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最喜欢的地方是哪里?他的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哪个地方被苏东坡认定此心安处是吾乡?
黄州?惠州?儋州?
当然不是,岭南两广一带在宋朝时为蛮荒之地,罪臣多被流放至此。
他曾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样的词句,这三个地方是他人生被贬谪最悲惨的地方,是他遭遇大劫的所在地,那时的苏东坡心似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这句词是以自嘲的口吻,抒写平生到处漂泊,功业只是连续遭贬。
那他拟将终老之地究竟在哪里?
既不是他灭蝗赈灾、扶贫济困的密州(山东诸城),也不是黄河决口,带领民众和禁军一起抗洪抢险的徐州,更不是因为“乌台诗案”差点丢掉性命之地湖州。
不是修筑水利,疏浚造堤,开放粮仓赈灾,深受当地百姓爱戴的杭州,不是凤翔(陕西平顶山)、常州、登州(山东蓬莱)、颍州(安徽阜阳)、扬州、定州(河北保定)。既不是当时的首都汴京(河南开封),也不是他的家乡四川眉山。
苏东坡在这些地方留下或漫长或短暂的足迹,对于这些地方,苏东坡是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或是名普通公务员,也是旅人、是过客。
元丰七年(1084年),命运多舛的苏东坡厌倦了宦海沉浮,他来到了一个地方。这里有和他记忆中童年成长地四川眉山一样的溪山秀美,人情淳朴敦厚,使苏东坡在政治旋涡中伤痕累累的身心得到了无限慰藉。
苏东坡决定就在此地颐养天年,他在《桔颂帖》中写道:“吾来阳羡,船入荆溪,意思豁然,如惬平生之欲。逝将归老,殆是前缘。……当买一小园,种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颂,吾园若成当作一亭名之曰楚颂。”
他对未来的退隐生活有很多美好的期待,打算在此买个小园子,就连要栽种多少棵柑橘树都想好了。
此外,他还在《菩萨蛮》中写下了“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的诗句,诗中他再次表达归老阳羡的心迹。
苏东坡认为殆是前缘,逝将归老之地阳羡位于现如今的哪座城市?此地就是现在的江苏省无锡市宜兴。
他愿归隐于宜兴的青山绿水间,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从此“芒鞋不踏名利场,一叶轻舟寄渺茫”,不系之舟不用再四处漂泊,就停靠在蜀山之畔的蠡河吧。蜀山本名为独山,因苏东坡的“此山似蜀”而得名。
苏东坡先后几次向皇帝提出了乞居阳羡的奏章,并携全家来到这里,买田筑室于蜀山南麓,这便是“东坡草堂”,现在的东坡书院。书院面南坐北,南眺太湖,背依蜀山,环境清幽。
林语堂先生在《苏东坡传》中写道:“一提到苏东坡,中国人总是亲切而温暖地会心一笑。”并且说:“苏东坡是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人间绝版。”
余光中说:“如果要去旅行,我不要跟李白一起,他不负责任,不现实;杜甫太苦哈哈了,恐怕太严肃;可苏东坡就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他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人生缘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每个人都能从他身上找到自己最向往的模样。
他为人率真,好交友、好美食,好品茗,创造许多饮食精品,亦雅好游山林。
苏东坡曾说如果每天有三百颗荔枝吃,我愿意永远都做岭南人。喜欢吃水果?那你来江南可就来对了。无锡虽然不产荔枝,但是柑橘管够,还有大浮醉李,马山杨梅,阳山水蜜桃。“枇杷已熟璨金珠”的季节,去不远处的苏州东山采摘白沙枇杷,太甜了?那再尝尝酸甜可口的西山青种枇杷。“人间有味是清欢”,江南清淡的菜肴也许合你的口味吧。“赤鱼白蟹箸屡下,黄柑绿橘笾常加”,喜欢鱼虾?好办呀,去包孕吴越的太湖里打捞些白鱼、白虾、银鱼。品太湖“三白”,当浮一大白,来,干一杯!什么?“半壳含黄宜点酒”,要来只螃蟹佐酒?看看这阳澄湖大闸蟹,和丁公默送你的蝤蛑相比,味道何如?
