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我们身心的,只不过是无谓的执念……
------题记
(接上期)
13、
上次鲍思远爽约了和我约好的酒局,说是因为在电车上接到了一个“要命的电话”。我当时心里也有过一丝闪念,怀疑电话有可能是古川打给他的。古川和鲍思远这段时间对彼此古怪的态度,让我怀疑他们之间出了什么麻烦。尤其是作为和我无话不谈的好友的古川,不但不回复我的电话和短信,而且就连辞去教职、私赴北京这样的事情都不商量一声,这让我更加认定这个麻烦相当棘手。但这两个人之间究竟会有什么样的麻烦,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是学校的非常勤讲师,一个是外国的交换学者,两人作为同事才短短数月,不可能有什么历史积怨;古川在男女关系上是个谈性不谈情的先锋派人物,洒脱奔放,不可能因为任何一个男人而陷入情感泥沼,更何况一个其貌不扬的鲍思远?古川和鲍思远都属于仗义疏财之辈,两人之间也不太可能有什么经济纠纷…..“这两个活宝,上演的究竟是哪一出?”我猜不出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便也懒得再去费脑筋了。
7月6日,谢红发来短信,说对我的那篇采访已经上网了,网民反响还算热烈。她对没有让我最终把关表达了歉意,说是因为版面临时需要,时间没有来得及。但这不过是虚伪的说辞,在采访当天我就知道她只在乎网民反应,我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我按照她发来的网址打开手机看了看,在采访我的视频之前,有一篇谢红写的标题为《高桥直子:一个游走在中日两国间的单身女人》的文章。看完这篇文章,我才知道自己当天认为谢红没有提前做功课的断言纯属误判。她不但做了功课,而且做的很细致。文章在介绍了我一系列所谓的成就之后,重点介绍了我“在经历过一次短暂的婚姻后,数十年单身不嫁”、“嗜酒且酒量惊人,酒名在中日文化界如雷贯耳”、“一个偏激的女权主义者”、“曾为学校头疼、却被学生爱戴的退休教授”诸如此类的个人生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我在网上可搜到的公开信息并不多,这些资料不知谢红是如何搜集到的。
这篇介绍文章和采访视频确实反响热烈。当日阅读量已经过万,帖子后面数百条留言更是五花八门。这些留言从讨论中日关系到男女关系,从大男子主义到女权的崛起,从饮酒与健康的关系到酒鬼经历,从婚姻的必要性到不婚主义的自由,或自话自说,或多人争辩,有点赞的,也有用脏话骂人的……我向来不在乎陌生人对我的看法,浏览评论区只是为了出于礼貌回复熟人的留言或评论。令我颇感意外的是,我居然看到了peter shotwell的留言。他用中文写道:高桥同学,听到你说84年吃烤鸭时先吃了卷饼的事,我才确信真的是你。每每想起这件事,仿佛就在昨日,让我总是忍俊不禁。你还记得那次吃烤鸭后不久,我酒后和你打赌的事吗?你还记得赌注是什么吗?你输了,至今还欠着赌债。哈哈哈,一晃三十多年了……末尾留有一个电子邮箱,希望“有空联系。”
Peter shtwell是留学时的美国同学,他给自己取的中文名字叫邵伟。那时大家汉语都刚开始学,发音古怪,叫他的名字时听上去总像是“少尉”。金发碧眼的邵伟是个充满好奇心的冒失鬼,因为总是洋相百出而一直是众人的开心果。前些日子无意中找到那本原以为已经烧毁的日记时,我只翻看了其中几页,就看到了他在刚入学的那个冬天,和我们一起去吃涮羊肉时,不服二锅头的度数而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的事。
“酒后打赌?”邵伟的留言让我如坠五里雾中,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有关这件事的任何记忆。“这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大概又是在信口雌黄。”我虽然这么想着,可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取出了锁着日记本的那把抽屉钥匙。我拿着钥匙纠结了半天,因为我心里明白,寻找与邵伟打赌之事的细节并非我的本意,这不过是一个我试图走入那些被封锁起来的旧事的借口。而那些旧事就如同锁在酒柜里的烈酒一样,我明知它们对我的无情伤害,却还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把手伸向它们。“我只看84年开春那段时间的内容,找到打赌的记录就停手。”我最终还是打开抽屉将日记拿了出来。就如同在反复纠结之后,我总会一边自欺欺人地说:“就喝一杯,绝对不会过量”,一边将酒瓶从锁着的酒柜里取了出来一样。
