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元稹这首《离思》可谓是千古经典,许多人都说,这是他悼念亡妻韦丛的诗。
《离思》共有五首,从其他四首的内容来看,写给韦丛的可能性不大,因为诗中写富家千金的优裕生活。
韦丛20岁下嫁元稹,27岁早亡,七年里为元稹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全部夭折)。尤其是韦丛过世那一年,元稹才升监察御史,所以日子过得异常清苦,她甚至要靠替别人缝补衣物来贴补家用。
这在元稹真正的悼亡诗《遣悲怀》中,有过比较详细的叙述。
韦丛的墓志铭是韩愈所写,墓志里对他们的生活细节也做了回顾,因此我们说,元稹这首诗仅仅是一首情诗,写给崔双文的可能性更大。
自然,人们喜欢下意识去美化一些事情,觉得这样才够完美,本质上就是情怀使然下的自我感动。
人得接受不完美,才能过得顺心如意。
比如元稹的一生。
元稹是个复杂的人。
你说他好,偶尔他还能做两件出格的事;
你说他坏,他还真没坑过谁,而且很有正义感,为官清廉,不畏权贵,有点权了就惩办贪腐,于是被贬官。复官后继续反腐,于是再贬官,直到自己去世前,元稹还在折腾。
所以我们有理由说,他可能不是一个好丈夫,但却是一个好官。
原本,元稹身出名门,为北魏拓跋部皇族后裔,世代为官。不幸的是,元稹8岁时,他父亲去世,家道逐渐中落,就连读书的钱都没有。
幸好他母亲是大家闺秀,出身书香世家,于是就亲自教育孩子。
为了摆脱贫困,元稹15岁就去参加了科举,以“明经”及第,古代官场有句俗语: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
“明经”科出身的官员,在同僚中地位偏低,也难得到重用,因此元稹一生的目标就是往上爬,有时甚至“不择手段”。
一个人童年的经历,往往会影响他的一生,所以读元稹,一定要考虑这些因素。
元稹“明经”及第后,并没有马上封官,因为还有三年的“守选期”,哪怕就算守选期到了,也还得有空缺才能补官,因此元稹这一等就是整整6年。
这期间,元稹并没有闲着,他仔细研究了杜甫的诗,并形成了自己的诗歌理论。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在诗歌上的造诣,要比白居易高,但是没办法,白居易有《长恨歌》,白居易有《琵琶行》,这是中唐所有诗人都无法比拟的。
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21岁的元稹终于等来了自己的第一个机会,初仕河中府,官蒲州。不幸的是,当时蒲州有兵乱,他的官当得提心吊胆,幸好有“清河崔氏”家族为他撑腰,他也因此结识了崔双文,就是崔莺莺。
这是元稹的第一段感情,后来他在李绅的撺掇下,写了自传体小说《莺莺传》,也成了后世《西厢记》的蓝本。
元稹和崔莺莺当时都青春年少,而且为初恋,所以度过了一段很美妙的时光,他有许多诗都是写给崔莺莺的,比如那首《莺莺诗》: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澹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有意思的是,元稹在《莺莺传》中,并没有避讳自己“负心汉”的形象,可见他内心比较坦荡。
所以这件事我们也要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元稹离开蒲州后,就又赴长安去参加贡举了,要4年后才能封官。而崔家是大户人家,元稹前途未卜,崔莺莺年纪越来越大,最终崔家不等元稹也是有可能的。
元稹能作诗怀念崔莺莺,就说明这是他的心结,念念不忘,毕竟是人生的第一份感情。
元稹还有一首“艳情诗”,是描写和崔莺莺相处细节的,也就是标题中我们提到的这首,诗题为《会真诗三十韵》,因为这首诗太长,我们只截取一小部分: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
眉黛羞频聚,朱唇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
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这首诗写得很香艳,若是仔细翻译,连笔者都会脸红,所以就慢慢品吧!
