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在《稗海》前后印本、俞安期刊本之外,还存在一种真正由冯梦祯作序的刊本,亦即潘玄度刊本,其刊行时间与《稗海》初刊本几乎同时。明万历潘玄度刊本不仅是俞安期刊本的真正源头,也是1984年中华书局点校本《大唐新语》的“主要对校本”,但后者《点校说明》称之为“明嘉靖潘玄度刻本”[2],同样判断错误。此外,北京大学图书馆还藏有一种有傅增湘跋语的明抄本,《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称“信为现存最善之本矣”[3],但此抄本实与潘玄度刊本源出一脉。明代潘玄度刊本、俞安期刊本、清代振鹭堂修补本又分别被文渊阁《四库全书》、文津阁《四库全书》选定为底本或参校本,进而造成了两阁《大唐新语》抄本之间存在着颇多差异,这一情形也尚未见有学者撰文考证。
以上这些错误论点和未尽之处,反映出学界对《大唐新语》一书的版刻源流认知并不清晰。有鉴于此,笔者拟将现存的重要版本逐一考证,厘清《大唐新语》一书的版刻源流以及版本间的内容差异,希望对此书的后续研究有所推进。行文若有不足之处,尚祈各位方家予以批评指正。
明代会稽人商濬尝借同乡名士钮纬“世学楼”所藏抄本,又旁收缙绅遗书,再请当时之名流重加订正,将古今野史稗乘、杂识漫录以成书年代为序,合辑为一丛书,以永其传。商濬所辑丛书初名《稗海大观》,于万历三十年(1602)刊成,此后陆续增收书目,卷次逐渐增多,又改题为《稗海》,卷首序文等也发生了变化。据郑振铎《劫中得书记》记载:“《稗海》之初名《稗海大观》,实无人曾论及者。首册且多出‘序’‘凡例’及编校姓氏等,此种重要之‘文献’,后印本皆已佚去。‘总校’之钮纬(字仲文,浙江会稽人),即明代有名之世学楼主人,藏书极富。《稗海大观》中各书,殆皆出于钮氏之藏。‘分校’为商濬及陈汝元二人,故各书或题濬校、或题汝元校不等。‘同校’为谢伯美及钮承芳,承芳殆亦世学楼之裔也。‘总校’中尚有陶望龄,则为当时之名流,亦会稽人。濬序云:‘余尝流揽百氏,综核群籍……凡若干卷,总而名之曰《稗海大观》。……从汉魏以下,种种名笔,罔不该载,谓之《稗海大观》也固宜。……万历壬寅秋桂月望日会稽商濬书。’……濬序及汝元之‘凡例’均为后印本《稗海》所无。”[4]郑振铎所见《稗海大观》是万历壬寅(1602)白棉纸刊本,也是《稗海》系列的最早刊本。陈汝元《凡例》中称“是集悉获之钞本”,可知《稗海大观》所收诸本之来源皆是旧抄本,而后来陆续增收之书目未必如此,故此《凡例》遂被删去,《稗海大观》亦更名为《稗海》,共六套,所增收之书目则合为《续稗海》,自第七套开始。郑振铎称“濬序及汝元之‘凡例’均为后印本《稗海》所无”,并不完全符合事实,明代《稗海》早印本有此商濬序而略作修改,后印本则将商濬序替换为另一篇序(署名为“商维濬”),清代振鹭堂较晚印本又重新恢复为早印本序,盖郑氏仅据个人所见而言,并未汇集诸本加以比勘。
郑振铎以所得《稗海大观》“与《稗海》细校,果为初印本之《稗海》;无续编,且中阙数种,然无伤也”[5],则《稗海大观》仅有前六套,而无第七套之后的《续稗海》部分。《大唐新语》收录于《稗海》第二套,然则商濬初刊时已有此书。而《稗海》一书的板片从明代万历流传至清代康熙之后,其间经历了多次的剜改与补板,这也导致所收的《大唐新语》产生了一系列的同源版本,它们彼此之间又存在着若干重要差异。笔者依据板片的板裂、剜改、补板情况,将此系列大致分为五种印次:
(1)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早期《稗海》本(索书号:501 15278–0013)
