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学”

其他   2022-01-19 07:10  

穷人的孩子,就像错过了时辰的庄稼,总是迫不及待地就长大了。童年,是奢侈品,不是每个孩子都配拥有。我们乡下的孩子,总是格外早熟,格外懂事,就连上学这事,也都非常务实。上几年学,认了千儿八百的字,学会加减乘除,就差不多了。身个长高一点,除了学习成绩格外优秀的,就下了学,帮家里干起活来。而硬下心肠,一直上下去的,往往也是因为早就存了更高的志向,要通过读书,跳出农门,进而更好地回报父母的养育。我们村,是远近闻名的“状元村”,因为每年,都或多或少,有孩子考上学。

小孩子,对自己的能力和未来,也多少有点规划。从小学起,除了极小的时候,班里的孩子就三三两两地流失。三、四年级开始,每次开学,班里的座位,都会空出几个。这些失学的孩子里,有的——尤其是女生——确属于家长的意愿。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孩子自己觉得跟学校相克,坐在教室里磨屁股,不如捡柴火、拔萝卜来的简单爽快。再加上每个学期的学费、书本费,都得让爹娘费一番踌躇,索性就不念了。

但大部分家长,只要孩子还想念,总还是想方设法支持的。孩子念出书来,能够得到的实惠,因为有了别家的例子脆生生地摆在那里,是扎扎实实摆在那里的。所以每个上初中的孩子,都曾立志,或被鼓励,要去“考学”的。

“考学”的意思,就是考“小中专”。

“小中专”指的是招收初中毕业生的中等专科学校,主要包括师范学校、商业学校、粮食学校、电力学校之类中专学校。其中最受乡人欢迎的,是师范学校,不知是不是跟招生量大有关。另外,我猜,大概也跟老师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生活里比较熟悉的职业有关。毕竟,乡下人,日常能接触到的“工作人”,领“国家工资”、吃“国库粮”的,最多的,就是教师群体了。毕竟,“公派老师”跟“民办老师”工资待遇的区别残酷而鲜明地摆在那里,考上了,迈过去那道门槛,就俨然成了“公家人”,就连读师范的三年,也不用再交学费,这么大的好处摆在那里,谁能不心动呢?

因此,俺们那,几乎每个初中生的最大心愿,就是考上师范。而每年,成绩最好的学生,也的确是都考师范。间或有个把两个,也考商校、电力学校啥的。(粮校那种直接跟资源挂钩的地方,每年不多的几个名额,一般都在系统内部“消化”了,因此,跟种粮食的乡下人很少产生关系)

考中专,在我们那的八十年代,其壮观和难度,比如今的高考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初三开始,班里的学生就泾渭分明地分化成学习好的,和学习差的。学习差的,都自觉地该睡觉睡觉,该逃学逃学,不去打扰学习好的。而学习好的,也顾不上联络古旧的友谊,整日泡在书堆里。越临近考试,好学生之间,越暗搓搓地涌动着不太健康的竞争,因为大家的目标高度一致,彼此,就成了对手。

初三下学期,考试就真刀实枪地上场了。学期中间,就开始了预选。预选考试是全市统一进行的,把所有有志于考中专的学生都组织起来,统一安排考场,在正式招生考试之前先考一遍,淘汰掉一批考生。进入全市多少名的,才有资格进入下一轮预选。在正式考试之前,预选考试要进行两次还是三次。这样,到真正招考的时候,去参加考试的,就都是最有实力,考试经验最丰富的了。我这种学渣,是第一轮就毫无悬念被淘汰掉的。但奇怪的是,每一年,都会有预选赛中最出类拔萃的学生在正式招考中名落孙山。我妈对这一现象的解释是:那些学生都太聪明了,他们过早就摸透了本校、本市老师的出题思路,做题思路过于迎合小范围的出题趋势,反而经不住大场面的考验。相反,那些平时看起来笨笨的的学生,但是基础扎实,另外,没有太重的得失心,反而到了大场面上能考好。

因为考中专的诱惑如此之大,我们乡下的孩子,就把眼睛只盯着中专了,一年考不上,就考两年,两年考不上,再考第三年……甚至出现“八年抗战”的现象。但是年复一年的复读,必然造成对应届生的不公平竞争。后来,为了减少这种不公平竞争,设立了学籍制度,从初一开始,给学生建档,只允许应届生报考。我念初三的那一年,这一制度正式实施。由于之前没有这种禁令,复读生并没把这当一回事,就都充作应届生,一起报名、考试。我们那个班,不少同学实力相当不错,一考,上榜了真不少。可那时候的另一种特色招生政策,叫做“名额”。就是说,每一年,招生学校分给每个考区三个、五个位置,考试结束,按照成绩从高到低顺次录取。比如白沙埠考区,今年五个名额的话,那么就从最高分往下数到第五名,录取。第六名跟第五名就差0.5分?对不起,没名额了。而白沙埠考区的第十名还比李官考区的第一名高十来分,那没办法。“为了实现教育公平,我们必须……”我们考试的那一年,好多同学都考的好极了,但不幸的是,名字排在前面的,基本都是复读生,而成绩最好的应届生,名次也排在招生名额的门槛之外……有的应届生,就把复读生举报了。然后,所有的复读生,就都被拒之门外了。

考场如战场,我是那个时候最早体验到的。(5:35pm 11-01-22)

考中专的壮观场面,早已随时间一去不返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八十年代,中专学校里,集中了最优秀的农村孩子。二流的,考不上中专的,才去考高中。九十年代之后,随着经济的改善,农村人的眼光也变得长远起来,靠考试谋前途的娃儿,也开始念高中,考大学。奇怪的是,孩子们的成熟度,似乎也随着经济的改善而延后了。我们小的时候,十五六岁的孩子,就已经被视为准大人了,该为自己和家庭贡献力量了。后来,二十上下才被寄予这样的期待,时至今日,甚至三十多了,还俨然“是个孩子”,也不知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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