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明“无千斤”二胡艺术的当下启示

乐活   2024-11-01 06:30   浙江  

盲人二胡艺术家孙文明,与阿炳、刘天华同为中国近代二胡发展史上的重要代表人物,其人、其艺近年来愈发引起学界关注。本文将从其所擅长的无千斤二胡作品入手,结合历史上有千斤和无千斤二胡的共存现象,将这一独特的二胡演奏形式放置于中国传统音乐文化的大背景下加以考察,进而探讨其所蕴含的独特艺术价值,以期为当下二胡艺术发展带来启示。


一、孙文明其人

孙文明1928年出生于浙江上虞,四岁不幸双目失明,为了生计,十余岁时开始学习算命、拉二胡,也因此一发不可收拾,走上了音乐的道路。他的二胡不但奏出了生计,还奏遍江、浙、沪,奏到了高等学府上海音乐学院,奏出一片二胡艺术的新天地。

青年时期,孙文明一边算命谋生,一边拜师学艺,游走于民间,遍览江南音乐的风情,使其音乐与江浙地区民间艺术水乳交融。(其主要音乐经历可见下表)①

在当时物质匮乏的条件下,孙文明就地取材,用废旧铜管制作二胡,于是在民间有了"铜琴先生"的称谓。乐器上是那样的“不讲究”,演奏和创作却极尽变通之能事。为表达自己天马行空的乐思,孙文明不断探索尝试,创作了无千斤的作品《弹乐》《夜静箫声》《二琴光亮》,双马尾八度定弦的《人静心安》《送听》,单双马尾同度定弦的《送春》,双马尾八度五度定弦、有无千斤转换的《志愿军归国》,五度定弦的《春秋会》《流波曲》《四方曲》《杜十娘》等多首作品。这些乐曲及演奏技法,尤其是无千斤技法,成就了孙文明在中国近代二胡艺术史上独特的历史地位。


二、孙文明的无千斤二胡乐曲

孙文明创作的三首无千斤二胡乐曲各具特色:《夜静箫声》是孙氏在一次练习过程中,发现弓子松香将耗尽时却能奏出与箫接近的音色,令他惊喜不已。经过较长时间的研究摸索,他终于找到这种在色彩上对接生活的儒雅声音,创作了该曲。全曲在内弦演奏。孙文明将这种通过控制运弓力度而获得特别音色的演奏方法称为“托丝”,并与“轻按”结合,奏出了似像非像的洞箫音色,展现出"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恬静生活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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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琴光亮》则是用无千斤二胡模拟蒙古民间音乐“呼麦”声效的创作。此曲被二胡界誉为难以破译的"神秘"乐曲:音色瑰丽,声韵奇妙,让人听后直呼"惊喜"。特别是其中无千斤、双弦双马尾的技法,奏出四胡和口琴的双音声效,加之舒展自由的长弓以及左手复杂多变的技巧,充分彰显出蒙古族长调的风情与呼麦的独特韵味。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孙文明除了对江浙戏曲、说唱、民歌熟稔于胸,还对苏州评弹情有独钟。三弦和琵琶是苏州评弹的主奏乐器,三弦的琴弦较之二胡更长,音色低沉浑厚;琵琶的声响富有弹性而明亮。1951年,他以《三六》和苏州评弹为素材创作出无千斤曲,此曲既是孙文明的处女作,又是他最具代表性的无千斤作品——《弹乐》(又名《弹六》)。根据笔者对孙文明二胡艺术长期的研习、演奏和体悟,认为无千斤二胡的演奏可遵循如下的要领:

在乐器方面,演奏无千斤乐曲,建议选用琴杆稍长、木琴轴的二胡;琴弦使用较粗的"二泉"弦。上弦方法与有千斤二胡不同,将两根琴弦以相同方向缠绕,均在琴轴外侧,里弦经过外弦琴轴时绕到其内侧并与外弦分开,从而外弦琴轴起到原来二胡千斤和两弦取齐的作用。这种应用方式使得琴弦发音部分增长、音域加宽,还可以演奏出跨度更大的滑音。分开按弦亦可边拉边弹,演奏出更多和声音程。②去掉千斤后,双弦受力变为单弦受力,音准控制上要注意按弦力度和指距的调整。与此同时,由于没了千斤,两弦距离增大,"拉"与"弹"的技法可以同时进行,其难点是力度的控制,手指既要相对独立又协调统一。

除了音准控制和双音"拉弹"的技巧外,笔者认为,孙文明无千斤作品的演奏诀窍还在于运弓上的“软硬劲”③,所谓力道、分寸、弹性、速度也。演奏中合理使用技术技巧方能形神兼备。艺术的“合理”是抽象的,是平时在中国传统音乐的学习、思考、理解、感悟、提高中点滴积累的。