全套《稗海》丛书共六套,卷首钤“静业堂”藏书印,依次有陶望龄《稗海序》、商濬《稗海叙》《校阅稗海姓氏》《稗海目录》,无陈汝元《凡例》。商序内容与《稗海大观》本基本一致,惟“总而名之曰《稗海大观》”“谓之《稗海大观》也固宜”二句分别作“总而名之曰《稗海》”“谓之‘海’也固宜”,落款为“会稽商濬书”,墨刷“景哲”“半埜山房”二印,无时间。
此本《大唐新语》共十三卷,四周单边,半叶9行,行20字,单黑鱼尾,鱼尾上方题“大唐新语”,下题卷次、页码。由于《稗海》系列印刷主体为同一副板片,其余印次的版本状况与此相同,下文不再赘述。按《稗海》体例,所收书目皆无独立的章节目录,故此本卷前无目录,亦无作者刘肃的原序及《总论》。各卷卷首、卷末均题有“大唐新语”及卷数,卷一至卷四标题左侧有“唐刘肃明会稽商濬校”一行,卷五至卷十三则为“唐刘肃 明会稽诸葛元声校”。另外,此本误将卷四第八门“政能”的标题附刻于第七门“持法”的“肃宗初克复”条末,属于重大缺漏,而《稗海》系列的版本全都沿袭了这一缺漏,始终未能更正。
在同系列的诸本中,此本版裂情况最为轻微,阙字、讹误情况也最为严重,尚未经全面的增补与剜改。据此推断,此本的刷印时间应与初刊本相距不远,也是笔者所见刷印最早的《稗海》本。此本正文中已有少量剜改的双行小字,说明板片在后续刷印的过程中,已开始改正错讹之处。
(2)日本内阁文库藏《稗海》丛书本(请求番号:370–0044)
全套《稗海》丛书共十套,70种,卷首依次有陶望龄《稗海序》、商维濬《稗海自序》《稗海目录》《续稗海目录》《校阅稗海姓氏》。陶序、商序落款皆无时间,而商序以“不佞生平绝少他嗜,独嗜古一念几于成癖”开头,落款“会稽商维濬景哲父书于继锦堂东之精舍”,墨刷“商维濬印”“景哲父”二印。相较郑振铎所得《稗海大观》,此本无陈汝元《凡例》,商序内容、落款皆不同。丛书目录共收书70种,尚无《枫窗小牍》《龙城录》《墨庄漫录》《齐东野语》4种,而《齐东野语》实际上混杂入《癸辛杂识》的《外集》,尚未分出独立成书。此外,《校阅稗海姓氏》与台北“国家图书馆”藏早期《稗海》本(以下简称“台早本”)亦有三处差别:总校名单中“商为正”在前、“钮纬”在后,与台早本顺序相反;分校名单中“商维濬”之名,台早本作“商濬”;分校名单中增多“商维濩”一人,其余人名的顺序也有差别。
此本《大唐新语》钤有“浅草文库”“日本政府图书”“昌平坂学问所”“林氏藏书”“江云渭树”诸印,当是林罗山旧藏本,后依次递藏于昌平坂学问所、浅草文库,最后入藏日本内阁文库。此本亦无刘肃的原序及《总论》,与台早本相比,正文文字的剜改更多。譬如此本卷六第1叶“虽欲长为姊煮粥”中的“欲长”“姊”,台早本分别作“欲”“姉”,盖此本将异体字“姉”替换为规范字,又臆增了“长”字。又如卷六第4叶“或希旨告其谋反”的“希”,台早本作“私”,不如挖改后语意更加流畅。
(3)台北“国家图书馆”藏、刘承幹嘉业堂旧藏《说海汇编》本(索书号:501 15340–0010)
全套《说海汇编》共83种,卷首未见序言,目录页题《说海汇编总目》,首叶自下而上钤“合肥亲仁堂郭氏珍藏”“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印”“刘承幹字贞一号翰怡”三印。《大唐新语》为丛书中第10种,但使用的其实是《稗海》的板片刷印,大量板裂处吻合一致。其所收书目与《稗海》(含《续稗海》)超过半数重合,《枫窗小牍》《龙城录》《墨庄漫录》3种已存在,而《齐东野语》仍混杂入《癸辛杂识》的《外集》。惟《说海汇编》丛书中所收原《稗海》书目,卷首“明会稽商濬校”“明会稽商濬半埜堂校刻”等字样皆被挖去。除此之外,《说海汇编》还增加了《稗海》之外的《文心雕龙》《穆天子传》《古今刀剑录》等新书,经笔者比勘,这些书目主要来源于何允中《广汉魏丛书》。盖此套《说海汇编》丛书是将《稗海》《广汉魏丛书》的若干种已刊成之书重组而成,仅补刊一目录而已。
