自己在杨工的故事里获得了某种能量,突然心里有种莫名的感动,她不由觉得吃瓜也是件很好的事,于是拿起笔,写下了这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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