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花 | 会有人不喜欢照亮黑夜的新月吗?

文化   2024-10-14 19:30   上海  
秘则成花

编者按:不同文化背景的艺术家,通过对生命的独特体悟,通过一代代的传承与积累,构成了不同风格和精神的美学。东方的、西方的、中国的、日本的……然而,只要是人类,只要人性相通,不同的美最终也是相通的,它观照天地,细察人生,在刹那间发现生命本真的美丽。在这个意见纷乱的数字时代,如何能够突破自身,突破群体的敌意,去发现人心中那秘密之花呢?姜建强先生引用了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的一句话:有什么好办法呢?那就试着关灯看看吧。关灯之后,只有自然的光线,比如一枚初生的新月,它照亮了我们逐渐麻木的世界与人生,也照亮了我们心中的秘花。


川濑巴水(1883-1957)版画《月夜》之一

自序:会有人不喜欢照亮黑夜的新月吗?

本文选自姜建强《秘花》

只要不失偏颇,似乎就可以这样说:日本仍然是我们今后不可缺失的一个观察点、兴趣点和魅力点。

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在日常中,不得不遵循这个社会得以正常运转的各种规则、礼仪、分寸、仪表、样态,努力在各种关系中表现出自己最体面、最矜持的状态。而在这方面做得好的,恐怕莫过于日本人了。这就像被纸拉门过滤后的微暗光线照射着瓶中的几枝野花,隔着庭园可眺望远处的能剧舞台一样,这里整个的就是时间宏远而致密的美的文化实验地。

都说日本人会装、会演。但如果这个“装”、这个“演”本身已经融入生活并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则表明人所固有的虚假意识被机能内在化后生出了某种表象的自觉。这就如同日本人对客人的那么一种笑(亦称“日式微笑”),虽很难说都发自内心,但这绝对是在悠久岁月中,对命运的领悟而凝缩成精致礼仪的一个日常。实际上,所谓广义的文化,就是人的生活所依赖的一切,就是一个社会的人们过日子的方式。人创造出文化,同时又被文化所制约。从这个意义上说,文化无所不包。它是共时态的、不易流行的。这就像除了风声,别无他响的雪原上的白桦林,总有某种东西被它深深包裹着,如民家的灯火,如客栈的笑声,如一条通往未知的笔直林道。

谷崎润一郎(1886-1965),日本近代重要作家。代表作有《刺青》、《春琴抄》、《细雪》等

记得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中说过:“有什么好办法呢?那就试着关灯看看吧。”在他的眼里,阴翳就是一切水、一切风。这就让人联想到日本著名的平面设计师原研哉二○二二年出版的《低空飞行》。他在书中说,日本充满了日本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潜在资源。虽然有人会说日本什么都没有,但是日本也有属于自己的“奢侈”之物。这种奢侈之物并不教导人们如何奢侈,而是教导人们如何学会崇敬。而崇敬恰恰是围绕着将大自然的奥秘视为价值来源并加以尊重而产生的。为此,他在书中呼吁,日本需要再次冷静地面对它的风土,面对它的一千多年来使其保持一个国家的文化积淀。“如是这样的日本,你意向如何?”原研哉在书中设问。确实,与世界上其他文化相比,日本文化拥有自己的特异性。如精髓不易明白,如理解需要时间。但这没有关系,当用美的方式让万物与精神相匹配时,虽然并不会让你感到惊讶,但在之后所产生的“理解冲击”,则会引发你对日本文化更深更浓的兴趣。前几年去世的日本著名学者梅原猛,在《美与宗教的发现》一书中,就成书于九○五年的《古今和歌集》发表评论说,当可能性难以变成现实的时候,日本人不会从外在的敌对力量中寻找原因,也不会从自己的无能为力中寻找原因,而只会从命运的无常中寻找原因。


《古今和歌集》手抄本

因为很显然,如果从外部的敌对者那里寻找原因,就会产生愤怒的感情,如果从自己的无能为力那里寻找原因,就会产生罪恶的感情。而如果从命运的无常那里寻找原因,那人的心情则是平和的、悲切的。当然这里多少带有屈从与遵从之意,不过更多的是对现实性的屈从,是对不可变的遵从。而恰恰在屈从与遵从中,人才能更大限度地获取可能性。这是平安时代《古今和歌集》的诗人们给予我们的智慧,当然也是日本人物哀情感的原型。柏拉图说过,理性意味着无数延伸的感性要素的分配。这也就是说,在我们看来最为情绪的对象中潜在着理性结构。或许由此故,我们才说文明是物质的、普遍的,文化是精神的、个别的。尽管这两者都是人工作为的。