此本《大唐新语》卷首钤有“刘承幹字贞一号翰怡”白文方印、“吴兴刘氏嘉业堂藏书印”朱文方印、“‘国立中央图书馆’考藏”朱文方印,可知原为刘承幹旧藏。此本与台早本、内阁文库本多处版裂相同,但程度较深,譬如卷三第12叶末行“卢怀慎”,内阁文库本“卢”字残缺上半,而此本已经完全残缺。由此可知,此本的刷印时间应在台早本、内阁文库本之后。此本与后二者最突出的差异在于,各卷卷首第二行明代校书人姓名(商濬、诸葛元声)皆被剜去,仅剩“唐刘肃”字样。这说明商濬之板片此时已归入他人之手,后人又取以刷印,配编其他丛书。
与内阁文库相校勘,又有少量文字在此本中被继续剜改,譬如卷二第10叶“蔽太子之元良,据太子之神器”,内阁文库本原作“蔽太子元良,据太子□神器”。另外,此本卷五第9叶“遂遇害”下,内阁文库本曾补入的双行小字“奕,杞之父也”再次脱落。概言之,此本是自明代商濬《稗海》本至清代振鹭堂补修本的中间过渡版本,在板片流转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4)清康熙振鹭堂补修《稗海》本(善本书号:02952)
此本《大唐新语》属于丛书的散出之本,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标注为“商濬明万历刻稗海本”,钤“惜阴书屋”“傅增湘读书”两枚朱文方印,内页有据《太平广记》所校的批注。傅增湘《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所记即此本,所标版本年代也与国家图书馆相同[6]。笔者经考证后发现,中国国家图书馆所标注、傅增湘所叙述皆有误,此本实为清康熙振鹭堂补刻《稗海》本,而与此前《稗海》版本差异较大:
首先,此本卷首《大唐世说新语原序》中“志化玄风”之“玄”字、《总论》中“范晔”之“晔”字皆缺末笔以避清圣祖玄烨讳,而序中的“丘”“历”分别在雍正、乾隆年间成为避讳字,但此本并未进行避讳,说明其刊刻时间应在康熙朝。
其次,相比台早本、日本内阁文库本、嘉业堂旧藏本,此本在卷首依次增加了作者刘肃的《大唐世说新语原序》《总论》,以及《大唐世说新语目录》。尽管新增的原序、《目录》标题皆有“大唐世说新语”字样,但正文各卷仍题作“大唐新语”,而无“世说”二字,维持了板片的原貌。傅增湘既将此本误作万历年间的《稗海》本,故于《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中称“明万历刊本改题‘唐世说新语’者”云云[7],而不知其为清康熙振鹭堂的补修版。
另外,此本所新增原序、《总论》、目录,与明代潘玄度刻本、俞安期刻本相同,而目录卷九“从善”后缺“谀佞”一门,正文有,此错误在潘玄度刻本中出现,俞安期刻本则对此进行了修正。由此可知,此本的原序、《总论》、目录是根据潘玄度刻本补入,只是潘本《总论》中“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全弃其国”一句语意不顺,此本遂改为“人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弃其国”。此前《稗海》诸版本虽陆续有剜改修补,但卷三第5叶 “而乃延首□陬宜从摈斥”一句皆有残缺而未能补足,此本乃据潘本替补板片,将此句补全为“而乃延首靦颜,重尘清鉴,九流选叙,须有淄渑,四裔遐陬,宜从摈斥”,共增多17字。
最后,此本正文板片内补缺、剜改痕迹亦较此前诸本更多,譬如卷二第2叶“封曹妙达为王,授安马鉤为开府”,此前诸本皆作“封曹妙达为王、安马鉤为开府”;卷三第8叶“惟流死等色”,此前诸本“惟”皆作“准”;卷四第1叶“但其忠直励行”,此前诸本皆无“但”字。
(5)清振鹭堂晚期修补重刷《稗海》本
