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永栋 | 乡愁—无药可治的“绝症”

民生   2025-02-07 07:30   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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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无药可治的“绝症”

《不信东风唤不回—一个高龄留学生的自述》选载之十八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这首《长相思·山一程》的作者是纳兰性德,是我非常熟悉和喜爱的清代词人。这首词我从大学时代一直记忆到现在,在外乡异域孤独思乡的时候,总会想起这首词。


这次离乡赴美一待就是五年,乡愁如影随形时时袭扰心扉,尤其是在你感到孤寂无助的时候,特别让人思往事易成伤。乡愁并非一种虚无缥缈的矫情,而是一桩桩具体的小事情,是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竹林中捉鸣蝉,是住在成都安顺桥的外婆做的艾蒿馍馍,是成都水津街小贩们扯起嗓子售卖叫咕咕(蝈蝈)的吆喝声。宏观来讲,乡愁是因为对故国故土的思念和向往而产生的一种最淳朴最真挚的情愫。对久居异国他乡的人,离开家乡越久,这种情绪也越是浓烈。一个故乡来人,一件老家常见的物件,抑或在闹市的人流中偶然听到的一句久违的家乡话,都可能会勾起你一缕思乡之情。

旧时的成都(网络图片) 
到美国留学的中国人,到美国后一般要经历三个情绪变化的阶段:兴奋期,迷乱期及稳定期。头半年是兴奋期,对美国的什么东西都感到新鲜好奇。满街的汽车;宁静得可怕的环境;四处可见的尖顶教堂;一天从早到晚一年四季永不关机的大楼空调;甚至美国年轻人的穿戴模式——外衣衣袖比内衣短,内裤裤腿比外裤长,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那么异样。这个时期,我们总是在不断地走,不看,也不断比较和思考。这个时期,不断接收外界大量涌入的新信息,极度兴奋和激动的情绪占了主导,乡愁表现得并不明显。

半年后进入迷乱期。人对新鲜事物大都习以为常了,极度兴奋与激动的情绪开始“退烧”,这个时候开始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忘在了中国老家。想半天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最后终于明白,是自己的那一半灵魂,是自己还留在中国家乡的根。心里开始感到迷乱惆怅,也开始出现孤独和寂寞感。这些情绪,人都把它藏在心底里,也无法与人分说。这个时候,乡愁开始时时“来袭”。往往是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坐在灯下,想着白天里遭遇到的一些不顺心的事情,然后会想起在家时的各种好处,两颗滚热的泪珠不经意间就滚落下来。克服这个时期的迷乱情绪,唯一的办法是努力调整自己,让自己去适应周围的环境。大约在一年以后,学习上了正轨,生活有了规律,朋友圈慢慢形成并固定下来,尤其重要的是经济上开始有了一些积蓄,有的人甚至买了车或者有了小孩。这个时期,情绪也慢慢调整到位,不再那么强烈地想家思亲了,乡愁的表达也进入稳定期。


西谚中说“East or west,home is best”(金窝银窝,比不上自己的狗窝),那种文化上和生活上的不适应带给人的冲击,有时是很难让人招架的。尤其是像我这样的高龄留学生,中国传统文化和习俗在身上的烙印太过深刻,调整起来并非易事。“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事情,在我身上随时都在发生,我好像成了现实版的“老年男性林黛玉”。生活中,稍有不如意的事情,立刻就会让我陷入对美好故乡,和对温暖家庭不能自拔的回忆中。乡愁,像蚕虫一样悄悄咬食你,让你感到心在隐隐作痛。愁闷,伤感,甚至痛苦得不能自已。


那个年代,还没有便捷的互联网,也没有手机。虽然有电话,但是打回中国的长途电话,每分钟要差不多五六十美分。这项费用,对每月仅有四五百美元收入的留学生来讲,是无法承受的。因此,与国内家人的联系,几乎完全靠“鱼雁传书”人工手写来实现。“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迢迢万里,关山阻隔,一封家书从国内寄出来,在美国收到已经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解到的家里情况也是“明日黄花”了。与家人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太平洋,“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让人徒呼奈何。


