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雪菡丨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皕宋楼捐进书目》考述——兼论陆心源守先阁的藏书开放

学术   2024-11-01 08:30   北京  


注:本文发表于《大学图书馆学报》2024年第5期,此为作者Word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吴雪菡老师授权发布!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
《皕宋楼捐进书目》考述
——兼论陆心源守先阁的藏书开放


吴雪菡


摘 要:陆心源将守先阁的藏书向社会开放是近代图书馆史上的重要事件。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皕宋楼捐进书目》并非陆心源捐进国子监书籍的目录,而是守先阁的藏书目录,且编写时间较早,能够反映守先阁前期的藏书开放状态。将《皕宋楼捐进书目》与守先阁的后期目录对勘,可发现守先阁的藏书持续增补,体现出宣扬经世新学、保存传统典籍、关注日用民生的运营主旨,当是受到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影响。陆氏守先阁无偿为社会提供读书借阅服务,且引进图书考虑读者需求、响应时代号召,展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已具备公共图书馆的属性。

关键词:《皕宋楼捐进书目》 陆心源 守先阁


一、引 言

陆心源作为“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备受学界关注,有关陆氏藏书目录的研究不断推进。徐桢基《皕宋楼藏书目及其藏书数》[1]汇总陆氏书目14种,《中国古籍总目》补充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皕宋楼捐进书目》等9种,侯印国在此基础上搜集到南京图书馆藏《宋元板书目》等7种,李成晴又发现日本早稻田大学藏《陆心源藏书目录》1种[2],故目前所知陆氏书目已有31种。值得注意的是,推进具体书目研究,有利于深度还原陆氏藏书的历史现场,揭示陆心源的藏书理念,而学界在此方面尚称匮乏,甚至存在误解。本文拟探讨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皕宋楼捐进书目》,纠正学界误说,并讨论陆氏守先阁的藏书开放。


二、《皕宋楼捐进书目》是守先阁早期藏书目录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皕宋楼捐进书目》(典藏号:SB/018.9/7433,以下简称《捐进书目》),陆心源编,一函四册,清抄本。碧丝栏,四周双边,白口,单鱼尾。半叶十行,行二十字。此书封皮、卷端未题书名,《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古籍善本书目》《中国古籍总目》据函套上的墨书题签“皕宋楼捐进书目”著录。学界受此影响,认为《捐进书目》“反映陆心源光绪十四年(1888)捐送国子监的图书情况”[3]。然而验看《捐进书目》的实物发现,较新的函套是后世装配的,函套上的签条自然也是后人题写的,据之定义《捐进书目》难称准确。下文将从卷端题记、编目体例、对勘其他书目三个方面重新探析《捐进书目》的性质。

首先,从卷端题记上考察。《捐进书目》卷端有题记云:“从一品封典开复原衔三品顶戴前广东高廉道陆心源今将捐资建阁归公书籍目录开呈钧电。”可见《捐进书目》是“捐资建阁归公书籍”的目录,这与陆心源捐书给国子监的情形不合。据《清实录》记载:“(光绪十四年)前广东高廉道陆心源因国子监广求书籍,选择家藏旧书一百五十种,计二千四百余卷,附以所刊丛书等三百余卷,愿行捐送到监。”[4]可见这次捐献的书籍仅有百余种,且直接呈送至国子监,并没有“捐资建阁”。另外上海图书馆藏《陆心源遵捐国子监书清单》已被证实是陆心源捐赠国子监书籍的目录[5],却与《捐进书目》的内容大相径庭,也能说明《捐进书目》与国子监无关。其实《捐进书目》卷端题记反映的情况与光绪八年(1882)陆心源开放守先阁藏书的史实相合,陆心源曾“就潜园建守先阁,取明以后刊钞诸帙及近人著述之善者,藏庋阁中,许四方好古之士来读不禁”[6]。他还向湖州府申请将守先阁藏书立案归公[7],并在书前钤印“归安陆氏守先阁书籍禀请奏定立案归公不得盗卖盗买”[8]。“建守先阁”“藏书立案归公”皆符合卷端提要描述的情况,《捐进书目》当是守先阁的藏书目录。