孙文明创作中的音乐表达不是浮游无根,而是扎根于深厚的传统历史文化土壤和生活现实之中。审美上,他对民间音乐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认为苏州评弹演唱时,琵琶三弦的“叮叮吹咚、点点托托”,镶嵌于优雅婉转的“咿咿呀呀”唱腔之中,两种声音正好形成对比;不唱时,过门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所以苏州评弹才不用二胡伴奏。④《弹乐》以“线”性乐器来表现“点”状的音效美,可谓是“点”“线”结合的典范,其独特的艺术风格为二胡艺术审美创造了前所未有的领域。


三、无千斤二胡艺术本质

无千斤胡琴虽然早已存在,但近世在演奏上却鲜有建树,直到孙文明的出现。这从创作、演奏到艺术思想都带给我们新的启迪。为什么他会用无千斤二胡?有、无千斤二胡的区别在哪?无千斤二胡是对历史的传承、遗续还是创新?无千斤二胡在当代弓弦乐器宽泛的表达当中有没有一席之地?这些都是有待学界进一步探讨的话题。

乐器产生于生活,是生活的美化与升华。从历史上看,在中国的乐器家族中,弓弦类乐器产生较晚,从宋代的“马尾胡琴随汉车”⑤起,大抵都是两弦之间马尾或竹片擦弦发声。民间小曲、文人雅唱,还有弦索音乐在官宦府邸的承袭,都表明胡琴可以上达文人庭堂,下至乡野陌间。至近代,在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刘天华"以中为体,以西为用"改革国乐,二胡也由过去的谋生工具一跃成为上层文人的修身之器。

孙文明去掉二胡千斤是创新还是回归?二胡演奏到底要不要千斤?

千斤,是有效弦长一端的固定点,有举足轻重的作用⑧。称谓上,板胡的千斤叫腰马⑦,马头琴的千斤叫上马,坠琴⑧则称之为天马⑨。无论何种称谓,部件功能都是相同的——琴弦发音的起点⑩。此功能部件在其他传统乐器上也有,如琵琶、三弦,称为"山口"。通览胡琴类乐器,二胡、板胡、京胡、高胡、壮族马骨胡、佤族独弦胡等都有千斤。

文献记载,隋唐时期我国北方的奚琴⑪没有千斤。⑫元代壁画里飞天伎乐人手持的胡琴没有千斤。⑬明代的提琴不设千斤⑭,但明代《麟堂秋宴图》⑮中的胡琴有千斤。清代《十不闲》年画中的胡琴有千斤⑯。明清后,随着戏曲音乐的兴盛,板腔体主要伴奏乐器——胡琴迅猛繁衍和发展起来,例如清代秦腔主奏乐器硬弦⑰。通过材料的比对和佐证,大致可以推断出,清代以后,有千斤的胡琴形制逐渐成为常态。

综上所述,中国胡琴类乐器的发展经历了无千斤、“有、无”并存再到有千斤为主的形式演变,成为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多元、渐变发展的反映。“传统是一条河流",音乐则是河流上溅起的浪花,无论它如何宕荡曲折,总是沿着河床的轨迹宛延前行。孙文明为了音乐表达去掉二胡的千斤,在客观上是延续了传统,于其个人和当世的二胡艺术而言却是大胆而富于艺术智慧的创新。


四、无千斤二胡艺术的当下启示

以古鉴今,面对当代二胡艺术发展存在的过分追求技法、韵味缺失、诠释音乐传统能力不足等让人揪心的问题⑱,我们应该如何破这个“局”,也许能从孙文明二胡艺术当中得到启示。

1.创作与演奏

二胡乐曲的创作、演奏应以传统文化审美为指导,遵循表达中国传统音乐风韵、切实再现生活为原则

中国历史文化非常重视“体”与“用”的关系。所谓“体”是指传统的本质,“用”是服务于本质的不同方法。孙氏的行为是从“体”出发,为表达音乐的需要而创新,而非一味地标新立异。他对千斤做出取舍是根据表达的需要择善而从,是自然而然地沿袭和遵循了中国古代独有的“体用”辩证思想。孙文明非“程式”化,非“常理”化,甚至于非“习惯”化的音乐行为,看似反传统,实际是对传统最好的诠释:无千斤二胡的声音拙朴、生动,与我们农耕文明的声响天然对应。

经过材料分析,笔者发现,孙文明在创作中不只是截取民间音乐的某个乐句、段落,而且是将典型的音型和旋法加以灵活运用。如评弹中琵琶伴奏典型音型在《弹乐》《夜静箫声》中就多次出现,而且不尽相同;再如三弦伴奏典型音型:也常出现;又如《弹乐》的旋法与《三六》中被民间艺人称为“合头”⑲的变奏再现法相同。

《弹乐》在率真谐谑的“叮咚、点托”中,道出了民间音乐特有的意韵和江南式的人文风情;《夜静箫声》与箫音“神似”的音色就体现出“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引自陶潜《归园田居》(其一)]那般朴素、高雅的境界;《二琴光亮》在飘逸、潇洒、瑰丽的音声中,总能品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⑳的意境。

