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瀛洲教授:教师节,缅怀我的老师陆谷孙

文化   2024-09-10 19:30   上海  
人文汇聚,书是故乡

教师节,特别缅怀我的一位老师


编者按:
今年的9月10日是第40个教师节,学者、作家、摄影家、复旦外文学院教授谈瀛洲从教三十多年。在最近出版的新书《萧淡任天真》(《聚学文丛》第三辑)当中,他特别缅怀了教过自己的几位老师。文字细腻,情感真挚,在看似淡如流水的回忆中,很多细节读后令人动容。

1996年10月与陆谷孙先生(中间)在嵩阳书院,左一为谈瀛洲,右一为陆灏


编词典是与时间赛跑
——记陆谷孙老师

本文摘自《萧淡任天真》

作者:谈瀛洲

陆谷孙老师逝世于2016年7月28日下年1点39分。那天原来是烈日炎炎,到了下午忽然风雨晦暝,电闪雷鸣。大人物的去世,我想大概都这样的吧。

这次写陆老师的时候,我想努力把他这个人写出来,因为我曾起草过他的追悼会的悼词,很怕会把他丢失在各种头衔、奖项、荣誉和著作的题目里,我想把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有风骨的人写出来。


最早认识陆老师,大概是在1987至1988年,我大四的时候,他给我们上英美散文课。他当时应该是四十七八岁。

陆老师那时给我的最深印象,就是声如洪钟,讲课时的声音,在教学楼的走廊里好远就能听见。

在给我上过课的老师中,只有两位有这样穿透力强的声音,一位是陆老师,还有一位就是研究语言学的程雨民老师了。我们入学时,程老师正任职复旦外文系的系主任。

这种声音,也许就是古人的相书上所谓的“贵声”吧,贵人的声音。两位先生虽都没有做大官,也没追求做大官,但在学界、在学生乃至在社会上普通人的心目中,都享有崇高的地位,这就是真正的“贵”了吧。陆老师上课的洪亮声音,从一个侧面,说明了他上课其实是很用力的。

这门课他一直坚持讲授到七十四岁,直到他因腔梗住院后才停止,两年之后他就去世了。后来读他的文章《英文系里那三个大佬》,才知道他读硕士时的导师徐燕谋先生,在他本科时也教英美散文这门课。所以,陆先生的这门英美散文课,还真是渊源有自。

陆老师在这门课上所教的文章,至今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乔治·奥威尔的《射象》(“Shooting an Elephant'”)、弗吉尼亚·伍尔芙的《飞蛾之死》(“Death of a Moth”)、麦克斯·比尔博姆的《送别》(“Seeing People Off”)等。

陆老师后来以编词典出名,所以社会上有人误以为他是另一位以编词典出名的老先生葛传椝的弟子,其实不是,虽然陆老师和葛先生在《新英汉词典》同事甚久。

他在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还同时在做《英汉大词典》的主编,每天都有车来接他去大词典编辑部上班,工作量很大。但他视教学为教师的天职,从来没有放弃过。

后来他曾对我们说,自己刚做教师时上课前会很紧张,就仗着年轻精力好、记性好,第二天要上课,前面一天就把要讲的内容全部背下来。后来年大了、虽然不再把上课的内容背下来,但上课的前一天晚上,有时还是会兴奋得睡不着。

想想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师,在上课之前,还因为要面对学生而兴奋得睡不着,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精神!

认识陆老师之后,就常常去他家里聊天。因为知道他忙,不敢久坐,一般只聊个半小时、一小时,当然有时陆师谈得高兴,也会“失控”。这些聊天,我当时的同窗好友王时芬、女友(也是后来的妻子)范千红有时也参与。

他跟我谈及过那时从学于徐燕谋先生的情况。说徐先生为人朴素,教他们时总是剃一个板寸头,穿黑布鞋,穿一袭旧的中山装。在文字上,陆老师喜欢用源于拉丁语、法语的华丽大词,徐先生则力主要多用源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语言的简短、朴素词汇,故常在他的作文上批上要“力戒藻绘”等评语。而且徐先生秉承中式老师的传统,从不当面夸奖学生。