其次,从编目体例上分析。《捐进书目》参考《四库全书总目》的三级分类法,在经史子集四部下设类、类下分属,如“经部”“礼类”“周礼之属”。各小类包括正文、附存两部分。其中正文部分对应《四库全书总目》的著录部分,依照《四库全书总目》的顺序排列守先阁收藏的书籍;附存部分对应《四库全书总目》的存目部分,先排列与《四库全书总目》存目部分重合的书籍,另外补充不见于《四库全书总目》的其他书籍。这种编目体例与李宗莲描述的守先阁藏书目录完全一致:“若守先阁则皆明以后刊及寻常钞帙,按《四库书目》编序,而以近人著述之善者附益之。”[9]亦说明《捐进书目》与守先阁相关。

再次,通过对勘其他书目来看。目前所知的守先阁藏书目录,尚有南京图书馆藏《陆心源归公书目》[1](以下简称《南图目》)。对勘发现,《捐进书目》与《南图目》的卷端题记、编目体例,乃至行格、笔迹都完全相同,二者间的区别只体现在对具体书目的调整上。《捐进书目》间有墨批,对原书或增、或删、或改,这些意见有些在《南图目》中得到纠正。《南图目》与墨批修改后的《捐进书目》并不完全相同,相较来说,《南图目》的附存部分收录条目更多,兹以“史部杂史类”为例说明:《捐进书目》“史部杂史类”附存部分仅包括“《纪录汇编》二百十六卷。明沈节甫撰”一条,有墨批以符号“「」”将此条删去,又有墨批于书眉补书“《南疆逸史》四十卷。国朝温睿临撰”;又类末云“附存一部二百十六卷”,墨批将“二百十六”划去,改作“四十”。反观《南图目》“史部杂史类”无《纪录汇编》,但有《南疆逸史》,这是遵从墨批的修改。此外《南图目》尚多出《金国南迁录》《元秘史》《两朝闻见录》《两朝宪章录》《明开国臣传·逊国臣传》《南北史表》《国语疏》《汉后书》《小腆纪年》《圣武记》等10种书,类末云“附存十一部二百四卷”。显然《南图目》体现了《捐进书目》遵照墨批修改后的状态,同时在《捐进书目》的基础上另有增补,当是更晚近的守先阁藏书目录。

综上所述,《捐进书目》并非陆心源捐进国子监的书籍目录,而是守先阁的藏书目录,且编写时间较早,能够代表守先阁前期的藏书开放状态,值得引起关注。


三、《捐进书目》与守先阁的藏书开放

陆心源对守先阁的经营十分用心,这不仅体现在书籍的持续增补上,也体现在书目的跟进完善上。且守先阁对藏书的添置并非随意,而是经过了深层次的考虑。统计发现,从《捐进书目》到《南图目》增补数量排名前七的类目分别是别集类国朝(121种)、杂家类杂考之属(43种)、地理类都会郡邑之属(42种)、小学类字书之属(20种)、载记类(19种)、兵家类(16种)、医家类(14种),由此能够看出守先阁经营的深意。