日本学者森田六郎在二○一一年出版畅销书《读懂日本人心的日语》。书中举例日本人心中非常微妙的几个关键词:けじめ(分寸)、控えめ(低调)、甘える(撒娇)、人並み(与常人无异)、ほのめかす(暗示)、しつけ(教养)遠慮(顾虑)等。如就分寸感而言,日本人拿捏到位,他们会根据时间、场合以及与对方的关系,清楚地划分界限,采取适当的态度与行动。在日本,如果女性使用“僕/ぼく”(我)的男性用语,会被视为一种不寻常。但如果男性模仿女性行为,并使用“アタシ”(我)的女性用语时,则少有抵触感。“アタシ”用语有一种湿润感,有一种女人味。这是日本女人在内心嘀咕(愤怒或真实感受)时,总习惯使用“アタシ”而不用“ワタシ”来表示“我”的一个原因。“ア”和“ワ”的不同,表现出“性别美学”日语中的一个特殊性。这种特殊性,一方面表现出性差以及性差在今天有被刻意模糊的一面,另一方面则是体面与矜持在社会规范和历史传统中所表现出的与众不同。在一国的语言中,至今还分男性用语和女性用语,这至少能说明这个国家的人的优雅和教养。这就如同僧侣身上的长袍,也总能让人在朴素的背后感受到肃穆与庄严一样。


小日向京《思考铅笔》

在书写方式已经进入到二次元甚至三次元的今天,谁还会在意一支铅笔呢?但就有一位日本人,在前几年写了一本《思考铅笔》的书。作者小日向京在书中说,铅笔作为唯一不会干扰思考流的书写工具,其握法、削法、写法以及它的木屑香和铅芯香,闻着它,用着它,爱着它,实在太美妙了。削木杆与削铅芯,发出的声响是不同的。不同的声响,带动不同的情绪,其中夹杂了小感动,小憧憬。还有不同铅笔的软度和硬度,书写在不同的纸张上,其表现力又是不一样的。铅芯变圆,线条粗细就会发生变化。铅芯削尖,弯曲的长度就会伸展眼前。“有笔,有纸,世界现在是我的了。让我们开始吧。”这固然是作者小日向京的一个心向,但也不无是日本人对物的一个趣味,一个把玩。

理学博士串冈庆子的《筷托的世界:餐桌上小小的玩心》,讲述自己收集了至少两千个各种形状的筷托。由季节性场景、动物、植物、图案和吉祥物等构造而成。这些藏品的俏皮玩乐精神和随意之美,让人愿意花上几个小时欣赏。筷托并不是餐桌上的主角,但也许正因为如此,每个精美小巧的筷托,看起来才如此赏心悦目,并跳跃出自由自在的形式。如有窯元“京丰”制作的麻雀筷托,翻转过来会发现雀鸟的小脚印,非常可爱。十四代酒井田柿右卫门制作的柿子筷托,有两颗成熟且已软化的柿子,看起来很是甜润美味。毫无疑问,筷托的世界是一个不能再小的世界了,但小世界里有游玩之心,有喜乐之心。而发现这种玩心,显然需要方方面面的不遗余力,并充满爱意才行。可贵的是,日本人并不缺失这种爱意。

冬野夜空《如果所有的恋都要结束—140个字符的恋的物语》

带着哭腔的声音分外真切,如同天边闪烁的繁星一般,寂寞地颤抖着。仅仅为了恋,哪怕星辰坠落,也要活下去。于是,作为高中女生的校服的百褶裙,总是烫得一丝不苟。风里夹带着某种气味,那是水、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日本人喜欢讲述相遇、连结、追寻的物语。接续线条的叫连结,接续人间的也叫连结,甚至时间的流动也叫连结。用的都是同一个词—結び/ムスビ。人们在月下编织的绳结,也显现了神的技艺和时间本身的流动。无数的线条汇集在一起,形成一个形状。捻搓拉缠,有时折回,有时断开,有时停滞,然后再接续。这就是打结,这就是时间。日本九○后新锐作家冬野夜空的《如果所有的恋都要结束—140个字符的恋的物语》中的《理想的恋人》,这样写道:“深夜一起去便利店,或者整天一起散漫—”“我抬起你的下颚,羞涩地笑着,未经同意就吻了你—”只有一百四十个日语字符的超短小说,写尽了情绪中的伤感、炫目、唯美与连结之间的关系。想起《窗边的小豆豆》这本老旧的畅销书,当时(1981年)只有四十多岁的黑柳彻子,写战前东京一个小地方的“巴学园”,对儿童教育就已经有这样的认知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有眼睛却发现不了美,有耳朵却不会欣赏音乐,有心灵却无法理解什么是真。”想来这段文字,就是对何谓“连结”最好的注释了。