那天我打开抽屉时特意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时针刚指向下午三点一刻。我心想随意翻翻,如果找不到邵伟关于打赌的记录,就说明不是他顺口乱说,就是即便打过赌也无足轻重,不值得他记挂如此之久。但翻开日记后,我却如同被时光机器带回了三十多年前的那段岁月。我渐渐不再是那个坐在暮色中东京某个僻静的房间里、正在翻阅一本来路可疑的旧日记的老妇人,而是一个二十出头、正对北京这个异国首都充满了好奇感和探索欲的日本女留学生。我仿佛嗅到了初春北京依然料峭的寒风中呛人的尘土的味道,看到了位于五道口的学院门前宽阔笔直、两旁种着高大杨树的马路,听见了不断飘进耳朵的那种古老而神奇的东方语言……在那些陌生得如同出自他人之手的文字里,一个个模糊的人影从远处的迷雾中走了出来,越来越变得清晰和鲜活生动。他们或远或近地活动在我的四周,其中既有熟人也有陌生者。美国同学邵伟喝多了酒,在冬天北京的马路上脱得只剩下了一条裤衩,一身白肉惹来了不少路人的围观和哄笑;教初级汉语的赵苍老师因为一张脸从来没有任何表情,而被同学们私下称作“机器人”;一个初冬的下午,意大利女同学乔吉娅路过校园一个僻静之处时,一个猥亵的中年男人忽然敞开军绿棉大衣,路出了自己一丝不苟的下半身。乔吉娅指着男人的小鸡鸡,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露阴癖男人反倒受了刺激和伤害,一脸沮丧地落荒而逃…… 在这些宛如电影回放一样清晰的镜头里,我却发现总有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时不时出现在画面的背景中,任凭我怎样努力,目光却像一架失灵的摄像机镜头一样,根本无法准确捕捉到他的清晰影像。这个影像是被刻意打上了马赛克的人影,形象变幻不定,他似乎一会儿西装领带,一会儿一身戎装,一会儿又赤身裸体……我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被这个模糊的人影吸引了,已经完全看不清刚才那些还真实生动的场景和人物,整个视野里到处都影影绰绰的,仿佛走入了一个死寂的、永远无法逃脱出去的梦境。就在我惊恐不安却心有不甘地努力辨识着那个神秘人物的时候,本来死寂无声的梦境里却猛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警笛声,我看见一辆蓝灯闪烁的救护车从远处疾驰而来……我被这声音吓得一个机灵,立即从刚才的恍惚中回到了现实世界,这才发现原来是有人摁响了我家门铃。
门铃的荧屏上是青木夫妇。我按下通话键,男青木说:“都快七点了,走啊。”我茫然地问:“去哪里?”男青木说:“去参加夏祭喝一杯啊,不是前天说好的嘛。”我这才彻底清醒了过来,赶紧说:“哎呀,我一忙就忘了,稍等,我这就出来。”
我低头看看手中的日记本,已经被自己翻阅过了厚厚的一叠。此刻呈现在眼前的,是84年8月11日的一则日记:上午上课时,老师说今天是中国的鬼节。今天鬼门关大开,百鬼夜行于人世间。我从来都不信有什么鬼神,这都是人编出来吓唬别人或自己的。中午艾米非得拉我去校外吃麻辣烫,差点没有赶上下午第一节课,不过那家新开的苍蝇小馆味道确实迷人。晚上出学校大门时,有个年轻的保安逢人就敬礼,有些夸张可笑,大概是个新来的……我将日记本放进抽屉重新锁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和邵伟打赌这件事上,而是一直在寻找有关这个保安的记述。
出门和青木夫妇去公园参加夏祭的路上,我才发现自己连晚饭都忘了吃。
7月6日开始,我所住地区的町会在福祉会馆旁边的公园举办为期三天的“夏祭”,这是每年町会的例行活动。公园里早早就拉起了挂满彩旗和灯笼的绳子,架起了敲击太鼓的高台。天色将暮的时候,附近的居民都会聚集于此,或在各种各样的小吃摊、冷饮摊前吃吃喝喝,或和着太鼓的节奏列队翩翩起舞。女人和孩子大多都穿起了色泽鲜艳的“浴衣”,到处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我不喜欢热闹,对这种消暑休闲的活动如同聚众赏樱一样,一般都绝少参与。但前天在旧中川散步时,又遇到青木夫妇。我拗不过二人的再三邀约,便答应夏祭始日晚饭后和他们一起去公园,就着别人的热闹“一起喝几杯冰镇生啤”。
我们在一个冷饮摊前买了啤酒,坐在公园的花坛上,刚喝了没有几口,一个邻家男孩却跑过来对我说:“您家门前有个欧巴桑在等您。”我对青木夫妇说:“抱歉,我回去看看。”男青木颇有些遗憾地说:“要没什么要紧事,就带过来一起喝酒。”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坐在我门前石阶上的“欧巴桑”,居然是数月音讯皆无的古川舞雪!
(未完待续)
(来源:阳光导报)
作者简介:亦夫,陕西扶风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在国家图书馆、文化部和中国工人出版社任职,现旅居日本。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随笔集等十余部,代表作“原欲三部曲”之《土街》、《媾疫》及《一树谎话》。长篇小说《无花果落地的声响》获中山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