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回老家,不想急着往回赶,在酒店住下,不含早餐。周六,早饭吃什么呢?像条流浪狗,我跑街上去觅食。导航显示附近有“赵记手工藤羹”。藤羹有两种,活的、干的。活的,就是现蒸现吃。干的,是晒干后贮存着,哪天想吃了,泡软,加上配料煮着吃,类似粉丝。我喜欢吃活藤羹。
摄影 李文军
大锅,水烧开。在竹匾上舀上一勺米浆,上下左右晃晃,乳白色的米浆铺开,光溜平滑,像牛奶般迷人。下锅,隔水蒸三五分钟。这个空档可以准备第二个藤羹,舀上米浆,候着。这时,第一个竹匾里的藤羹熟了,起锅,第二个下锅。折回第一个,用筷子蘸上水,沿竹匾内壁划一圈,然后,借助重力将滚烫的藤羹小心剥落。凉了,转移到竹竿上晾着。
接着,在火盆上烘一烘,让藤羹干一点,硬一点。半软半硬之际,把几个藤羹叠起来,卷筒,切成细条。最后,在大晒箕里盘团。底下放一团,转成圈,像个鸟巢。上面铺一些,横的、竖的,呈十字状,末端塞到底下,形成捆绑之势。这样,后期暴晒、贮存时不会散开,零零落落的。
蒸藤羹,全程手工制作,蒸、晾、烘、盘,各道工序环环相扣。七八个人齐上阵。站在灶上蒸的,是大师傅。得估算好时间,起早了没熟透,起迟了软塌塌,都是次品。切条的是二师傅,要切得又快又均匀,不然,后面盘团的人闲坐,磨洋工。盘团事关藤羹的品相,看你讲究不讲究。胡乱一捆也行,遭一顿嘲笑,说这人勿要好。盘得俊的,像一朵花,又养眼又养心,让人舍不得下口。
图片源自网络
大伯、大哥和我家,三家合作蒸藤羹。大婶蒸,大伯切,嫂子、姐姐晾晒,小哥烧火,我妈领军盘团族。灶台上,藤羹一个一个地出锅,热气升腾,冲到屋顶,又荡下来,熏得整个屋子暖暖和和的。一家人边干活,边聊天,今年的光景啊,明年的稻种啊,人欢狗叫,喧腾得很。我和两个侄子专职——吃。这个时候,由着我们敞开肚子吃。刚出锅的藤羹顶好吃,卷卷,蘸酱油或白糖,一咬一大口,带劲。
大侄子小我五岁,应该叫我小阿嬢,可他常常领着弟弟,一口一个“小鸭娘”(音同,注),公然挑衅我神圣的尊严。小侄子是个小胖墩,脸上身上都是肉,软软的肉。每个人走过,都忍不住捏他一把。他一边躲,一边吃吃地笑,人见人爱。藤羹不小心被剥破的、捅破的,大家忙不迭地喊他来吃,说,这叫小狗落粪缸。
俱往矣……
摄影 江备
“赵记手工藤羹”就两个人,老赵和他老婆,一间小小的门面,门口支一张小方桌,给客人坐着吃。老婆忙着蒸藤羹,老赵招呼客人,收钱。招牌上写着五种馅,咸菜、榨菜、豆丝、梅干菜、萝卜丝,都是4.5元。有白藤羹(没馅,注)吗,我问。有啊,3元,你们要啥就啥,只要我们有,老赵老婆爽快地说。
上次回来,在网上做功课,看到酒店附近有一家网红店,评分很高。寻过去,小店在一条小巷里,酒香不怕巷子深?心里充满了期待。没曾想,店里没啥客人,但生意很忙,叮咚叮咚,美团的提示音“你有一张订单”响个不停。老板娘三十多岁,瘦瘦的,睫毛又长又翘。一份藤羹刚出锅。白藤羹,多少钱一个,我问。老板娘眼皮都不带动的,说不卖。一叠咸菜藤羹堆在收银台前,“温馨提示”你随买随吃。除了咸菜还有啥口味,我问。自己看,她答。不多说一个字。有十几个种类,咸菜藤羹9元,已经是起步价。我妥协了,买了咸菜藤羹,吃完,说不上好坏,第二次是不想再来了。