全套《稗海》丛书共十函,74种,美国华盛顿大学图书馆、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天津图书馆有藏。丛书扉页题有“振鹭堂藏板”,卷首有商濬《原序》及《总论》一篇,商濬《原序》与台早本文字相同(板片不同),而《总论》实为《大唐新语》卷前《总论》,却被错误移置到了全套丛书之首。其后有《稗海全书总目》,分列十函书目,与台早本《稗海目录》分列六套书目、内阁文库本《稗海目录》《续稗海目录》分列十套书目不同,说明此丛书总目亦为振鹭堂所新刻板片。《稗海全书总目》在“大唐新语十三卷”后以单行小字注明“补序论”,证明刘肃的《大唐世说新语原序》与《总论》都是由振鹭堂所补入,而非此前诸本所有。
此本《大唐新语》是清康熙振鹭堂补修《稗海》本的修补后印本,故卷三第5叶、卷五第8叶同为补版,大量剜改的双行小字也与后者完全吻合。根据相同位置的版裂程度判断,此本刷印时间要晚于康熙本。清康熙振鹭堂补修本刘肃原序、《总论》的位置皆在《大唐新语》卷首,但此本重刷之时,工匠误将卷首《总论》当作《稗海》丛书的总论,遂移至全套丛书之卷首。清康熙之后的振鹭堂重刷本都沿袭了这一错误,是以当全套丛书被拆分成单独的著作之后,一度补入的《总论》就再次“佚失”了,尽管它仍悄然存在于别的位置。《四库提要》谓《大唐新语》“商维濬刻入《稗海》,并于肃自序中增入‘世说’二字……《稗海》又佚其卷末总论一篇”[8],既有刘肃《大唐世说新语原序》,却又无《总论》,其原因即在于此,惟此事与商濬毫无关系,是四库馆臣将振鹭堂晚期修补重刷《稗海》本误作明代商濬《稗海》本之故。
按,振鹭堂为清代郎廷极堂号,郎廷极字紫衡,谥号温勤,官至两江总督(署)、漕运总督。据《浙江采集遗书总录·庚集》“《稗海》《续稗海》共四百六十卷”条记载:“近世郎廷极《序》云:……近得其板于襄平蒋氏,从而厘其亥豕,有卷帙不全者,复证之《津逮》本中,补其一二,凡为种七十有四。”[9]按此,则商濬所刊《稗海》板片入清后曾藏于襄平蒋家(蒋国祚),又再转入郎廷极之手,彼时其中所收之书已有残缺卷帙者,郎氏振鹭堂乃参据《津逮秘书》补全。振鹭堂本《稗海》共收书74种,较内阁文库本增加《枫窗小牍》《龙城录》《墨庄漫录》《齐东野语》4种,其中前3种已见于嘉业堂旧藏《说海汇编》本目录,最后1种《齐东野语》原混杂入《癸辛杂识》的《外集》,郎廷极将其独立分出,并参考《津逮秘书》本补入数条内容,是故于《齐东野语》卷三首叶按语云:“商氏原本误以《齐东野语》作《癸辛》外集,都为一卷,无复诠次,且其间颇多遗阙……今一依虞山毛氏本悉为厘正,阙者补之,讹者易之,非特弁阳之功臣,抑亦商氏之益友也。”郎廷极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5),而笔者所见振鹭堂晚期修补重刷本皆无其序,推测其序仅存于康熙本丛书,后印时皆已删去。
《稗海大观》初刊于万历三十年(1602),其中已收录《大唐新语》,而万历三十一年(1603),潘玄度本《大唐新语》也已刊成,二书几乎同时问世。潘玄度刊本与《稗海》系列本所采用的底本并不相同,所以存在大量异文。此外,潘玄度刻本与俞安期刻本、傅增湘跋明抄本同出一源,而今所见“唐世说新语”一名中“世说”二字的源头也正是来自潘本。概言之,以潘玄度刊本《大唐新语》为中心,形成了独立于《稗海》系列的另外一种主流体系,而二者相互作用,又影响到了《四库全书》本《大唐新语》的形态。
(1)《唐世说新语》,明万历三十一年(1603)潘玄度刊本
此本台北“国家图书馆”有藏,卷首钤有“沈见龙印”“在文”“栖田”诸印。卷一末叶有朱笔题“嘉庆元年丙辰(1796)三月廿一日黄昏,以家藏旧抄本校,其本系卢抱经学士、孙颐谷侍御所参校者,多所是正云。元照识”一句,可知严元照曾以家藏卢文弨、孙志祖参校的抄本校正此本,是以此本上仍存有大量严元照的批注,内称“卢改”“孙改”云云。卷末又有跋语称“《大唐世说新语》两册乃吾叔父修能先生少时所校者也”云云,修能即严元照字。