只是到了晚年,才会在学生的背后和别人面前称赞他。在这点上陆老师和徐先生不同,常常对我们学生有鼓励之言。

我们虽未见过这位“师爷”,但陆老师转述的他的言行,也间接地对我们发生着影响。

陆老师还曾出示过徐燕谋先生的诗草,前面还有钱锺书先生手书的序。还谈到过“文革”结束后徐先生的自杀。

陆老师还曾谈到他1982年与外文界的几位前辈如杨周翰先生,同赴英国参加国际莎学会议,他的论文《逾越时空的汉姆雷特》还被收入剑桥出版的《莎土比亚概览》的情况,还谈到他在1984年赴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做富布赖特高级访问学者的情况。他在那里结识了后来蜚声国际的新历史主义莎评学者斯带芬·格林布拉特,后来我在1998年去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陆老师还介绍我去见他。

陆老师还谈到过1990年朱镕基出访香港,他担任首席翻译的情况。朱镕基与港督卫奕信会谈时,卫奕信引了莎士比亚的剧本《汉姆雷特》里“存在还是灭亡”(“To be,or not to be”)这一段著名独白里的话。陆老师笑道,“这还不是‘大路’莎士比亚,所以我就接着背了下去”。他对莎士比亚的熟悉,让港督大为吃惊。

当然,陆老师在谈这些话题的时候都是兴之所至,讲到哪里就是哪里,并不按时间顺序。

陆师门墙高峻,当时虽任教授、博导已有多年,却一直没有收过学生。1995年,我硕土毕业留校在复旦教书已有三年之后,他终于开始招收博土研究生。陆老师可以带词典编纂学和莎士比亚研究两个专业的博士生。因为觉得编词典这种工作和我的性情不合,所以我没有报考词典编篡学专业,而是报考了莎士比亚研究专业。

我经过笔试、口试,也承蒙陆老师看得起,终于被他收录为他的第一个博士研究生。不久以后,又有了词典编篡学专业的于海江、高永伟等师弟,还有了何翔、吴简清等硕士研究生同学。

做陆老师学生后有一件给我印象比较深的事,就是他让我去邮局替他给一位在北京的老师寄钱,资助他晚年的生活。

这以后,发现类似的事对陆老师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一直从自己有限的收入中,拿出钱来资助贫困学生和有困难的同事、朋友。

陆谷孙先生是一位有风骨的人。他向往莎士比亚在《汉姆雷特》中所写的“身虽囿核桃,心为无限王”(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 shell and count my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的生活境界,秉持的是中国知识分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处世态度。

在“文革”期间,他会尽力把自己的学问和工作做好,但在环境合适的时候,他也愿意做一些行政工作,因为这有助于推广他关于教育和学校管理的理念。他在1996至1999年间任复旦大学外文系系主任,2003至2006年间任复旦大学外文学院院长。

他策划设立复旦大学外文节和“白菜与国王”系列讲座。外文节丰富了复旦的校园文化,“白菜与国王”系列讲座则邀请各行各业的知名人士来复旦讲演,开阔了学生的眼界。陆老师当院长时还制定了一些好的制度,比如定期编制“院务简报”,把学院领导层开会讨论决定的事务,定期公布给全院,事实上,是让院务管理透明化。这些做法,也为继任的学院领导们所继承。

编词典的工作有什么特点呢?我觉得一个是琐碎,还有一个是总量巨大。《英汉大词典》最后收词二十万条,总字数约一千七百万字,都是一个个词、一个个句子地抠出来的。陆老师当时给我们看过他作为主编改过的校样,每一页上都是他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

陆老师五十多岁的时候去体检,医生就说他的视网膜老化得厉害,像七十多岁的人的视网膜。

我觉得,在陆老师身上,有一个文学家,也有一个词汇学家或词典编纂家的影子,但因为时势和机遇他后来主要从事的是词典编纂工作,所以他身上的那个文学家常常因为词典编纂而感到痛苦。

从大词典编辑室下班回家的陆老师,晚上还要看稿。那时候他抽烟,喝咖啡,喝酒,用他的话来说是“刺激神经”,来保持对语言的敏感度。我觉得那段时间对他的身体的伤害很大。

他主编的《英汉大词典》上卷1989年一出版,就获得了中国图书一等奖。下卷出版于1991年,获上海市优秀图书特等奖。1994年,又获中国首届国家图书奖、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1986一1993)特等奖。2007年获全国“五个一工程”优秀著作奖。但陆老师说:“拿着一本书,到处获奖有什么意思?”