眼见米浆下锅,藤羹登场,裹巴裹巴。老赵家的白藤羹,绵柔、香糯,舌尖瞬间被征服了。咸豆浆,2元。碗底倒了酱油,从锅里,舀一勺热豆浆,冲入。渐渐地,豆浆们聚合起来,在表面结成绸绸的一层,用瓢羹撇两下,豆香漫溢开来。温热的豆浆下肚,饿了一夜的胃醒了,活了。这才是早饭,这才是星期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从头到脚整个人通透了。
摄影 诗酒年华
回过神来,那家包子店的豆浆为啥盛在大桶里,由着你自己放。那是豆浆水。充值的500元,我得吃上一年啰。
吃完白藤羹,我又要了个咸菜馅的。怎么样,我家的藤羹,我家的咸菜,老赵问我,眉里眼里都是得意。我连连点头,确实好。嗨,不是我吹牛皮,这条街上,你找不出第二家,我们蒸了三十多年了,老赵说。老两口不会上网,只做线下生意。有人嫌咸菜太多,有人说你的豆浆怎么没葱,老赵老婆耐耐心心地解释,不恼。
这条街现在竟然成了冷街,原来是老县城的CBD。随着新城开发,三环四环的不断延伸,市中心转移到开发区,这里萧条了。大商场、大超市不见了,一街两边都是小铺小店小饭馆。马路在施工中,西边方向完全堵了,南北方向路中间筑了高高的隔离,像个柏林墙,过马路得绕行一大圈,兜来转去。风吹起,冷飕飕的,行人裹紧衣服急急地走。星期六的早上,街上太过冷清了。老赵坐下来,点上香烟,缓缓吸两口。
摄影 诗酒年华
老赵六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黑白大格子衬衣,腰板硬朗,腿脚也利落。他说,我们两个天天早上三点半起床,做到中午十二点半。先蒸糖央,三锅,每锅半个小时。糖央是一种甜食,用白糖、红糖和米粉蒸制而成。中间一层厚厚的红糖糕,拌着缸豆,两边粘上薄薄的白糖糕片,可谓中国版的三明治。这也是我们当地的传统小吃,以前是“七月半,糖央藤羹蒸俩碗”,现在一年到头都有卖。
吃完藤羹,我去买糖央。一位阿姨买了一大盒,最后只剩下6小块,我全要了。旁边堆着干藤羹,看看成色不错,又买了5斤。我家的干藤羹,放到明年清明时节,如果有半点问题,你拿回来!老赵递给我袋子,大手一挥,豪迈地说。
瘌痢头儿子,自家好。商家的这种拿手话,听多了。上周六去吃“广东石磨肠粉”。肠粉刚盛上,我来不及阻止,一勺高汤浇上了。我只想洒点酱油,原味,我说。我家的高汤味道很好的,你吃了就知道,我们做了十几年啦,老板说。老板是江西人,之前在广州白云机场开店,后来被拆迁,来到了杭州。高汤用料多、味道重,这种鲜美在舌尖上打个转就没了。我坐下来,一筷一筷地吞吃。老板踱过来,问我,怎么样,高汤。我想说,不怎么样,话到嘴边,看看不到十平方米的店铺,改口说,还行吧。
摄影 诗酒年华
老赵家的干藤羹倒是真好,比“小时候的味道”更地道。
也许,星期六出外吃早饭,不在于吃什么,而在于打开一种视角。日子如一件宽大的棉袍,久了,旧了,褶皱里难免积满了仆仆风尘。那么,不妨走出家门,缘路行,看树,看水,看人。从纷繁的城市中的晨起暮歇,看生命律动,感受世事流变。
摄影 李文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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