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没有纯爱

文摘   2024-05-19 10:38   上海  

如果《我的阿勒泰》是按李娟说的那样用“算计”的方式写出来的,那她的算计可以称得上高明而艺术:先用准确的文字描述新疆,画上粗粝、窘迫的生活底色,再选择一件件美好有代表性的人事,用充满激情的笔触去描写。于是这些人和事就像在沙子上串起的珍珠,因底色粗糙更显得闪闪发亮。

剧版的改编过程则更像真正的算计,算的是投资回报、收视率、市场份额。想吸引喜欢女性主义的熟女观众,那么加个弗吉尼亚伍尔夫吧;想吸引年轻观众,那么加段纯爱吧;还要有深度,那么设计男主角杀马,这样冲突不仅激烈,还避开了敏感的民族矛盾;剩下的就是拉动旅游,于是调亮色彩,放送大面积的新疆美景。

电视剧放完,央视表扬了,书卖空了,旅游拉起来了,皆大欢喜。

只有李娟的读者不满:剧的质感比书差一截;姥姥改成奶奶莫名其妙;男主的出现也很突兀……

导演滕丛丛对此回击:“我劝你少上价值和解读……我出生于重男轻女的家庭,我们逃离家乡,逃不开血脉的束缚,在牵绊中思考与抗争。我不认为人和人的理解与相互扶持非要靠血缘……”

滕导的顾左右而言他恰恰说明了阿勒泰的商业成功。在铺天盖地的好评中,她无法接受一小部分群体的批评,于是给它们打上“无理取闹”的标签以求安心。事实上,剧版有几分是商业取舍,几分是真正的艺术创作,角色的塑造是靠取巧的元素堆叠还是潜下心的踏实设计,滕导心中清楚。

剧里的奶奶萌萌的、胖胖的,爱吃东西,有阿兹海默症,偶尔讲一句逗人发笑的台词,大部分时间隐没在背景里。奶奶这个人没有自己的主体性,她的欲望仅限于要吃饺子、要绿宝石,她的哀愁只在于下雨天被迫给巴太和文秀当电灯泡。这些全是浅层情绪,它们没有触及奶奶灵魂深处的欲望,你说不上来她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她只是偶像剧里的一个群众演员,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

而李娟宇宙里的姥姥是无比鲜明激烈的存在:珍惜的物事被赌鬼丈夫一一卖掉,十个儿女死了八个,倔强、泼辣、爱玩、不靠谱、偶尔感伤、依恋着回不去的故乡。这种坚强而细腻的精神像是一种图腾,在母女三人的生活里传承回荡,是整个文本最重要的女性内核。

她很爱外孙女,但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小卖部生意不好,李娟便和妈妈出去玩,留姥姥一个人看小卖部。姥姥把八块的酒三块钱卖掉,其他不记得价格的商品就乱卖,给小卖部亏了好多钱,还屡教不改。她这样糊弄母女俩,是因为边疆的生活太乏味,她也想出去玩,却因为腿脚不好被一个人留在家里,她不满,就想方设法捣乱。

李娟懂她,写她时总带着爱意设身处地揣摩她的心思。她写她去世前,某一次两人分别,自己拒绝姥姥的银镯子后,姥姥的心理情态:“她最后还是戴着银镯子走了,带着没能为我留下任何‘记忆’的遗憾,以及仍然拥有这只心爱镯子的微小庆幸。她实在喜欢它,那是她耄耋之年的唯一财产。”

将姥孙三代之间这些细微复杂的情绪拍出来会怎么样呢,是否比现在的人设精彩?或许读者的不满从根本上与血缘无关,而在于主创对这个角色的彻底轻视。

而对女性在刻画上的简化进一步突出了本剧的绝对男主巴太。很多李娟的读者说,以为会看到三代女人的新疆生活,没想到看到的却是“男人与马”。

对此,滕丛丛反驳:“认为把男人从我们的生活和价值中剔除干净才叫平等,那是极其狭隘的;因为自己知道一点‘理论’,就居高临下自以为是的批判别人也是非常可笑的……”

她的强硬恰恰显示了她的心虚。作为拍摄过《送我上青云》的女性主义导演,她不会不明白观众的批判重点:并非要剔除男性,而是要把镜头对准成长中的女性,其中的态度云泥之别。这不是恶作剧之吻,我们并不想透过袁湘琴的眼睛,看到又一个江直树。

有人把主要角色出现的镜头时长统计出来,于适只排在第三,说明男主只是演得好,给人留下了突出的印象。或许这么说有些道理——于适的演技和创作比周依然成熟,文秀的表情总是懵懂,眼神总是透明,因而她本人也成了对巴太的折射和衬托。但我们没有错过文秀的那些与原著天差地别的鲁莽台词,也没有错过镜头对于适的偏爱。那些充满感情、精心配了BGM的慢镜头大特写,那细细设计的杀马高光,那山野中策马扬鞭而来的梦幻画面,才是观众口中爱男的来源。整个创作团队都爱上了巴太,才如此心甘情愿、齐心协力地抬举他。这种爱意洋溢到观众都几乎能感同身受。

