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天白:生命,最雄辩的验证就是在路上

文化   2024-10-03 08:08   上海  
【 生命在路上 

编者按:“生命就是一种经历,人生如逆旅,都意味着在路上。”这是作家俞天白所著《生命在路上:旅途杂记》题记中的一句话。俞天白进一步解释:“生而为人,生命总是意味着凭借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互动、融洽而展示存在,其中,难免要不断肯定、否定;否定、肯定。最雄辩的验证就是在路上。” 现在就让我们跟随作者的脚步去“丈量祖国的广度与深度”,感知作者眼中的天与地,感受岁月的沧桑。


1983年 · 徐州、曲阜、泰山南天门

本文摘选自俞天白新书《生命在路上:旅途杂记》

五月十四日,星期六

今应《钟山》杂志之邀,乘52次列车到徐州参加笔会。徐州文化局派车接我到徐州矿务局招待所。

《钟山》主编刘坪带蔡玉洗来探望。才知来自上海的还有戴厚英、王安忆、颜海平和薛海翔。王安忆已到达,徐州是她的半个故乡,忙于寻亲访友。应邀的还有安徽张锲,山西焦祖尧,东北程树蓁,湖南古华、谭谈,北京陈建功、肖复兴等,均在途中。

五月十五日,星期日

这是等待报到的日子,可以安心地改《惊蛰》。傍晚,和刘坪在招待所附近转了一圈,徐州地方风味颇浓厚,甚于济南,可用“粗犷”一词概括,人粗犷,马路两边的建筑物粗犷,街道旁出售的农副产品也粗犷。

黄昏,张锲到达。不是从合肥,而是从上海来。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健谈,交际广,见识多。戴厚英立马给了他一个外号:交际树。不是“花”,而是“树”。这个普普通通的“树”字,其形象却从来没有此刻这样强烈的表现力!戴厚英毕竟是戴厚英!

……

五月十七日,星期二

今天,由王安忆和李瑞林带领我们观光徐州市容。

先参观徐州博物馆。这里原是清乾隆行宫,以三物见长:一是银镂玉衣。由两千五百块玉片缀成,所用银丝,次于金镂,也很珍贵,曾去国外展出。二是汉画像石。即石片上的浮雕,出土于徐州附近,是名震中外的一大文物,有拓片去日本,画像雕刻粗犷,线条却十分流畅,造型生动,有一股古朴之气。三是书法碑石。刻有苏、黄、米和岳飞的书法。我们到达时,二人正在拓碑,有缘见识了这类文物得以流传的技术操作。

再游博物馆对面的云龙山。我最感兴趣的就是此处。幼时读《放鹤亭记》,曾被苏轼文词所迷,知道这是一处可以体验“隐居之乐,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的地方。不过,这是需要时间来印证的,作为行色匆匆的游客,我们只能见识“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的地理形势。至于处于核心地位的放鹤亭,是清时重建的。前有“饮鹤泉”,南有“招鹤亭”,除了印证对此“大环”有“适当其缺”的作用,却没有什么吸引我的意境,或许苏轼是“升高而望”才“得异境焉”。如果我有处于庙堂高处,有过揣摩“天意从来高难问”的“登高”经历,感觉也许不同。值得一记的,是其背后的昭亭寺,有石刻大佛,是公元五世纪的产物。据云,北魏兵围城数月,兵士利用闲暇时间为后人留下了这一文化遗迹。可惜,不少体积小的佛雕被日寇挖走了。此处有“三砖殿送三丈佛”之称。此外,山西北有石林。传说苏轼和

“云龙山人”张君饮醉所卧之石即在此处。我们却无心寻踪。

从博物馆南行,是淮海战役纪念堂。陈列内容太丰富了,时间仓促,只能走马观花。其特色有二:一是占地面积大,绿化为徐州之冠;二是纪念碑,是亚洲第一高塔,建于凤凰山下,远处不惹人注意,走近巍峨壮观,如一幢十层大厦,背靠凤凰山,却有胜过凤凰山的雄伟气概。为饰“淮海战役纪念碑”题字,就花去黄金二百两。

……

五月十九日,星期四

今从徐矿招待所搬到庞庄煤矿招待所。

我们将在这里参观、深入矿厂几天。此矿在徐州西北,车行二十分钟,越过陇海铁路,经九里山采石场古黄河道才到达。不简单!九里山,古战场也,“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写的就是这地方。

我们所住之处,两座金字塔形的煤矸石山巍然屹立于其间,方知这里是矿区。厂房、办公楼、食堂、宿舍、招待所与别处无多大区别,未深入故也。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采石场和此处的气氛,就是无处不是灰土,采石场边,稀稀落落的树木叶子上,都堆积得白花花的,给人以燥热感。

矿党委书记(刘)、矿长(黄)、总工程师(顾)热情地与我们共进午餐。

午后三时许,返回招待所,由局总工程师、王书记介绍徐州煤矿情况。此矿蕴藏量较丰富,可开采两百年。下地深度是四百米。国外现在可深采两千米,我们却没有这样的技术设施。煤矸石是有用之材,可以提炼稀有金属,我们还没有这一提炼技术,只是用来造砖。日本向我们购买,却不愿卖给他们。此地的工伤比例为百万吨四人,比日本的百万吨零点四人高十倍!安全生产责任重大啊!