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24岁的元稹回长安,遇见了31岁的白居易,两个人一起寒窗苦读,成为了一辈子的好朋友。
次年,两人一起以“拔萃科”登第,同任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一个过渡的职位,还要等吏部铨选,或者再举高科才能命官。
中唐时期,朝局复杂,没有后台几乎很难往上爬,你若是等,可是几年内都无法任官,后面排队的人一大把。
当时寒门士子想要出人头地,最好的捷径就是结婚,“高门选婿”,因此元稹被刑部员外郎韦夏卿看中,就将自己的女儿韦丛许配给他。
因为元稹现在还没官,也没有房,就以行孝之名,陪韦丛回了洛阳,居韦夏卿的老宅,也顺便照顾老岳父。
唐宪宗元年,公元806年,元稹与白居易再次同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元稹为第一名,于是得官左拾遗。
左拾遗品阶不高,但却是谏官,只要哪里看着不顺眼,就可以给皇帝上书,因此元稹新官上任三把火,先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御史中丞裴度,然后又开始弹劾贪官污吏,惩办了一大批人。
公元806年前后,是中唐最复杂的一段时期,首先是唐德宗驾崩,唐顺宗即位,王叔文得重用,协同刘禹锡、柳宗元大搞改革,同时排挤武元衡、裴度,朋党状况很明显。
最重要的是,唐顺宗即位时,已经身患重疾,不能说话,所以朝政就把持在宠妃牛美人和王叔文手里。
因此革新只搞了半年,宦官俱文珍就发动了宫廷政变,逼唐顺宗内禅,太子李纯登基,为唐宪宗。史称“永贞内禅”。
宪宗登基的第二天,唐顺宗就崩了,太子的老师武元衡得重用,就将王叔文赐死,刘禹锡、柳宗元等人全部贬为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
元稹虽没赶上革新巨变,但大刀阔斧的弹劾,也触怒了一些权贵,所以仅仅半年,元稹就被贬为河南尉,不久后丧母,丁忧三年。
白居易送元稹出京时,写了一首诗: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足可见,元白二人的感情,的确是形同莫逆。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守孝期满的元稹被提拔为监察御史,并出使剑南东川,巡察地方。这一次,他依旧雷厉风行,大胆劾奏不法官吏,平反许多冤案,于是权贵们又看他不顺眼,就把他弄去了洛阳,分司东都御史台,明升实降。
因为东都就是养老的地方,而元稹此时才30岁。
值得一说的是,此前元稹巡视东川,结识了蜀中才女薛涛,留下了一段风往事,不久后韦丛就病逝了。
当时元稹公务繁忙,没有亲自参加韦丛的葬礼,所以亲自写了一篇祭文,请人在妻子灵前代读,又请韩愈为韦丛写了墓志,另作《遣悲怀三首》以悼念,其中有一句为: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身在东都任闲职的元稹依旧没有消停,又弹劾了开国宰相房玄龄的后人,因此被召回京,官复原职。
可元稹这个人很有意思,归京途中宿驿馆,偶遇了权宦仇士良、刘士元,为了争住上房住,几个人撸胳膊、挽袖子就干了起来,最终双拳不敌四脚,元稹被这俩太监揍得很惨。
所以归京之后,元稹就向唐宪宗告了状,宪宗不但没帮他,反而以“元稹轻树威,失宪臣体”为由,将他贬去了江陵府任参军,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他还差点病死在任上。
为此,白居易写了很多诗安慰他。
除了白居易,元稹在朝堂上是真没有朋友,但反过来想,能有白居易这样的知己,一人足矣!
公元815年,元稹奉诏回京,起复有望。
可人若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途经蓝桥驿站时,元稹偶遇了同样贬谪归京的刘禹锡、柳宗元,虽然自己也是谪官,但他还是赠诗表达了同情。
未曾想,刘禹锡是个刺头,回到长安后不安分,逛玄都观时赋诗讽刺当朝新贵,于是再次被贬,连带着柳宗元也一起遭了殃。
最悲催的还是元稹,他就是给他们俩写诗客气一下,也因此被牵连,贬去了通州。
一去又是四年整。
不过,元稹在通州颇有政绩,深受百姓爱戴,为了纪念他,至今还保留着“元九登高节”。
所以我们说,元稹是个复杂的人,让人捉摸不透。
还有更奇葩的是,公元819年,元稹又被复召回京,再次任京官,宰相令狐楚很欣赏他,于是他们开始交好。
但是次年,唐宪宗崩,唐穆宗登基,元稹完成了仕途三级跳,直升中书舍人,翰林承旨学士。
进翰林院不算牛,能翰林承旨,那将来基本是能登相位的。
所以元稹等不及了,趁着裴度在外平乱,勾结近侍魏宏简,企图充任相位,被裴度连上三疏弹劾。
最终,元稹和裴度同为相,不过好景不长,当时觊觎宰相之位的李逢吉,构陷元稹企图暗杀裴度,虽然这件事最终查实为子虚乌有,但他还是被罢相,罢承旨学士,贬为同州刺史。
当初他支持裴度,如今又和裴度为敌,可此间元稹有个神操作,当令狐楚也构陷裴度时,他不干了,上书指责令狐楚:秘密毁败讨逆之谋,暗中阿附奸邪之党。通过攀附获取地位,多方谋求进身,尽辱三公之位,实是诸塞贤路!
因此,令狐楚十分痛恨元稹,可令狐楚又和白居易关系非常好,所以你看,中唐局面复不复杂?
从这里也能看出,元稹擅权谋,但不坑人,心中还是有正义感的,他只是想往上爬,然后去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比如反腐。
贬官期间,元稹大兴水利,又为地方做了许多实事,民间口碑很好。
公元829年,已经51岁的元稹再度回京,官尚书左丞,二话不说,继续肃清吏治,将许多不法高官贬谪出京。时宰相王播突然去世,李宗闵当权,元稹受到排挤,被迫出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武昌军节度使。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53岁的元稹在武昌镇署去世,白居易亲手为他撰写了墓志铭,9年之后更是写下了: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纵观元稹这一生,几度贬谪,也曾位极人臣,他和白居易不同,元稹是干实事的人,所以得罪人就多。
至于说风流韵事,在古代并不算有伤风雅,不能用现代的婚恋观去衡量。白居易也风流,韩愈也风流,武元衡也恋过薛涛,单单把元稹上纲上线,说他“渣”,也是不公平的,有很多迹象表明,他和韦丛的感情是非常好的。
韦丛过世后,元稹又娶了安仙嫔,不过三年后,安仙嫔也病逝了,于是元稹再娶裴淑。
裴淑的墓,是今年才被发现的,去世时间晚于元稹。
白居易曾在怀念元稹的诗中写: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阿卫”是元稹的小儿子,“韩郎”是元稹的女婿,说起来元稹也是苦命人,和韦丛生五个儿子,全部早亡,和裴淑所生的儿子也死一个,最终仅余元道护一子。
有时候觉得,现代人对古人的评价是不公平的,有污点就使劲踩,有优点就使劲捧,缺乏一定的客观性。
希望读完这篇文章,你对元稹的印象能有所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