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写啥了，今天终于决定重操旧业，讲一个作者，和他的一首诗。这个人，和这首诗，很久以来我一直想讲一讲，因为各种原因耽搁下来，直到如今，觉得再不写，可能就永远不会写了，这才克服懒惰病，磨磨锈蚀已久的笔，码字。
这个作者，是Stephen Crane，这首诗，叫做 "War Is Kind"（《战争是慈悲的》）。
Crane这家伙，通常被人做是美国自然主义的先行者。他写诗，也写小说。最著名的做品是《红色英勇勋章》和《站街女麦吉》。他的许多作品，都涉及到战争。一定意义上，我认为，他的语言风格，可能，影响过海明威——这事是我瞎猜的，因为我没见过海老头讲过类似的话——甚至在主题上，有的时候，我都觉得，假如Crane不那么早死，海明威后来能不能那样名声大噪都是难讲的事。因为，他俩，从作品主题，到语言风格，都有很多可类比之处。
首先，他俩，都醉心于写战争题材，或者说，写人与人、人与自己的挣扎和厮杀。更重要的是，然后，这俩人的语言，都极简约而有力，令人回味无穷。选词择句，像版画，初看是刀砍斧凿的粗粝，可是，画面的冲击力很强，看过，也就砍进记忆里了。我常常以为，这种小说，其实是散文体的意象主义。
咱们来说这首诗。原文如下：
War Is Kind (the first version)
Do not weep, maiden, for war is kind.
Because your lover threw wild hands toward the sky
And the affrighted steed ran on alone,
Do not weep.
War is kind.
（被哭，姑娘，因为战争是慈悲的/你的爱人双手向天狂抓/而战马已弃他独逃/别哭。/战争，是慈悲。）
Hoarse, booming drums of the regiment,
Little souls who thirst for fight,
These men were born to drill and die.
The unexplianed glory flies above them,
Great is the battle-god, great, and his kingdom----
A flield where a thousand corpses lie.
（战鼓隆隆，军团勇进，/个个都渴望战斗，/这些人是生来受训、去死的。/他们的顶上飘着莫名的荣光，/伟大的战神，伟大的，战神的国度——/那里尸横遍野。）
Do not weep, babe, for war is kind.
Because your father tumbled in the yellow trenches,
Raged at his breast, gulped and dies,
Do not weep.
War is kind.
（别哭，宝宝，因为战争是慈悲的。/你的父亲跌倒在黄色的战壕里，/他的胸口炸开，鲜血喷涌，吐出最后一口气，/别哭。/战争，是慈悲。）
Swift blazing flag of the regiment,
Eagle with crest of red and gold.
These men were born to drill and die.
Point for them the virtue of slaughter,
Make plain to them the excellence of killing
And a field where a thousand corpses lie.
（军旗猎猎，军团勇进，/正如羽冠金红的雄鹰。/这些人，生来就是受训、去死的。/教给他们屠戮的美德，/宰杀的技巧，/指给他们，尸体横陈的所在。）
Mother whose heart hung humble as a button
On the bright splendid shroud of your son,
Do not weep.
War is kind.
（母亲的心，卑微，如一粒纽扣/贴在你的爱儿的裹尸布上，/别哭。/战争，是慈悲。）
这是非常有趣的一首诗。它里面有两个声音，two speakers。奇数诗节里的声音似乎来自军部的一个后勤工作人员，在集体追悼会的现场安慰失去亲人的家眷们，一一讲解他们的爱人、父亲、或是儿子，死去的方式，并且正告他们：战争，是好的，是更大更深广的仁慈。这个声音，疲惫不堪，浸满了机械和不耐烦。而偶数诗节的声音与第一个声音的单调、空洞截然不同。它充满激情，响亮而昂扬，盛赞宏大、热烈的战争现场。这两个声音，如果要找共同点的话，就是对战争的麻木，和普通生命的冷漠。更加有趣的是，在这首诗里，那些被说话的人(people spoken to）和被谈论的人(people talked about)，一点声音都没有。
在这个时候，想起这首诗，当然与我听到那么多次的喊打喊杀有关。我想说的是，在激昂地口沫飞溅时，你，说的是你所处的位置该说的、能说的话吗？你试图戴上的面具，符合你的实际身份吗？假如战事真的爆发，你猜，你的位置会在哪？你，会是第一个声音？还是第二个？抑或，是那些淹没的、消失的、卑微的、无声的灵魂中的一员？甚至在你以最不堪的方式消失之后，你的妻儿、老母，仍会被要求“别哭”！因为，他们的眼泪，是对荣耀的伟大事业的玷污。艾默生告诉我们：做自己分内之事！每个人都维护好自己的利益，这个社会才能繁荣安康。陈世美唱着包公的词儿，呸，你也配！
Crane的行文，往往充满类似这首诗里的逻辑错乱，但是这种错乱，似乎反而恰恰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现实。从这个层面上来说，他是个硬邦邦的现实主义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