夕阳西下,周围的一切笼罩在灰白的暮霭中。但就在这灰白的暮霭中,日本游客却在便利店发现了一个“美味日本”。这个美味,不再是过去的饭团和盒饭,也不再是传统的生鱼片和寿司,而是一个全新概念的“美味”。如在“7-11”店,发现了“葡萄干奶油夹心饼干”;在罗森店,发现了“Q弹口感蛋糕卷”和“牛奶布丁”;在全家店,发现了“哈密瓜面包”。这正如日本人所说的“松软感”和“黏糯感”等在日本发展起来的口感,似乎对全世界都有吸引力。确实,自二○一三年日本料理(和食)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登记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以来,访日游客的最大理由就是想品尝日本的美食。拉面、烤肉、天妇罗、炸猪排、烤鸡肉串、章鱼烧等,还有居酒屋的美酒、酒店的自助早餐等。

写下《武士道》名著的新渡户稻造,在一九○四年写《岛国根性》的随笔,为岛国根性辩护说:岛国生活决不会矮小我们的精神,日本人所固有的岛国根性,诸如狭隘、偏屈、猜疑、空夸、大言、固执以及过分的名誉心,并不是我们地理环境的产物。“岛国根性”这个词语,是研究近代日本的先驱之一久米邦武,在明治五年(1872)为言说岛国英国创生的。身处岛国而否定自己的岛国根性,这是有趣之处。不过,在对美的认知上,日本人还是很技巧地区分了两种不同的美。日语中有“美しい”(美丽)和“綺麗”(漂亮)两种表述。在日本人看来,只是很漂亮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谁都能做出。只要通过清理、造型、惯例、手册,都能制作出很漂亮的东西。所以,若以“漂亮”为基准,太固执于“綺麗”,人就会成为“执着”于某物的动物。而“美丽”则会内在地打动人心,内在地驱动人的身体,并让人颤抖,让人发狂。一旦恋上这样的物,人,就不是他自己的自在物。

日本民艺领袖柳宗悦

日本的民艺领袖柳宗悦说过,人回归自然,便能达到超越美丑的境界,显现佛性的本来面目。这句话,我在较早前就读到了。当时就在想,是否能围绕这句话写一些文字?诸如写一些精致的器物流于纤弱、陷于技巧、恼于病态什么的,或者写一些自然的、无心的、自由的制作的器物则没有被人的作为所伤害什么的,或者干脆写一些日本文化的温润之美、轻巧之美、清爽之美、侘寂之美等。我甚至联想,京都伏见稻荷神社的红色鸟居,像隧道般的绵延,虽然谈不上美丽,但一想到它与人们小小的祈愿连接在一起时,也确实令人心动与心惊。那么,是不是能有一本书,写下这种心动与心惊呢?坂口安吾说过,他不想在龙安寺的石庭里休憩,而宁愿在一棵大树下闭上眼睛。这又是为什么?又与什么有关呢?

好在《书城杂志》这本最美杂志满足了我的写作心情,几年来不定期地刊发了我书写日本文化的长文。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文章,似乎也正好切中了我在这篇序言开首所说的“三点”论,即观察点、兴趣点和魅力点。就像“信徒”(believer)一词很难适用于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一样,如果用居高临下的“史论”来描述日本文化,其结果可能就是在一片繁茂的森林里,会看不到柔软的桐树、杉树、樱花树;会看不到坚硬的榉树、栗树、橡树。当然,黄色的桑树、青色的黑柿、有斑点的枫树、直木纹的柏树,都会在视野之外。好在我是用一种先验的情绪,散漫地串起太多的迷醉与沉思。这就如同日本有茶道、花道、柔道、弓道、剑道、书道,虽都有一个“道”字,但全然不言道,而是从形与型入手。多少年后,人们才会慢慢悟出这些个体行为的诸种理由。这与从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吸烟行为,研究战后日本的烟草文化,其道理是一样的。所谓物哀的精髓,不就是飘零的样态比盛开的花朵更美丽吗?

川濑巴水(1883-1957)版画《月夜》之二

新书出版了。就像低低的夜空里,悬着一轮新月。

我在想,会有人不喜欢照亮黑夜的新月吗?



关于 《秘花》

《秘花》

日本文化的深层

姜建强 著

我想写一些日本文化的温润之美、轻巧之美、清爽之美、侘寂之美,想写一些谈不上美丽,却令人心动与心惊的东西。用一种先验的情绪,散漫地串起太多的迷醉与沉思。所谓物哀的精髓,不就是飘零的样态比盛开的花朵更美吗?

——姜建强

本书收录了知名旅日作家姜建强的18篇文化随笔,从俳句、花道、阴翳、月亮、色彩、浮世绘、和服、铁路、咖啡、寿司、汉方、萌物、鬼神等多个视角,对日本文化、日式美学进行了深层解码。长期从事媒体、出版的经历,让作者不仅能够深入传统,探寻种种古代文化遗存,也对动漫、游戏、推理小说等日本流行文化捻熟于心,一展日本文化全貌。

关于 姜建强

旅日作家,东京书房出版社总编。出生于上海,曾在大学任教多年,20世纪90年代赴日本留学。后在东京大学综合文化研究科担任客员研究员。代表作有《另类日本史》《皇宫日落》《汉字力》等。译著有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独立器官》、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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