此本十三卷全,半叶8行,行20字,四周单边,白口,线鱼尾,版心题“唐世说”及卷次、页码。卷首有檇李冯梦祯《唐世说新语序》(末尾有“琅琊王安鼎书”一行)、刘肃《唐世说新语序》,目录中卷一“规谏”与正文题“规讽”不符,卷九“从善”后缺“谀佞”一门。各卷题“唐世说新语”及卷次,下有“琅琊王世贞校”字样。全书卷末有《总论》一篇。
此本无封面页,而杨守敬《日本访书志》中所见潘玄度刻本“卷首标‘玉峰青霞馆重摹宋板’”[10],然则潘本所用底本或为宋版。据卷首冯梦祯序称“顷得吴刻,是弇州校定。朝列潘公得而嗜之,其孙玄度刻之,以广异闻”云云,叙述底本源流较为清晰。潘玄度祖父获得吴地所刊《大唐世说新语》一书,此书乃是弇州山人王世贞所校之宋本,潘玄度遂将此本重刊,以广其传。王世贞酷嗜宋本,曾鬻一庄以得宋椠《两汉书》,其家藏有宋本《大唐世说新语》并非全然无据。冯梦祯序落款为“万历癸卯长至后五日檇李冯梦祯”,知该序作于万历三十一年(1603)夏至后五天,而1984年中华书局点校本《大唐新语·点校说明》称“明嘉靖潘玄度刻本”云云,讹误殊甚。王世贞于万历十八年(1590)十一月去世,下距潘本的刊成时间仅十三年,而“朝列潘公”身为朝廷官员,似亦不需要假托其名以抬高身价。若此说属实,则“世说”二字乃王世贞所校之宋本所有,是以作者刘肃的原序才题作《唐世说新语序》。杨守敬对此说颇为怀疑,云:“此本刘肃自序首题‘唐世说新语序’,文中亦有‘世说’二字,最为谬妄。冯序又称是弇州校定。窃意开之、元美皆一时之杰,未必至此,当是潘氏子所为。”杨守敬猜测刘肃原序“大唐世说新语”的“世说”二字是潘玄度臆增,而非王世贞(字元美)、冯梦祯(字开之)所为,此论可能性较大。今核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11]、晁公武《郡斋读书志》[12]均载此书,名曰“大唐新语”,《宋史·艺文志》则名曰“唐新语”,皆无“世说”二字,可证宋代尚无“唐世说新语”之名。潘本虽然宣称是“重摹宋板”,但书名应当本无“世说”二字,至于究竟是何人所增,则难下定论。杨守敬认为是潘玄度所增,但目前的证据并不能排除王世贞在校定时增入的可能性。
当前《大唐新语》存世的版本之中,刘肃的原序、《总论》最早即见于潘本,清代振鹭堂修补《稗海》本《大唐新语》乃据以补入。此可证明,即便潘本的底本不像所宣称的一样,是经王世贞校定之宋本,也应当较为古老,才能留存下原序、《总论》等独有的篇目。潘本正文共计26处墨丁,足见留存底本原貌较为用心,并非率意改篡底本者。而潘本同样误将卷四第八门“政能”的标题附刻于第七门“持法”的“肃宗初克复”条末,与《稗海》系列本一致,似乎说明这一错漏由来已久,并非是单个版本的偶然失误。
(2)《唐世说新语》,明万历三十七年(1609)俞安期刊本
此本台北“国家图书馆”有藏,卷首钤有“漱六”“翠光晴锁砚池寒”等印,版心上题“唐世说新语”及卷次,下标页码。半叶10行,行20字。卷首依次为冯梦祯《唐世说新语序》,落款为“真实居士檇李冯梦祯”;俞安期识语,落款为“万历己酉孟冬震维居士俞安期识”。万历己酉即万历三十七年(1609),晚于潘玄度刊本六年。此本十三卷全,卷前有刘肃《唐世说新语序》《唐世说新语目录》,全书卷末有《总论》。
《四库提要》所论即俞安期本,故称“明冯梦祯、俞安期等因与李垕《续世说》伪本合刻,遂改题曰《唐世说》”云云,却不知“世说”二字、冯梦祯序皆始见于潘玄度刊本,而此本只是改窜并沿用了冯梦祯序,合刻之事也是俞安期擅自为之。此本冯梦祯序不仅落款删去了年代时间,还将正文中“朝列潘公得而嗜之,其孙玄度刻之,以广异闻”一句删掉,以泯灭其自潘本而来的痕迹。俞安期识语云:“唐李垕著《续世说》,事止于隋,元和中刘肃著《唐世说》,事止大历。……兹余葺垕书于安茂卿蠹食之余,求肃书于赵玄度秘藏之架,合之以行于世。”俞安期自称《唐世说》的底本得自赵琦美(字玄度)脉望馆秘藏,却不言其为潘玄度刻本,又将冯梦祯为潘玄度所撰之序改窜沿用,删除序中与潘氏有关字句,实有掠美之嫌。《四库提要》称李垕《续世说》为“伪本”,又称“明代伪书,往往如是,所谓欲盖而弥彰也”[13],而宁稼雨《关于李垕〈续世说〉——〈四库提要〉辨误一则》[14]、张固也《〈续世说〉的作者李垕是宋人》[15]均指出《续世说》并非伪书,只是俞安期将南宋人李垕误认作唐人。《四库提要》将“改题曰‘唐世说’”归罪于冯梦祯、俞安期二人,更与事实不符,事实上潘玄度刻本已题作“唐世说新语”,俞安期刊本既然翻刻潘本,自然沿用此名,而又以《续世说》附会合刊。