所以,他后来又推动《英汉大词典》的修订工作,并在这过程中锻炼学生,逐渐把担子交给了高永伟、于海江、朱绩崧等。

晚年的陆老师开始思考自已的“遗产”问题。他开始整理自己这一辈子的工作,比如把他莎学研究方面的文章,收集编为《莎士比亚研究十讲》一书;又把他多年来讲授英美散文这门课的讲义,在学生的帮助下编为《20篇:英美现当代散文》一书。也许是感觉到时不我待,他没有放慢速度,反而以加速度前进。

他开始更勤奋地笔耕,写作了许多散文。他的《余墨集》《余墨二集》这两本书,收录的主要都是他六七十岁之间的文章。

尤其是在七十岁之后,陆老师在短短的几年里翻译了李尔的《胡诌诗集》、麦克林恩的《一江流过水悠悠》、格林的《生活曾经这样》和《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

陆老师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幼年丧母,在慈父陆达成公和两位姐姐的抚养下长大。听陆老师讲,达成公在六十岁那年,先食一盘油炸臭豆腐,又进冰砖一块,即发急性胰腺炎去世。这以后陆老师一直深深怀念父亲。

陆达成公留下了法国作家都德的十篇短篇小说的译稿,陆老师又补译数篇,集为《星期一的故事》这部父子合译的都德短篇小说集出版,以寄托自己对父亲的孺慕之诚。

在体育方面,陆老师属于比较传统的中国学者,那就是什么都不会,连游泳、骑自行车都不会。

六十岁左右时陆老师觉得心脏不好,一开始两次住院检查都查不出什么,后来才确诊是房颤。这时的他开始“锻炼”,但也只是强度不大的散步。那时白发苍苍的他常在我师弟朱绩崧的陪伴下晚饭后在校园里散步,也成为复旦一景。

但即便对于这唯一的锻炼,陆老师也不是很当真,有几个“不走”,即下大雨不走,刮大风不走,天太冷太热不走。所以,效果也很有限。

陆老师在发现心脏不好后,烟、酒戒了一段时间,后来又开始偶尔抽烟、喝酒。他原来抽烟并不避人,后来去美国探亲了一次,回来笑言女儿为怕两个小孩吸入二手烟,搬了个大风扇对着他住的房门猛吹。这以后他和我们一起吃饭时,想抽烟了便会离座到外面去抽。

2014年,他因突发腔梗入院。当时已影响到大脑的语言中枢,陆老师想说的话和说出来的不一样。所幸用药对路、及时,血栓溶解,没有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我去医院看他,发现去看他的人很多,大家在病房外排队,每个人进去五分钟。陆老师跟每个人都要谈一会儿。当时我就觉得他太累了,即便是生病了还是那么累。

见到我,陆老师挥着拳头说,他在有生之年一定要编完《中华汉英大词典》!

出院后不久,陆老师就去参加了《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卷的首发式活动。我没有去,据去参加了活动的老同学王时芬说,陆老师讲了话之后还给读者签名,到后来连路也走不动了,是出版社的人上去把他从讲台上搀扶下来的。

到2016年7月22日深夜再发脑梗之前,陆老师一直都全身心地投人于《中华汉英大词典》下卷的校改工作。他对词典编纂工作的献身精神,可以不折不扣地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形容。

陆老师曾说,“编词典就是与时间赛跑”。是的,他是一生都在与时间赛跑着!

二0一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萧淡任天真
谈瀛洲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本书为著名学者谈瀛洲先生的文化随笔集,包括怀念老师系列、王尔德系列、培根系列、莎士比亚系列、其他研究外国文学笔记,以及摄影、花艺、美术等四十余篇文章。从张老师上课时那台巨大的老式录音机讲起,讲到诺奖作家安妮·阿尔诺,再到老弄堂里的兰花展,天马行空,穿越时空。作者知识渊博,叙事生动,作文讲究文章结构,注重文字韵味,字里行间蕴含着浓厚的人文色彩,显示出不同寻常的语言艺术修养。

谈瀛洲,学者,作家,摄影家。现任复旦外文学院教授。著有《人间花事:一个唯美主义者的植物散文》,长篇小说《灵魂的两驾马车》,专著《莎评简史》,历史剧《王莽》《梁武帝》《秦始皇》及学术散文集《诗意的微醺》《那充满魅惑力的舞蹈》和《语言本源的守卫者》等。译作有《培根随笔全集》《夜莺与玫瑰——王尔德童话集》《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等。曾在上海蔓茂花廊举办“花影”个人摄影展,以花与石的摄影作品参加与杨建勇、俞莹合办的“三生石”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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