张锲说,我们来此举办文学讲座的消息,已经贴满了徐州城。惭愧!

五月二十日,星期五

今天下井,为了表示对我们安全的重视,有两位工程师亲自陪同。我们都穿上了矿工的工作服,戴上矿工安全帽,手提矿灯(也可以安装到安全帽上,但太重)。首先尝到的是坐罐笼下降的滋味。降到负一百七十五米(加上正三十米)深处才出笼走巷道。风很大,是从地面抽进来的,转到小巷道,处处设有风门,以挡风之直流。因气压变化,耳膜有堵塞感。步行七八里,才到开采现场。

矿工真苦,空气差,路难走。为防脑袋撞到支撑在顶部的工字铁,不时要弯腰猫步行走。中采处是从英国进口的采煤机械,以油压伸缩支撑,借旋动齿轮掘进,建有自动喷水设备,以减轻尘垢。每分钟挖煤三十吨。由电动传送带(工人称为“溜子”)输送到地面。自中采现场返回,再行走一个小时左右的下坡道,才到另一个出口回到地面,前后历时三个多小时。

采煤工人劳动强度大,至今有三难:招工难,招生难(技术院校),招进来了的找对象难。工人都爱喝酒,这是一个原因,当然也为了去除潮湿。早晨下矿去,天黑上来,采煤八小时,加上附加时间四小时,可以说终日不见天日。

午后,由顾总工程师陪同我们参观地面设施。有收放笼罐的机房(钢缆每三个月更新,每天检查一次,如发现断裂的钢丝达到九根的,即作废),还有洗煤厂。

……

五月二十二日,星期日

今去碾庄游览。淮海战役前哨战所在地、决定了淮海战役结局的这个标志点,居然是个极不起眼的小村庄,离徐州东部二百里左右,是陇海铁路上的一个小站,坐落在运河之东的平原上。国民党第七兵团全军覆没,黄伯韬在此毙命,其指挥所尚存。解放军伤亡也达两万七千余名,村庄南门有条小河,解放军是用尸体填平了冲过去的。敌我双方在此死亡共六万人,据说尸体遍地,血液把冬小麦都淹没了。战后村民挖了十几亩地的大坑,才将尸体掩埋,地上的麦子,连续十年都疯长,至今不须施肥,麦穗长得都特别大而饱满。1956年,即战后七年,南京医学院来此发掘,寻找骨骼做教学用的标本,竟发现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可见层层叠叠密封到了何种程度!现建有纪念塔,有刘少奇、刘伯承、陈毅的题词。

纪念碑前有累累烈士坟冢,可惜,“文革”中,把其中刻有姓名的碑石都毁了!战争残酷,战后连这些姓名都包容不了的人性更残酷!其中,不少是刚刚投诚或被俘的“国军”士兵,经改编后掉转枪口的,牺牲了,在烈士名册中找不到他们姓名,而他们的家乡,却有一群“反动军人”的家属在代他们“还血债”,惨!

四时许,返徐州。庞庄矿今晚设宴欢送我们。

今晚,轮到我与戴厚英讲课。到了会场,我只讲了一刻钟,讲作家如何在寻找自我中展示作品的个性。有戴厚英在,我自然要拉她作为我文学观念的一个现成例证。立即将话题转到她身上,说她是一位很有个性的作家,请她现身说法。戴厚英爽然接过,一口气讲了两个多小时,极生动,不时博得听众的掌声。讲完,被留住签名,直到十点多方脱身。

……

五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今来曲阜。七点四十分,大客车从徐州矿务局招待所出发,下午一点四十分到达。先去孔庙观瞻,然后到孔府。孔庙那十多根镂空雕龙石柱,是我生平所见石雕中最壮观的艺术品。孔庙之气象,如故宫,仅将规模缩小而已,孔府亦然。

夜宿曲阜宾馆,条件极差,仿佛圣人脚下,没有什么人看得上眼,无法详记。

五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今天告别曲阜,离开前,先去孔林。

此乃孔子之墓地。孔子世代家族均安葬于此。占地之大,叹为观止。古柏成林,杂草丛生。经过十年“文革”,竟能保存,令我诧异。据说,走一圈十华里,与曲阜城一样大。也就是说,曲阜地域的一半,都是包括这孔林在内的孔府,古人比今人多,倘若要描绘,只能用“鬼比人多”之类大不恭词语来概括。

我们只瞻仰了孔墓,即赴泰安。在泰安文化局稍事休息,吃了中饭,便动身上山。由旅行车送到中天门,始步行登山。路旁,山势雄伟,但无黄山之险。因历代帝王登极祭天之处吧,沿途多题刻,成了一大特色。择喜爱者匆匆录之。