我刚到美国那会儿,妻子在成都上班,女儿远在重庆上大学,一家三人分居三地。彼此近况知之甚少,很是让人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操心最多的,要算在成都独守的妻子。在重庆的女儿,独自一人举目无亲,不知道会生活得怎样,这是让妻子最为担心的。另一方面,她又要担心远在美国的我,一大把年纪,身体也不怎样,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左也揪心右也揪心,难得有宽心的时候。平时,没有接到我和女儿的来信时十分期盼。一旦收到来信,尤其是我从美国的来信,又害怕信中会有让人担心的事情。就这么煎熬下,她落下心脏早搏和高血压病根一直伴她到如今。古时候,诗人们爱说“为伊消得人憔悴”,那多半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病呻吟。现在,这个情景落到我们自己身上,那确确实实是一种情感的煎熬和折磨。


每逢中国的节庆日子,是留学生们乡愁“喷涌”的时候。强烈的思乡和想家情绪猛烈袭来,整个节日都沉浸在苦闷之中。记得1993年1月的春节过后,我找来春晚录像带,又找到一个住得很僻静的中国同学家里,想在一个房间里把门关上,自己独自一人慢慢观赏春晚节目,想以此慰藉一下按捺不住的乡愁。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节目刚刚才看了七八个,我的情绪就激动得不能自持。不知道什么时候“江州司马青衫湿”,脸上已经是泪水涟涟了。节目中欢乐喜庆的场景和音乐,那些熟悉的明星,熟悉的风格,熟悉的色彩,让你仿佛置身在家乡,坐在自己的亲人当中,享受着亲情和美食。但是,等到你的视线一离开屏幕,环顾四周,又才发现那些熟悉的东西和熟悉的人转瞬即逝了。包围你的,物是异国的物,景是他乡的景,都不是你熟悉的。强烈的失落感逐渐完全控制了你。无法再看下去了,我站起身来收拾好机器,走回到自己的宿舍。好在同学家的人都看过那期春晚节目,出门不在家,看不到我的那个失魂落魄的伤感模样。

故乡的月(网络图片)    
有人说,一个人到得的一个新环境,如果比他的家乡更好,乡愁会很快过去,如果比他的家乡差,乡愁会与日俱增。这话有一定道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但也不尽然。1959年念高二时,有一次到校长办公室开会。我落座的位置,刚好让我能够看到一张摊在桌上当时还是内部刊物的《参考消息》。第四版刊登了一个留学美国的台湾中国人写的一首怀念大陆的诗歌。六十多年前,两岸关系紧绷,凡是台湾来的怀念大陆的诗文,一律被贴上“企图反攻大陆”的标签。那首“反动诗”的深刻意境震慑了我那颗稚嫩的少年心,记下的东西就永志难忘。记得其中有两句是“……摩天大楼,八线大道,仍然让我忘不了,那竹林中的茅屋,和月光下的老牛……”论物质生活,美国远远超过当时的台湾和大陆。但是,走过千里万里,时隔十年八年,家乡的山水家乡的人,都总会让人丢不下割不断。想不到,这位诗人这片美好的情愫,事隔四五十年后,也让我们这一代留美学生,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把。    


1994年4月,我妻子已经办好来美探亲的手续,来信问我需要带点什么吃的东西。家里女儿上大学,靠妻子一人工资供养,经济并不富裕,我没有对吃的方面提出任何要求。但我要她无论如何给我弄几盒京剧磁带来,想听听已经久违了的京剧的优美旋律。我喜爱听京剧,尤其是梅兰芳的《贵妃醉酒,马连良的《打渔杀家汉阳院等唱段,这都是从小长期接触浸淫京剧的结果。记得还是十几岁的小毛头的时候,我就常常和几个小伙伴一起,到成都棉花街(现在的东风路)的群众京剧团看脚子戏。所谓脚子戏,就是在一场全本大戏快要结束的时候,把门的人撤了,让等在门口的一群小孩子进去看点大戏的结局。当然,也有的时候,我在开演前,凭借矮小个头的优势,混在一群大人中间溜进门去,免费看完全本戏。最开始接触京剧时,根本听不懂演员唱些什么,更不会欣赏京剧美妙的唱腔。最来劲的是看武打戏,演员在台上的前翻后滚,让我们过瘾死了,腾翻得越高也越是被我们叫好。当时群众京剧团有一位武生演员叫筱虎辰。他演“美猴王”,一根不锈钢做成的金箍棒,在他手上翻飞起舞。日灯光照射下,只见一团白光四射闪动,叫我们十分陶醉。看得多了,听得也多了,慢慢地欣赏重点就转移到唱腔上了。及至长大后,对京剧的迷恋就放在它美轮美奂的唱腔上。话虽如此,我也只能算一个“哑巴”票友,能听能看不能唱。这是后话。