相比起来,《漫长的季节》中的傅卫军才算真正的靠演技出圈,在有限空间中实现巨大发挥,所有戏份加起来不到十分钟却被观众苦苦铭记。

事实是,李娟笔下的爱情镜头永远对着自己。她写林林,写麦西拉,写无数一闪而过的男人,可是他们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性格,读者一无所知。他们只是一团模糊的透镜,我们从他们身上看到的是李娟本人的性格碎片。

她写自己少女思春,去哪里干活都坚持穿裙子和凉鞋,结果走过泥地脚趾像老姜一样黑;写爱上会弹琴的麦西拉,却被骄傲裹挟动弹不得,自己也对这段暗恋感到迷惘,于是默默品尝着痛苦,等待暗恋逝去;写跟货车司机林林谈恋爱只是因为“谁见了都夸我男朋友长得帅,太有面子了,而且他还是开白色大卡车的,是我们这里所有的卡车中最大最长的”。

一个青春期的少女在辽远天地间妄图挥洒青春,企图弄明白那块浓郁得无所寄托的荷尔蒙的形状,于是她在同龄的男性里凝视挑选,在他们身上印证自己的存在,反复品味着自己的羞涩与张狂,虚荣与务实。这是真正的女性主义,它从内心出发,激起无数读者的共鸣。

这种自我探索被剧方切掉后,李文秀的眼睛就只是一个透明镜头,用来拍下巴太的人生独角戏。

而巴太又何尝不是在纯爱叙事中被无意识地客体化了?清新、美好、纯真,观众打上的这些标签放到任何一个校园青春剧中都合适,唯独让人忘了他是一个少数民族。少民身份成了一个工具,本应有的危险和欲望被抹去,剩下的只有游牧文化面对的人生抉择,一个被诉说无数遍,平庸却政治正确的剧情冲突。巴太看似野性实际无害,被刻意塑造成一个偶像剧男主躯壳,只能存在于少女的梦幻中而无法落地,无法在真正的生活中成形。

难怪女主也说“他一表白我就没那么喜欢了,心里空虚,还觉得他有点幼稚”。

总而言之,阿勒泰的改编是一次颇为可贵的尝试,它毕竟证明了散文改编的商业价值。我们只是遗憾它明明还可以更好,毕竟李娟铺设了那样一个丰富的世界。

比起原著,剧是糖水片,是旅游宣传,是偶像剧,唯独不是生活。马伊琍脸涂成锅底,心里却只有恋爱,不是思念前夫就是爱上莫名出现的男人;周依然在那个没通自来水的地方头发飘逸、脸蛋白嫩,眼神永远懵懂,写作永远顺畅;于适衣服鲜亮,表情舒展,在美丽的草原意气风发地骑着马吹着风。似乎不需要生火挑水买菜看店喂鸡,衣服有人洗有人烫,钱有人赚,饭有人做,他们只是衣着光鲜地来到这里参加恋综真人秀,其他人全是群众演员。

原本的生活该是什么样的呢,李娟写跟妈妈和姥姥一起住在一个不安全的土房子里,房东临时装的门又没有插销和门扣:“我妈总是不辞辛苦地在门上一重又一重地绑绳子、抵棍子。它是如此保险可靠,以至于晚上来锤门的酒鬼,把门从合页那边踹开了,另一端仍完好如初。”

她写自己在零下三十度的夜里爬起来去野地上厕所,顶着冷风坐一整天爬犁去可可托海买蔬菜,为了找鸡食被苞谷叶划得满脸口子,为了赚钱没日没夜地裁衣服。她、妈妈和姥姥三代女人生活在一起,围绕着四处漏风的生活缝缝补补,拼命想办法把生活过得更好。因为缺乏身体的力量,在一些需要男人干的重活上只能凑合,于是发生了许多啼笑皆非的事。将这些事当成糖果般收集起来,用吃尽了苦的心将幸福的滋味吸吮到极致,才成就那些打动人心的散文。

她会把苦苦的事当作笑话讲给你听,你听完扑哧一笑,反应过劲后泪花又涌上来。就是这样周星驰式的幽默。从坚硬冰冷、风沙漫天的环境诞生出这样细腻、幽默而豁达的文学创作,从一个女性作者的眼睛里,由一粒沙见世界,这是人们爱李娟的理由。

在她自己的故事里,她是当之无愧的主角。她在乎下一餐的内容、裙子的式样、出去玩的机会,在乎森林的绿色、云朵漂浮的路径、姥姥的情绪、鱼缸里的鱼。她会注意羊道上的牧人,邻居的少民小女孩,一起长大的哈萨克少年,但最终她会把目光放回自己身上,反省自己是否也应该进城,结婚,过不一样的日子。反思自己是否停留在现在的生活太久。

她最不会做的事,就是花很多时间注视一个男人和他的马,企图融入他们的世界。

或许主创团队认为自己在通过描写爱情迎合市场,我却不觉得观众的水平仅此而已:《漫长的季节》里的罗美素和《血观音》的棠夫人,主线都不是爱情,却都受到许多关注。我们明明如此渴望复杂精彩的成熟女性的故事,渴望着更了解张凤侠、秦玉珍和李娟。因为她们就是我们的妈妈和姥姥,是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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