云步桥畔的石亭廊柱上,有两联,其一云:“风尘奔走历尽艰辛思跪乳;因果研究积成功德敢朝山。”其二云:“跋涉惊心到此浮云成梦幻;登高极目从此俗虑自消沉。”

过朝阳洞,有一首诗,长洲王大墒所题,诗云:“虬枝万千嵌高峰,稷稷清风峰影浓。勿是腰间森傲骨,当年不受大夫封。”

午后两点开始攀登,四点半到达南天门。不知是高山反应作祟,还是气候起了变化,天下雨了,真扫兴。下榻岱顶宾馆,宿最佳房间。气温下降甚多,要穿军用棉大衣方能御寒。雨越下越大,天地一片雨雾,无法外出。尽管在烟台看够了日出,但自从读了姚鼐的《登泰山记》以后,到此观赏日出,成为登泰山重要节目,缺此一项与未登泰山一样会成憾事。所以特别希望明天放晴。

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

谢谢老天帮忙,放晴了。凌晨两点半,月光透过窗口晒到床上,我差一点叫起来。我的第一感觉,是泰山顶特别宁静。尤其是在云收雨霁明月当空的这一刻。于是,便按平时习惯起床写小说。不久传来左邻右舍的动静,戴厚英、王安忆、薛海翔他们都起来了,一起赶往玉皇顶,据说这是最佳观日出的地方。

整座泰山被云海拥戴着,云海上,峰峦间的山石、林木备觉清新,可惜没有黄山那样险峻磅礴。我们来晚了,这时候,玉皇顶上的殿宇东侧,殿宇高墙下的岩石上,以及探海石那边,均已经站满了游客,面对东方,在等待日出的那一刹那。我们选了一处,加入了静候群列。气温相当低,穿着军用棉大衣还觉得咽喉不适。云海那端,“海”天相接处,有一抹桃红,被一长条云层遮盖着,最浓最鲜艳的,却是云层尽处的那一抹,我们以为那必是日出之处,给了无限的期待。有人却认为云层太厚,无望地走了。四时五十四分,极红极亮的一点,突然出现了,如一蓬火星,跃入人们的心里,点燃了积聚的希望,在一片欢腾声里,迅速扩大,如眉,如炬……想不到,这轮红日是在离桃红最浓的北部五六米处,并无征兆的淡青色的云“海”天线相交处涌出的。日从海上出。大概那边就是黄海,先前所见的桃红,是光之折射吧?总之,以此作日出图,读者一定拒绝接受的。在造化面前,却是事实。五六分钟以后,整轮红日全部升起,但未见其腾跃状。据宾馆服务员说,像这样的日出景象,几个月也难以碰到。我们有眼福!我有资格这样说,到庐山、黄山、去青岛的轮船上及烟台等地数次观日出,以这次最为满意。

我们趁便游览了玉皇顶上的探海石、仙人桥等处,回宾馆早餐后,动身去碧云寺。因工作人员吃早餐去了,不能进,甚憾。

七点,动身下山,到中天门由东路下。经壶天阁、斗母宫等处到岱庙。为了赶时间,均未细细观赏。一点半发车,司机路不熟,到晚上十点才回徐州。


途中值得一记的,是微山湖给我的印象。经微山湖,太阳将沉入地平线,金红的一轮倒影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备觉宁静。泊岸的渔船,搅不碎水中的落日,岸上鱼市买卖声,也打不破这儿的宁静。令人想起电影《铁道游击队》插曲“微山湖上静悄悄”的旋律,乃一大享受。到沛县七点多,饭店已经关门谢客。此地离煤矿虽远,但仍脏,据说地下都是煤。此城即将搬走。如果此说是真的,煤的代价也太大了。


关于 《生命在路上》

《生命在路上》
俞天白 著
本书为上海知名作家俞天白先生的最新长篇纪实作品,选取了作者从20世纪80年代至21世纪10年代三十多年时间的旅游杂记,也包含所参加的作家笔会、编辑组稿、记者采访等文化活动。“生命在路上”,不只是生命的动态描绘,也是对生存的思考。是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到“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哲理验证。回望这一条生命之路,不仅是沿途的风景,也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探索。作者文笔生动,记事详细,有较强的可读性,也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关于 俞天白
俞天白,作家、编审。祖籍浙江义乌。历任中学教师,《萌芽》杂志编辑、副主编,《沪港经济》杂志总编辑,上海作家协会四、五、六、七届理事,小说创作委员会主任,青年文学创作指导委员会委员等职务。著有有关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吾也狂医生》和都市命运的 “大上海人”长篇系列等作品。获多项文学奖,其中《大上海沉没》荣获上海1949-1989四十年优秀小说奖、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文学奖、新闻出版署和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八五”期间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多部作品被改编拍摄为广播连续剧或电视连续剧,或被译成外文。散文《在那遥远的清明节》和《山村传星火》等,被选为中小学课外补充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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