妻子带来了几盒京剧磁带,有陈秀清的《空城计,马连良的《打渔杀家,好像还有一盒老旦的,记不清名字了。那时候,我已经买了第一辆车,是一辆八缸的公爵老爷车。车上有车载音响,效果还不错。每当开车跑“长途”(最远也就是到门罗附近的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就喜欢放上一段京剧。第一次放的是陈秀清的“空城计”。过门很长很优美,铿锵的京胡声一响起,我顿时就被那个激越的旋律陶醉了,赶紧把车靠到路肩上停一会儿。听着听着,我心里涌起了一阵难受的感觉。我知道,又是一股乡愁“来袭”。听完了,我抬起头,妻子发现我眼中有泪光,问我“啥子事啊?”我不好意思地眨了几下眼睛,说“没事儿,很久没有听京剧了,有点动情”。


妻子带来的磁带中,还有一盒成都散打评书,说书人是李伯清。尽管那个时候,李伯清已经在成都各地方电视台爆红了,但我们在美国却对他一无所知。评书中,李白清说一口地道的成都方言,什么“老子今天毛了,醏个血旺儿来吃”,什么“要得公道,打个颠倒”,听起来就好像是坐在成都的锦江剧场听他讲书一样。听的是家乡话,讲的是家乡事,听起来很过瘾。1997年回国后,听他的散打评书多了,才知道他和我不仅是同时代,我则在水津街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两条街相隔着一条天福街,两三百米远的距离。来自同一时代同一地区,有相同的经历和相同的人生体验。难怪他的评述听起来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即便是在远在万里之外的美国的汽车上,感受也那么真切。

美轮美奂的京剧舞台(网络图片) 
ULM的中国留学生慰藉乡愁的方法很多,阅读家乡的报纸书籍就是其中之一。ULM图书馆有一个中国之角,是许多中国留学生最爱光顾的地方。所谓“中国之角”,其实就是图书馆二楼右角,有一个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区域。图书馆馆方把有关中国的许多报纸、杂志和书籍都陈列在这里,供学生们阅览。陈列的读物中,除了《人民日报》海外版外,还有很多国内图书馆交换来的杂志:《大众电影》《电影画报》《人民文学》《上海文学》《收获》《译文等。一些港台出版的报刊杂志,也受到留学生们的欢迎。记得有一本教育部主编的《海外学人》杂志,经常刊载一些国内高校的消息和文章,受到我的很多关注。那个中国之角,留学生中除了来自上海的老夏外,光顾得最勤的可能就是我了。我一周至少要去三次,往往是安排在课程较少的时候和周末。坐在那里,环境温馨,室温宜人,阅读着自己熟悉的内容,惬意极了。自己似乎就像回到中国一般,乡愁也似乎得到了暂时慰藉。一坐往往就是一个多小时,不觉得累,也感觉不到时光的快速流逝。有趣的是,和我一样得了乡思病的,还有一位来自天津学音乐的女留学生W有一天她告诉我说,她最爱去中国之角看娱乐类杂志。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经常看得天昏地暗,完全忘记了压在身上的学习任务,一直看到心里产生了强烈负罪感才离开

乡愁是一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它会迁延至你背井离乡的整个时期。也许离家越久乡愁会越浓,根本无法“根治”。1997年8月,我们已经准备好要回国定居了。那时候,我女儿已经在ULM就读,一家人都到了美国还要回国定居,我被人说成是“脑子进水了”。不过,我有我的思考,客观因素的考虑当然是主因,文化上的落叶归根也是一个因素。回国前和回国后那一段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很难完全用语言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在美国生活,你感觉好像把什么重要东西遗忘在中国;回国后一段时间,你又感觉好像把什么重要东西遗忘在了美国。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说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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