俞安期刻本《唐世说新语》在潘本的基础上做了一些修改,其中有不少可取之处:首先,俞本目录补充了“谀佞”一门,与正文门类对应。其次,俞本修正了正文卷四第八门“政能”的位置错误,此错误由来已久,至俞本方被发现并更正。再次,潘玄度刻本《总论》中“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全弃其国”,俞本改作“人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全弃其国”,虽补入一“人”字,但前后仍不够对仗,不如振鹭堂《稗海》本同时删除“全”字更佳。最后,潘本的部分墨丁也被补全,譬如卷二第1叶“相国参军卢牟子”、卷三第5叶“臣操履坚正”,“牟”“履”二字原为墨丁,俞本补入。
(3)《大唐新语》,傅增湘跋明抄本残卷
此本现藏北京大学图书馆,残存一至六卷,首行题“大唐新语”四字,后为刘肃原序(无标题),亦无目录,序后径接正文。卷末有傅增湘先生跋语:“取《稗海》对勘一过,凡改订《稗海》夺讹四百一十二字,深惜其所存祇此尔,校竟记之,藏园。”而《藏园群书题记》所载《校大唐新语跋》较此更详,称“日前阅椒微师藏目,适有明钞,因从北京大学书库假出。原书绵纸,蓝格,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四字,存卷一至六,审其纸墨,颇类天一阁所写”[16]云云,阐明了北大所藏抄本的前因后果。盖此抄本原藏李盛铎(字椒微)处,鉴定为“明钞”,傅增湘更猜测其为天一阁抄本。惟傅增湘之论错讹甚多,所称“惟此书经冯梦祯等重刻,题为《唐世说》,《稗海》本又改为《大唐世说新语》,其为缪妄,《四库提要》已深讥之矣”云云,是沿袭了《四库提要》的错误论点,其所见者实为清振鹭堂修补本《稗海》。
笔者将此抄本与振鹭堂重编补刻《稗海》本、潘玄度刻本、俞安期刻本对勘,是本与潘玄度刻本有诸多内容相同,而与《稗海》本有异,列表如下:
如表所示,明抄本残存的六卷与潘玄度刻本有大量相似之处,尤其是二者卷六中皆有三处文字位置颠倒错乱,而《稗海》系列版本却从未出现这一错漏,俞安期刻本也已更正。上述这些证据显示明抄本与潘本应同出一源,但潘本中刘肃原序“题云‘大唐世说新语’”一句,明抄本相应作“题云‘大唐新语’”,可知明抄本并非据潘本誊抄,双方乃具有共同的源头,甚至不排除即是王世贞所校定之吴地刊本。
据吴慰祖《四库采进书目》记载,乾隆朝编纂《四库全书》时有安徽省呈进《唐世说》(原名《唐人世说》)、江苏省呈进《大唐新语》、浙江鲍士恭进《唐世说新语》、两淮商人马裕进《唐新语》,另有多套《稗海》丛书呈进。[17]这些呈进书目经过四库馆臣筛选、鉴别之后,其中的某些版本就会成为《四库全书》的底本或校本。如前所述,四库馆臣对《大唐新语》一书的版刻源流认识不清,这也导致此书的《四库全书》抄本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所有纂成的《四库全书》之中,文渊阁本《唐新语》是最早成书者,文津阁本《大唐新语》则是最晚成书者,二者不仅卷首题名略有差别,在底本选择、所收篇目、文本校勘方面也存在着重要差异:
