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冲动是魔鬼,对我来说,在改横拍这件事上,冲动是一场涅槃。
改横拍,发生在一个晚上。中场休息时,新认识的球友阿捷坐下来,很严肃地对我说,周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这着实吓了我一跳。态度之诚恳,问题之深不可测,酷似灵魂拷问。在多年的执教生涯中,最怵下课的时候,学生拿着一本书向你走来,郑重地问道,老师,你对这本书怎么看。看着他(她)热烈、虔诚的眼睛,你会紧张得不知从何说起,说了,又觉得怎么都不完美,遗憾像猫爪一下一下抓挠你。
摄影 诗酒年华
可俺毕竟是老教师一枚,端个架子是基本功,手到擒来,不管问题答不答得上。什么问题,你说,我佯作镇定。你打得这么好,为什么不改横拍,阿捷急急地问。这个嘛,我一年前也和队友讨论过,都说很难,我淡淡地答。难?你打直拍到这个程度,不难吗?他追问我。我主要是锻炼身体,又不是打奥运,何必呢,我心想这个理由一抛,万夫莫开。两者不矛盾啊,横拍不妨害你锻炼身体,阿捷不让步,眼睛放出灼热的光。
也是,打不打奥运不过是借口。世上的事,不管成或败,如果想找理由,可以找出一千条。这个道理,这个借口,自己是明白的。如果改,转型需要多久,三个月、六个月,乃至一年?能恢复到我原来的直拍水平吗?……真不愧是老师,在二十分钟内,我的犹疑、我的困惑、我的害怕,被阿捷老师一一击破。最是友情慰风尘。回来的路上,领队周老师、球友施老师等四员大将一起鼓励我:改,你能改。
好像是被大家推到一扇未知的门前,我想进去看看,又不敢进。止步?后退?也不甘心,直拍的天花板实在不高。快九月了,暑气一天天地消退,夜晚的风吹过来,有些薄薄的凉意。抬头,一轮圆月妥妥地悬挂在深幽的苍穹上,不远处,几片白云散漫地浮着。难道,这也是月亮的意思?小区路旁种了许多朴树,高大、挺拔,伸展着疏阔的枝叶,深深地吸一口气,空气中飘漾着爽朗的气息。
既然要玩,又是自己喜欢的,就应该努努力去玩好,这样才更有意思。面对乒乓,我的革命意志似乎比求学更笃定,更执着。是喜是悲,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位。当天晚上,我下单了新球拍,以激励自己勇往直前。第二天起,直拍没打过一拍。
摄影 诗酒年华
热情洋溢地蹦跶了几天,新鲜劲一过,麻烦来了。横拍的框架还来不及固定,直拍记忆倒像潜伏的敌特企图“光复”,时刻准备“反攻大陆”。一张白纸,你画啥就是啥。可如果染过色,上过料,再来画画,就难了。直拍搓球,球台左边三分之一区域,用反手搓;右边三分之二区域,用正手搓。横拍搓球,正好相反。一上场,开始我记得动作要领,不一会儿,忘得干干净净。等醒悟过来,球已经打完了。下一个球,对胳膊千叮咛万嘱咐要记心,不到两个来回,还是正手死搓,哪怕已经被挤到左角。
搓,也不能全甩锅给肌肉记忆,思维方式是幕后总指挥。街道比赛时,男子单打很好看,旋转强、招式多、攻防瞬间转换,恍如奥运现场,让你惊心动魄。女子单打比较沉闷,手法单一,观战的男球友们一脸稀松,笑嘻嘻地说,“搓搓搓搓”。强敌当前,搓可以用来过渡或缓冲。男女差距这么大,除了体能,主要是思维方式的不同。男性重进攻、善变化,女性偏防守、求稳妥。
摄影 诗酒年华
握拍手型决定技术优势。在直拍中,搓是“硬通货”。到了横拍,搓成了辅助手段,拧、拉才是核心技术,快、准、狠。我的横拍死搓,一是因为实力薄弱,下意识地求自保。二是因为思维形成了定势,吊在直拍这棵树上下不来。按球友刘老师的话,这叫拿的是横拍,打的是直拍。一语中的啊,脑子僵化,路径不匹配,真想揪住头发,把没出息的自己扔出去。可惜,我留的是短发,抓不住。