(一)宣扬经世新学

守先阁开放的19世纪末,风雨飘摇的清政府面对西方列强的蚕食鲸吞,迫切地希望学习国外先进的科学技术来挽救民族危亡,旋即发起洋务运动,引进大量的西方译著。在这种社会思潮的影响下,陆心源也将目光投向了西方世界,守先阁的藏书引进亦反映出此种动向。《南图目》较《捐进书目》新增“杂家类杂考之属”书籍43种,其中大部分是在传统目录学分类体系中无从安置的西学书籍,如《化学初阶》《地学浅释》《电学》《植物学》《声学》《光学》《冶金录》《金石识别总录》《井矿工程》《开煤要法》《格致启蒙》《西艺知斯》《运规约指》《器象显真》《测候丛谈》等,可谓全方面地引入介绍西方科学技术的书籍。另外比较显著的是《南图目》较《捐进书目》新增“载记类”书籍19种,其中多数介绍日本、英国、法国等国家的历史现状,实际突破了“载记类”仅收录偏方割据史籍的传统,如《日本书记》《西国近事汇编》《列国岁计政要》《普法战记》《英国志》《佛兰西志》《联邦志略》《万国公法》等。此外面对内忧外患的政局,富国强兵、加强武备的致用思想也体现在守先阁的藏书引进上,《南图目》较《捐进书目》新增“兵家类”书籍16种,其中既有《孙子集注》《将鉴论断》《美芹十论》等传统兵书,也有《水师操练》《水师章程》《轮船布阵》《测地绘图》《绘地法原》《行军测绘》《营城揭要》《营垒图说》《防海新编》《爆药记要》《汽机新制》等军事学新书。陆心源曾评价自己的阅读兴趣不分中外,“泛览经史百家,以及国朝官书,旁逮欧罗人所著,靡不究其所以然而求其可以行”[10],可见他对西方著作并不排斥。陆心源引进的藏书注目西方新学、呼应社会现实,体现出守先阁宣扬经世新学的开放主旨。

(二)保存传统典籍

藏书楼的传统功用是保存典籍,守先阁在这方面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守先阁在采进图书时,对传统书籍的搜集不遗余力,尤其是地方志与清人别集两类,其增补数量在守先阁藏书的各类目中名列前茅。《南图目》较《捐进书目》“地理类都会郡邑之属”增补《慈溪县志》《湖州府志》《德清县志》《武康县志》等42种书籍。地方志是反映地方历史文化的重要史料,陆心源曾参与纂修《湖州府志》,因此格外重视地方志的蒐集。此外“别集类国朝”增补《杨园全书》《榆溪诗抄》《带经堂集》等121种书籍,为保藏清人别集贡献了力量。考据学在清代学术史上占据最显耀的位置,守先阁的藏书增扩亦兼顾考据学的治学传统,如《南图目》较《捐进书目》新增“小学类字书之属”书籍20种,包括《一切经音义》《六书统溯源》《篆法偏旁点画辨》《续复古编》《小学钩沉》《六书转注录》《筠清馆金石》《说文古本考》《说文系传校录》等。陆心源的治学底色仍旧是传统的,其本人亦有《吴兴金石志》《金石粹编续》《群书校补》《三续疑年录》等金石学、校勘学、考据学论著,守先阁在有意与无意间对传统典籍的增补仍是最显著的。

(三)关注日用民生

《南图目》较《捐进书目》新增“医家类”书籍18种。寻医问药是民众最日常的生活场景,阅读医药相关的书籍自然也是读者的普遍需要。守先阁添置的医书数量较多,大概出自这方面的考虑。守先阁补充的医书既有《伤寒论》《元珠密语》《素问识》等传统医籍,也有部分西方医学著作,如英国合信(Benjamin Hobson)的《西医略论》《内科新说》《妇婴新说》、英国海得兰(Frederick William Headland)的《儒门医学》等。守先阁所采西医书籍具有先进性,如合信是英国伦敦会派遣来华的传教医师,他编译的医籍是中国近代介绍西医最早且成系统的[11]。守先阁为中国早期西医传播贡献了力量,也为民众卫生保健提供了新的视野,体现出对日用民生的关注。

守先阁的藏书增补呈现出古今兼采、东西并蓄的特点,既有代表新学的西方译著,也有考证经史的传统典籍。19世纪末洋务派提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口号,主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应当服务于传统的儒家学说。与陆心源交好的朝廷要员如李鸿章、端方、盛宣怀等都是洋务派的代表人物[12],守先阁的藏书引进可能受其思想影响。