2.教学、传承与传播

课堂教学应遵循因材施教、循序渐进的原则。无千斤二胡演奏技术难度较大,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传播。教学中如果遇到渴望演奏、又有技术困难的学生,可以采用变通的方法,用有千斤二胡来演奏,这样既能起到传播的作用还能激发学生的兴趣。此法在舞台实践中已经得到了印证,20世纪90年代,"华韵九芳"的音乐会上,有的演奏家就是用有千斤的二胡演奏《弹乐》,这样的做法非常值得借鉴。

然而,真正意义上的传播不是仅能奏出来,重要的是要演绎出乐曲深邃的意境,这还需要切实地回到历史已有、当下不常用的无千斤二胡上来。因为艺术的表达需要特定的载体,就像人们会在特定的环境中表现出特定的情绪一样。我相信,能演奏好有千斤二胡的人,也一定能够重回到演奏无千斤二胡的习惯上来,奏出真正孙文明的无千斤二胡乐曲。

3.移步不换形

"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前进的重要动力之一。”㉑当今的世界多元文化并存,没有交流必是死水一潭。但是我们要谨慎地对待交流所获取的知识,对其去伪存真、由表及里、由此及彼地予以鉴别,不可生吞活剥、亦步亦趋。

分析了孙文明的演奏和乐谱,笔者就想起有人以西方作曲技法为标杆“解译”孙文明乐曲创作的情形,甚至对其作曲技法予以西方化的赞美。我想这样的生搬硬套是因为“解译”者不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同土壤会长出不同禾苗的道理。正确的做法是,扬弃中国传统文化的"渐变"发展思维,把"移步不换形",传统为"体",借鉴手段方法为"用"的理念落实到实践中去,我们的二胡艺术发展便前景光明了。




①制表内容参阅张斌《天弦琴梦(民间音乐家孙文明传)》,上海科学普及出版社2016年版,第6页—109页。

②梁聆聆《如何掌握二胡不用千斤的演奏方法》,《中国音乐》2001年第1期,第72页。

③吴之珉《孙文明先生谈〈人静安心〉》,载孙以诚编著《民间音乐家孙文明二胡曲》,中国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33 页。

④吴之珉《听孙文明先生演奏〈杜十娘〉与〈志愿军归国〉》,载孙以诚编著《民间音乐家孙文明二胡曲》,中国文化出版社2017年版,第31页。

⑤[宋]沈括《凯歌五首·其三》,参见沈括著,王洛印译注《梦溪笔谈译注》卷五·乐律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67页。

⑥“千斤,乐器部件名称。因有举足轻重的调节音高作用而得千斤之名,是二胡类乐器的重要部件。……千斤是有效弦长一端的固定点,从千斤到琴筒码子的一段弦长,是琴弦的振动发音部分。"参见《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 年版,第302页。

⑦袁静芳编著《民族器乐》,人民音乐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页。

⑧坠琴,拉弦乐器,又称坠子,是河南坠子的主要伴奏乐器。参见《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版,第519页。

⑨中央音乐学院音乐《音乐百科全书》编辑委员会编《音乐百科全书》,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97页。

⑩民间"马""码"二字也有互换使用。

⑪亦称嵇琴,宋代陈旸《乐书》载:“奚琴本胡乐也,出于弦畿而形亦类焉。奚部所好之乐也。盖其制,两弦间以竹片轧之,至今民间用焉。”参见《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版,第415页。

⑫同⑦,第61页。

⑬甘肃榆林石窟第10窟元代壁画图片。参见秦序等编著《中

国古代物质文化史·乐器》,开明出版社2015年版,第319 页。

⑭提琴,古代拉弦乐器。相传明代嘉靖隆庆年间(公元1522——1572年),魏良辅用于伴奏昆山腔。明、清以来,主要用于伴奏昆曲清唱,也用于丝竹乐合奏。清代李渔《闲情偶寄》:“提琴教之弦索,形愈小而声愈清,度清曲者必不可少。”其器有木质或椰壳制圆形琴筒,贴薄桐木面板,两轴、两弦,不设千斤,用马尾弓拉奏。参见《中国音乐词典》,人民音乐出版社1984年版,第390页。

⑮项阳《中国弓弦乐器史》,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9年版,图版28。

⑯“十不闲”清代杨柳青年画,原是流行于满族子弟中的唱

词,制作于乾隆年间。参见俞汝捷主编《中国古典文艺实用辞典》,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984页。

⑰又称二弦、二股弦,形同二胡,弓杆粗壮,有千斤,牛皮琴弦,带指套演奏。“清中叶以后到辛亥革命时期,曾系领奏乐器"。参见焦文彬、阎敏学《中国秦腔》,陕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页。

⑱梁聆聆《关于二胡演奏教学“复归传统”的几点思考——从一次二胡夏令营活动说开去》,载《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20 年第4期,第183页。

⑲伍国栋《〈三六〉与〈三六〉“家族”》,《中国音乐学》2006年第4期,第7页。

⑳嵇康《赠秀才入军(其十四)》,[晋]嵇康著,夏明钊译注《嵇康集译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2页。

㉑季羡林《中外文化交流史》丛书序,载冯文慈《中外音乐交流史》,湖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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