像多米诺骨牌,一改横拍,激战术全面退步,处处是bug。接发球,不管对方发得转或不转,原来我有七成胜算,现在连点都找不准,球不是落空,就是冒高。相持时,撇小三角也算得心应手,现在拍子竟然绊到台面,“嗒嗒嗒”,心随着球坠落到万丈深渊。回到原点太痛苦了,尤其当你赢过,品尝过胜利的美酒。眼见新手步伐越来越敏捷,眼见老将手艺越来越精细,我坐在冷板凳上,是那条被浪涛抛掷到沙滩上的鱼,陷在坑里,胸口一阵阵地发紧。
摄影 诗酒年华
横拍技术先进,上升空间大,是业内共识。万千人经九九八十一难,练不成张继科式的“霸王拧”,但足以把等量级的直拍甩出几条街之外。业余球手大多从直拍起步。球友小宁、小鹏、孙老师也在改横拍。小宁、小鹏在城西,孙老师在城东。小宁改横拍的意向明确。为了给小宁打气,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给自己打气,离开城西时,我发他教学视频,叮嘱他坚守阵地,不要反反复复。孙老师一直在改,时而直拍,时而横拍。小鹏舍不下直拍,可直拍横打的瓶颈难以突破,观望中。
他们有两套作战体系。和我对打时,小宁、孙老师持横拍。我们常常闹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囧相,互相不嫌弃,边嘻哈边切磋,一副难兄难弟和谐共荣的气象。和其他人对打,他们操旧刀——直拍,噼噼啪啪,敞亮,快活。大家笑孙老师朝三暮四,他嘿嘿地笑着说,横拍打分不过瘾。小鹏练球时用横拍,整个人像小绵羊,蔫蔫的;打分时用直拍,转眼之间像换了个人,英勇善战,气壮如牛。
他人如镜,这不就是另一个自己吗?放不下过去,忘不了成绩,不愿直面惨淡的人生。如果不是“斩立决”,斥重金配置了新球拍,估计我早已偷偷撤了。
摄影 诗酒年华
那么,改横拍的难点不止于技术转型、思维方式的重建,更是心魔的挑战与克服。人是脆弱的芦苇。用直拍,我的积分在上升中,分数把自信这个气球吹得硕大无比,扶摇直上三万里。改横拍,半年之内没法上场,气一下子泄了。人又是胆怯的狗熊。像百米跨栏,在改横拍的路上,栏杆不是一个两个,是十个。每跨一个,要重新起跑、冲刺、纵身跃起,体力在节节衰退,还跨吗?能跨吗?脑子里的两个自我不停地打架,推来搡去,自己成了最消耗自己的对手。
这种自我消耗来自于认知偏差。读书时,我们迷恋大脑的智慧,以为身体不过是车马。运动时,我们则陷入对身体的迷思。尤其在竞技体育里,当你爆发一种超越他人、冲击极限的能量时,分泌的肾上腺素点燃激情与梦想,身体成为聚焦点,心理、意志力被轻轻地带过了。打球如驱魔。好像心里突然长出了某种力量,敢于面对高大威猛的魔兽,哪怕眼下自己很弱小。
摄影 诗酒年华
心气,开始顺了。重新站在球台前,教练批评时,叽叽咕咕咽下了,疙疙瘩瘩没了。说腰塌了,立刻挺直。说撞击多了,下一板薄了。不知不觉地,身体没那么僵硬了,手、腰、腿们自觉就位,弧圈球拉得有点样子,又自然又有力。有一次练习反手推拨,教练一面喂球,一面说,你的横拍比直拍打得好。真的吗,我欣喜万分。真的呀,教练笑吟吟地说。第一次,我在小夏教练的眼里看到了“喜欢”,而不是“客套”。
阳光洒进横拍的世界。逆旋转是我新学的发球技术。平时藏着掖着,只有到局点等关键时刻,我才使出这一招,先吓唬对方说,来,逆一个,看你吃不吃。一见我半生不熟的Pose,对方就笑了,哈哈,樊振东来了。我的逆旋转不地道,只学到后半截。有时,对方果然吃了;有时,对方推一个直线,我就死定了。但是,不论吃还是不吃,场上场下,一片欢笑,为我,也为樊振东。
摄影 诗酒年华
打乒乓两年了。从业余爱好到认真研究,从直拍到横拍,我对乒乓、身体的理解发生很大的变化。据说人体细胞全部更新需要七年。这是一个庞大的生物工程,不同类型的细胞以不同的速度和周期进行分裂,重生。乒乓或者人生,大概(应该)也如此吧。破茧,化蝶。经过时间的孕育、更新,我们创造一个更好的自己。
月亮,树,晚归的人,亮着灯的窗户,这一切在记忆里将分外清晰。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为您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