四、守先阁藏书的流散与意义

光绪二十年(1894)陆心源过世后,陆氏后人仍在坚持运营守先阁。现藏台湾汉学研究中心的《守先阁归公书目》的具体情况尚未得到学界关注,其实此书是陆心源之子陆树声编写的守先阁的后期藏书目录。书前有题记云:“光绪戊戌(二十四年)五月重理一过,此后无论何人取书必须全部取出,阅后仍将全部归还原处,幸勿乱抽以便查点。幸甚幸甚。守先阁主人识。”下钤“树声”“叔同”方印。可见守先阁在运营过程中遭遇过困境,曾有读者将守先阁的书籍乱拿乱放,因此光绪二十四年(1898)陆树声对守先阁的藏书进行过一次大清查,并重新编写了藏书目录。从《守先阁归公书目》可以看出,守先阁的排架分类变化很大,已经从原本严格的四部分类变成了分号乱序排列。如“第二号”中存放的既有《春秋正传》等经部书,也有《大明会典》等史部书。且在这次查点过后没几天,阁中藏书就两次失窃,统共丢失图书13种,其中不乏《大明一统志》《大明集礼》等珍贵的明版书。此后陆树声或重加购买,或赎回原物,终于在四年后(光绪二十八年)全部补齐。这只是新旧交替社会背景下守先阁艰难维持运营的一个缩影,由此可以看出陆氏家族维护守先阁的良苦用心。遗憾的是,守先阁的藏书最终没能逃脱流散的命运。光绪三十三年(1907),因家道中落,陆心源之子陆树藩不得已卖书还债,将守先阁的部分藏书售与日本岩崎氏静嘉堂文库,另有部分藏书捐献给吴兴图书馆[13],守先阁的历史使命就此结束。

学界普遍认为,光绪二十八年(1902)徐树兰创办的古越藏书楼是中国近代图书馆出现的标志[14],其实光绪八年陆心源创办的守先阁已经具备了公共图书馆的属性。古越藏书楼的创建宗旨是“一曰存古,二曰开新”,而守先阁早已具备此种愿景。守先阁不仅无偿为湖郡学人提供借阅服务,还接待外地读者,甚至提供膳食、住宿[15]。汪鸣銮曾盛赞陆心源的义举云:“以守先阁所储之书归之于公。呜呼!此又藏书家自来罕有之盛。”[16]守先阁对藏书的添置并非完全出自陆心源的个人喜好,而是既考虑读者的需求,又响应时代的号召,体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值得我们纪念与缅怀。


承蒙诸位师友及匿名专家惠赐修改建议,谨致谢忱!


参考文献:

1徐桢基.皕宋楼藏书目及其藏书数[M]//王绍仁.江南藏书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95-105.

2 李成晴.日藏《陆心源藏书目录》稿本述略[J].大学图书馆学报,2015(6):87-92.

3 侯印国.陆心源《宋元板书目》稿本之发现及其价值[J].图书馆杂志,2014(11):102.

4 德宗景皇帝实录[M]//清实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437.

5 王绍仁.《陆心源遵捐国子监书清单》考述[J].文献,2007(3):99-108.

6 呈造卑厅历年出师阵亡各员并出身履历清册[A]//王绍仁.皕宋楼藏书流布及宋元版追踪.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9:39.

7岛田翰.皕宋楼藏书源流考[M].清光绪三十三年刻本,9a.

8 杨敏慧,李万康.陆心源藏书印考略——以日本静嘉堂文库宋元版为中心[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22(3):19-28.

9 李宗莲.皕宋楼藏书志序[M]//冯惠民.仪顾堂书目题跋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9:563.

10 陆心源.自序[M]//郑晓霞.仪顾堂集辑校.扬州:广陵书社,2015:5.

11 陈小卡.西方医学传入中国史[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20:614.

12 王增清.经世致用思想在陆心源藏书开放中的实践[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11(4):23.

13 王绍仁.守先阁的藏书及其社会开放价值[J].图书馆杂志,2008(4):75.

14 范并思.20世纪西方与中国的图书馆学——基于德尔斐测评的理论史纲[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161.

15 徐桢基.潜园遗事——藏书家陆心源生平及其他[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58.
16 陆心源.晚清五十名家书札[M].新北:广文书局,1968:219.

注释:
[1] 南京图书馆藏《陆心源归公书目》有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南京图书馆藏稀见书目书志丛刊》影印本。除此之外,陆氏所编守先阁藏书目录尚有南京大学图书馆藏《陆心源建阁归公书籍目录》、台湾“国家图书馆”藏《守先阁归公书目》2种。

【作者简介】
吴雪菡,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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