苏东坡是中国文化史中拥有粉丝最多的文人,也是“琴棋书画诗酒花”都在行的全能冠军。他是闪耀千年文坛的男神,却不是高高在上的那种。
如果生在现代,“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的苏东坡,做个美食博主、旅游博主也一定会俘获无数粉丝的心,可以把东坡肉、东坡鱼的做法教程在视频号置顶。从《老饕赋》“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可以看出收拾花蛤和螃蟹,他自有独特的烹饪方法,不愧是吃货的鼻祖啊。
正是这些人间的小确幸,这些无用之用,让他顾不上哀怨嗟叹自己不符合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标准的人生。
十一期间我来到了无锡宜兴,虽然是黄金周,因为这个地方名气不大,而且那天一直下着小雨,不见一般景点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合我的心意。
在竹海里拾阶而上,不由默念“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虽然雨水淋湿了衣衫,反正都要向前走,与其狼狈不堪,不如潇洒从容。
这首《定风波》是我最喜欢的词作之一,解决人这一生中困苦磨难的办法,就是两个字“看淡”。
人生辗转,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飞鸿尚能在雪泥上偶然留下指爪,人生最终又有什么可以留下?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立于东坡咏竹处的那座苏东坡雕像,虽然看介绍是出自某位名家之手,我却不觉得好。我想象中,苏东坡应该是《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周伯通的样子。或者既有几分老顽童的可爱,又有几分黄药师的风流潇洒,总之绝不会是不苟言笑的老学究。
在宜兴竹海玩了太久,本以为就是一片竹林,没想到是座海拔六百多米的山,竟然有那么多台阶要走,等到下山后再想去东坡书院和东坡阁就已经晚了。
虽然苏东坡萌生不再过问世间纷扰的想法,却是身不由己。惠州的昭令下达后,苏东坡远赴岭南,让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带着一家老小搬到宜兴的田宅上生活。
惠州之后是更遥远的儋州,苏东坡距离纯然忘情于渔樵的梦想越来越远了,东坡书院最终没能等来它的主人。
苏东坡大半生颠沛流离,足迹从中原到燕赵再到两浙、江南、岭南直至海南;那一叶扁舟载着他徜徉过西湖、太湖,跨过岷江、长江、汴河、淮河、洛水、黄河,最终渡过琼州海峡到达南海。此去经年,阳羡这片山水却始终长存于他的心底。宋代当地乡贤、无锡人费衮评论:“(东坡)盖出处穷达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吾州。”
宜兴是座山水灵秀、人文荟萃的江南之城,以紫砂陶业闻名,有中国陶都之称。苏东坡谪居阳羡蜀山讲学时,非常讲究饮茶,有所谓「饮茶三绝」之说,即茶美、水美、壶美,惟宜兴兼备三者。苏东坡对烹茶用具很讲究,据说他还亲自设计了一种提梁式紫砂壶。
苏东坡没有忘记这座江南小城,有情有义的宜兴人一样铭记着这位闪耀文坛千年的大文豪。他委托朋友在阳羡置地买房时所写的《阳羡贴》,目前为旅顺博物馆收藏。2024年6月16日至8月31日“重归故里”,在宜兴博物馆展出。这次我去的不是时候,无缘相见,这是从网上找到的图片。
无锡是我每年往来多次的城市,是我越走近越喜欢的地方,以后有机会再来探寻先贤的遗风吧。
本来文章写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可是既然写到东坡书院不能不写海南儋州,既然写了儋州就不能不写黄州,所以容我再多絮叨几句吧。
我国一共有两个东坡书院,另一个位于海南儋州。
乘着一叶扁舟,来到此生到过最远的地方海南儋州,那时的苏东坡已经是62岁高龄了。据说在宋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
被贬到儋州后,苏东坡曾经这样描写那时荒无人烟、瘴气横行的儋州,“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
儋州当地无医无药,他却告诉朋友每当想起京城很多人丧生于庸医之手,自己就感到很庆幸。除了水煮生蚝他还发明了碳烤生蚝这种新吃法,苏东坡告诫儿子千万不要把他吃生蚝的事情说出去。因为一旦这个秘密被泄露,“恐争谋南徒,以分此味”,恐怕那些北方人听说这里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求着皇帝把他们也贬到海南来,跟他抢这种美食呢。
谁又能想到现在这个乐观幽默的苏东坡,当初在湛江边和弟弟苏辙告别的时候,抱头痛哭,以为此别定是死别。在历时两月有余跨越琼州海峡到达海南之前,给友人的信中也是语气凄凉地写道:我这一去估计再也回不来了,到了儋州我第一件事就是买一口棺材,第二件事是买一块墓地。
我想在他把生蚝又蒸又烤大快朵颐的时候,已经把买棺材和墓地的事情全然忘了吧。
他在儋州一边创办学堂一边教百姓耕作,心系民生,和当地百姓结下了深厚情谊。临走的时候他说“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意思是我本来就是海南人,只不过以前寄生在四川罢了,真•来了就是海南人。
他在那里度过了三年苦中作乐的时光,培养了海南第一位举人,后人一直把苏东坡看作儋州文化的开拓者,素有“东坡不幸海南幸”之说。