《四库提要》称“今合诸本参校,定为书三十篇,《总论》一篇”[18],今核文渊阁本卷末确有《总论》,而文津阁本则缺少此篇。从“明冯梦祯、俞安期等因与李垕《续世说》伪本合刻”一句判断,四库馆臣曾校对俞安期刊本,然则文渊阁本的《总论》当据俞安期本补入。另外一个确凿的证据是,《总论》中“人邪行正,弃其人,人正国邪,全弃其国”一句,惟文渊阁本与俞安期刊本吻合,而与诸本皆有异。而文津阁本卷末钤有“太上皇帝之宝”印章,成书时间已迟至嘉庆朝,是诸阁之中最晚成书者,显然未曾校对俞安期刊本,才会佚去《总论》一篇。通过比勘文渊阁本、文津阁本的异文,笔者还可以列举大量的证据佐证上述观点,详见下表:
由于异文繁多,笔者仅列举卷一、卷二、卷五中差异较显著者。上表所列异文,文渊阁本皆与俞安期刻本相同(惟俞本卷二“臣请恐有窃议”一句,文渊阁本径删“请”字),文津阁本则与振鹭堂重修《稗海》本相同。如此繁多的差异显然并非巧合,而是文渊阁本、文津阁本在抄录时采用了不同参校本所致。
除了参校本选择的不同,文渊阁本、文津阁本还不时采用理校的方式来改动底本,这些理校的文字也互有差异。譬如文渊阁本卷一第4-5叶“臣今日始得与陛下为子”“固当天性”“失言,伏顾审思”“然事至是”几句,文字与《稗海》系列本、俞安期刊本相同,文津阁本则分别臆改为“臣今日始得为陛下之子”“固关天性”“陛下失言,顾审思”“当思处置”。又如文津阁本卷一第16叶“庾申今为史”、卷二第5叶“颇有无功之费”,与《稗海》系列本、俞安期刊本相同,文渊阁本则臆改为“辛甲今为史”“颇有功力之费”,显然修改之后更加符合句意。文渊阁本、文津阁本也有同时理校而文字不同的案例,譬如文渊阁本卷一第9叶“吾与苏家父子”,文津阁本作“吾与彼父子”,二者与《稗海》系列本“吾与父子”、俞安期刊本“吾与颋父子”皆不同。
根据表格2及上述证据判断,文渊阁本所用底本应为俞安期刊本,校本则为清振鹭堂晚期修补重刷《稗海》本,二本句意不畅处则以理校径改。文渊阁本所附提要称“商维濬刻入《稗海》,并于肃自序中增入‘世说’二字,益伪妄矣。《稗海》又佚其卷末总论一篇”云云,可以判断馆臣所见本有刘肃自序而无《总论》,这正是清振鹭堂晚期修补重刷《稗海》本的特征,此时《总论》一篇被移动至《稗海》丛书的卷首,不再附于《大唐新语》卷末,故文渊阁本只能据俞安期刊本抄写。
至于文津阁本,虽然卷前照抄了文渊阁本的提要,又将其中“商维濬”三字改为“商濬”,但如前所述,它并未校对俞安期刊本。笔者经考证后发现,文津阁本是以潘玄度刊本为底本,又校以清振鹭堂晚期修补重刷《稗海》本,二本句意不畅处亦以理校径改。最关键的证据出现在文津阁本卷六第9叶“宪子承家讬高宗更赠金紫光禄大夫”一句,此句“讬”字后缺少“疾独不署名,此之父子,足称忠烈,承家弟承序,清贞雅操,实继先风,由是召拜晋王友”一段,补全后句意方能连贯。《稗海》系列本、俞安期本此处皆无误,只有同出一源的潘玄度刊本、傅增湘跋明抄本残卷才与文津阁本的错漏完全一致。潘玄度刊本卷六共有三处文字出现了颠倒错乱的现象(详见表一),所缺失的文句被错置于他处,需要调换位置方能正常。文津阁本仅据校本修正其二,而误漏此处未改,才为判断其抄录的底本留下了明确的证据。
为明晰起见,将《大唐新语》主要版本的版刻源流绘图如下(图一):
《稗海》初刻本、潘玄度刊本约诞生于同一时期,但二者均有较多错漏。《稗海》本《大唐新语》印本众多,经过历代的剜改补板、书目扩充以及板片转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系列,而刷印较后的版本文字更加通顺,篇目也越发齐备。潘玄度刊本据王世贞校定之吴地刊本翻刻,与傅增湘跋明抄本同出一源,但潘本在序言、卷首标题中增添了“世说”二字,对明代俞安期刊本、清代振鹭堂重刊《稗海》本产生了重大影响,并进一步影响到了《四库全书》本的成书形态。
文渊阁、文津阁《四库全书》均以振鹭堂重修《稗海》本为校本,但却采用了不同的底本。文渊阁本以俞安期刊本为底本,校对认真,理校高明,修正了俞安期刊本、振鹭堂本的若干处错误,而文津阁本则以潘玄度刊本为底本,虽然也有参校振鹭堂本,却对底本的错漏有所疏忽,甚至连卷末总论也未曾补入。文津阁本并未参校俞安期刊本,但因其并未重新撰写提要,而是照抄了文渊阁本的卷前提要,很容易对研究者产生误导,需要特别留意。
