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关注的是人类事实上是如何进行思考的问题。这项研究的目的不是去考察逻辑教科书上的思想是什么样,而是去考察作为集体行动工具的思想,在实际上是如何在公共生活和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
知识社会学的主要观点是,有一些思想方式,只要其社会根源是模糊的,它们就不可能得到恰当的理解。只有个人才能思考,这的确是正确的,不存在像集体心灵这样的可以凌驾于个人大脑之上而思考、可以使得个人仅仅只能复制其思想的形而上的实体。但却不能由此推论,所有导致个人思想和情感的根源仅仅在于个人自身,也不能推论,这些思想和情感可以仅仅以个人自己的生活经历为基础而得到充分的解释。
个人说话时使用的语言不是他自己的语言,而是他的同时代者和为他做好了铺垫的前辈们的语言。试图通过观察单一的个人而推导出一种语言是不正确的。同样,要想解释某个观点的总体性,仅仅求助于个人思想中的这个观点的总体性起源,也是不正确的。只在相当有限的意义上,单一的个人才是从自己那里创造出我们归属于他的那种言语方式和思维方式。他说的是他的群体的语言,他按照他的群体的思考方式思考,他发现,只有某些词及其含义归他自由掌握。这些,不仅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走进周围世界的道路,也同时表明了,至今为止,在哪种角度上、在怎样的行动环境中客体对群体以及个体而言已经是可以理解和可以接近的了。
至此,我们不得不强调的第一点是,知识社会学从本意而言,并不开始于单一的个人及单一的个人的思想,也不是为了在有了这样的开端以后按照哲学家的方式朝着“思想本身”的抽象高度行进。相反,知识社会学所致力于理解的是处于历史环境的具体背景下的思想。存在着个人差异的思想就是很缓慢的产生于这样的环境下的。因此,进行思考的不是人的总体,甚至也不是进行思考活动的孤立的个人,而是特定群体中的人,这个群体已经从对他们的共同处境所具有的某种典型情境所作出的无休止的系统反应中,创造出了一种特定的思想模式。
严格地讲,说单一的个人思考,是不正确的,而认为单一个人参与了对在他之前的别人已经思考过的东西进行进一步的思考,则是较为正确的。他会发现,自己处于一个继承过来的环境中,同样被继承的还有适宜于这个环境的思想模式。他试图进一步地详细阐明那个继承过来的思想模式,或者,为了更好地应对由于他的环境的转型和变化而产生的新挑战去试图用别的思想模式取代它。因此,每个个体都在两层意义上受到了在一定社会中成长的这样事实的预先决定:一方面他会发现一个既成的环境,另一方面,他会发现处于这个环境中的既成的思想模式和行为模式。
知识社会学的第二个特征在于它不把具体存在着的思想方式从集体行动的环境中分离,在理智意义上,我们是通过这样的环境才首次认知世界的。生活在群体中的人们不是作为孤立的个体而仅仅在物理意义上共存。他们不是作为思考着的心灵而从这种心灵的抽象层面去面对世界客体,他们也不是完全作为孤立的存在而面对世界客体。相反,他们在种种组织化的群体中彼此一起行动,也进行着反对彼此的行动,而且,在此过程中他们彼此一起思考,也思考着如何反对彼此。这些人,联合在一起成为群体,根据他们所属的群体的特性和处境而奋力改变周围的自然世界和社会世界,或者力图在既定的条件下保持这样的世界。正是这种要改变或保持的意向带来了理解他们的问题、他们的概念和他们的思想方式的出现的线索。根据他们所参与的集体行动的特定环境,他们总是倾向于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看待环绕着他们的世界。纯粹的逻辑分析使个人的思想同其群体的环境相分离,同样,这样的分析也使得思想与行动相分离。这里的分析暗含的假设:以思想为一方,群体和行动为另一方的两者之间的天然联系总是存在着的,但是这种联系要么对“正确”的思想是没有意义的,要么就是可以毫不困难地从产生它的基础中分离。但是忽略某事物的事实绝非终止了该事物的存在。
情况也许是,对某些知识领域而言,正是行动冲动首先使得世界客体对行动主体而言是可接近的。进一步而言,正是这种因素决定了那种进入了思想的现实要素的选择。并非不可能的是,如果这种意志因素被完全排除(因为这种事情是可能的),概念的具体内容会完全消失,使问题的理智表达成为可能的那种组织原理也会不复存在。
但这并不是说,在那些对群体的附着和朝着行动方向的定位似乎成为环境的根本要素的领域里,任何理智的、批判性的自我控制的可能性都是毫无结果的。也许正是在迄今为止被掩盖了的思想对群体存在的依赖性及其行动根源变得显而易见的时候,才真正有可能通过意识到这些,而获得一种新的控制以前没有受到控制的思想因素的方法。
这些把我们带到了这本书的中心问题。这些论述应该明白专注于这些问题及它们的解决方法将会为社会提供一个基础,将会回答诸如政治生活的科学指导的可能性这样的问题。当然,在社会科学中,如同在别的地方一样,真理与谬误的终极标准的确是在对客体的考察中发现的,知识社会学也无法取代这一点。但是,对客体的考察不是一个孤立的行动;它发生于环境之中,而环境是会打上价值的以及无意识的意志性冲动的烙印的。社会科学中,正是适应了集体行动的母体的这种理智兴趣,不仅为研究和组织经验的思想模式提供了一般性问题,也提供了具体假设。只有当我们成功地把离开事实和接近事实的各个点带入到有意识的和明显的观察领域,而这种事实又是流行于科学和大众化的讨论之中时,我们才有望产生无意识的动机和预先的假定,而在我们最后的分析中,正是这些无意识动机和预先假定导致了这种思想方式的产生。社会科学的新型客观性是可以达到的,但这不在于对评价的完全排除,而在于对社会科学的批判意识和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