苏东坡原本以为此生北归无望,没想到宋徽宗即位,大赦天下,流放儋州的苏东坡终于获赦北归。在儋州渡海回大陆的船上,苏东坡写下了“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有奇绝冠平生”的诗句,戴建业老师翻译为:我不怨恨有人把我贬到海南岛这个九死一生的地方,不把我贬到儋州,我怎么玩得了三亚呢。
他在从海南回来的路上染疾,在北归汴京的途中病逝于常州的藤花旧馆。苏东坡临死前对他的三个儿子说,我心中毫无畏惧,你们别为我哭泣。
他还对弟弟苏辙说,我这一辈子没有遇到过一个坏人。
被贬海南是蔡京和张惇想置他于死地,不光是这两个,那些污蔑陷害苏东坡的小人们,一直拿着放大镜在他的文字里寻章摘句找他对皇上不敬的罪证。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苏东坡像耶稣和菩萨一样,原谅了那些加著在他身上的不公和苦难。
说完儋州,再来说说黄州,这是苏东坡一生中最重要的转折地,就像如日中天二十多年的房地产到了现在这么个拐点。
苏轼二十一岁中进士,文章备受主考官欧阳修赏识。接下来他写的每篇文章都被人们争相传颂,文采飞扬名动朝野,后入官场平步青云,可谓少年得志。
中年以后,被新党构陷,竟然被罗织成欺君罔上的死罪,锒铛入狱、濒临杀头,史称“乌台诗案”。幸亏北宋有不杀士大夫的条例,后在弟弟苏辙和朋友多方营救下,就连太后和与苏轼不对付的王安石也为他求情,宋神宗才饶他一命。
他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被关押在汴京一百三十天后,在漫天风雪中踏上了被贬黄州的路途,那时的苏轼43岁,正值盛年。
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后没有俸禄,只有一份微薄的实物配给,异常拮据。从朝堂之上沦落到乡野村夫,食不果腹,终日为怎样填饱肚子而发愁。老友马梦得实在看不过他的穷困,向黄州太守徐君猷请求把城东的一块荒芜的坡地划给苏轼耕种,苏轼自此号称东坡居士。
他搁下笔拿起锄头,从学士变成了农夫。从挥毫泼墨,写锦绣文章到扶着沉重的牛犁在田间劳作,“日炙风吹面如墨”。
“乌台诗案”断送了苏轼的仕途,浇灭了他致君尧舜的抱负。在押解回京受审的途中,他甚至有过跳江自杀的念头,在狱中受尽折磨时也曾万念俱灰写好了遗书。最终在黄州这个地方,他在老庄哲学中,在道家和佛教的智慧里,靠着自己的领悟和人性中的良善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半生苏轼半东坡,黄州的苏轼死去了,苏东坡活过来了,他从此涅槃重生,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苦难不值得赞美,但是苦难无法回避。离开黄州以后,更多的磨难和困苦,跌宕起伏、四海飘零的人生,都被他过得有滋有味。
不屈从于时代,而是从时代里超越,他用一生完成了与命运的对抗和和解。
苏东坡是宋朝最高文学成就的代表,而他文学创作的巅峰时期恰是他人生的最低谷。在黄州他写下了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留下了被后世称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完成了注解《易》《书》《论语》三部著作。《卜算子》《定风波》《临江仙》等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也都是写在黄州。
痛快和快乐都将逝去,白居易诗云“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苏东坡则进一步认识到“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别说死去什么都没有了,活着时的一切也都是一场梦罢了。(对于现代人来说,房价涨跌、股市起落,是不是也是恍若大梦一场?)
正因为人生如天地蜉蝣一样短暂,沧海一粟一样渺小,一切都无法留下,把握当下,珍惜眼前,方能不负此生。他享受着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感激造物主的馈赠,活成了艺术家、哲学家、生活家。
在他留下的三千多篇作品里,少见抒写羁旅漂泊的忧伤情怀,和郁郁不得志的愤懑不平。偶有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的感慨,更多的则是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的乐观旷达和随遇而安。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这世上哪有什么十全十美?
生命这场未知的旅程,谁也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身处顺境,享受最好的,身处逆境,承受最坏的,可以讲究也能将就。
这不是向命运妥协,而是在跟自己和解。靠一己之力无法改变处境时,唯有改变心境,心境变了,所见皆风景。
苏东坡最后没能回到阳羡,但是他对宜兴的眷恋以及和宜兴的渊源却被后人广泛称道。
九百多年后的我怀着对先生的敬仰来到了宜兴。想到他的大半生不是被贬官就是在被贬的路上,我不知道如果换了别人,会不会因为曾经因言获罪好不容易拣回一条命,以后那些文章就不写了;会不会因为皇上不喜欢自己,吃什么都觉得不香了;会不会退缩、消沉、自怨自艾,然后按照自己不喜欢的方式度过这一生。
经历过多次的贬谪和流放,满是生离死别的痛,难逃生老病死的伤。纵然有再强大的内心,苏东坡也有过拣尽寒枝不敢栖的孤独无助,有过倚杖听江声的茫然失措。然而最终他迎着风雨,迎着洪水、瘟疫、饥荒,迎着失意、苦闷和黑暗继续前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