[1] (清)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著,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37页。
[2] (唐)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页。
[3] (清)莫友芝撰,傅增湘订补,傅熹年整理《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17页。
[4] 郑振铎《劫中得书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1-144页。
[5] 郑振铎《劫中得书记》,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41页。
[6] (清)莫友芝撰,傅增湘订补,傅熹年整理《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17页。
[7] (清)莫友芝撰,傅增湘订补,傅熹年整理《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817页。
[8] (清)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著,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37页。
[9] 《浙江采集遗书总录·庚集》“《稗海》《续稗海》共四百六十卷”条,清刻本,第55页。
[10] (清)杨守敬,张雷校点《日本访书志》,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5页。
[11] (宋)陈振孙著,徐小蛮、顾美华点校《直斋书录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46页。
[12] (宋)晁公武著,孙猛校证《郡斋读书志校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45页。
[13](清)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著,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89页。
[14]宁稼雨《关于李垕〈续世说〉——〈四库提要〉辨误一则》,《文史知识》1985年第11期,第110-112页。
[15]张固也《〈续世说〉的作者李垕是宋人》,《文献》1998年第1期,第49页。
[16]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420页。
[17]吴慰祖《四库采进书目》,北京:商务印书馆,1960年,第7、71、88、146、212、264页。
[18]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著,四库全书研究所整理:《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183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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