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年—1941年),法国哲学家,文笔优美,思想富于吸引力,曾获诺贝尔文学奖。他反对科学上的机械论,心理学上的决定论与理想主义。他认为人的生命是意识之绵延或意识之流,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成因果关系的小单位。他对道德与宗教的看法,亦主张超越僵化的形式与教条,走向主体的生命活力与普遍之爱。其写作风格独特,表达方式充满诗意。代表著作有《创造进化论》、《直觉意识的研究》、《物质与记忆》等。
20世纪法国哲学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柏格森,形象生动地揭示了生命的本质。五四运动稍后,张君劢、冯友兰、张东荪等人介绍柏格森哲学到中国;梁漱溟认为柏格森是迈越古人、独辟蹊径者,他的哲学可与孔子的精神生活相比拟。
世界分成两个根本相异的部分,一方面是生命,另一方面是物质,或者不如说是被理智看成物质的某种无自动力的东西。整个宇宙是两种相反的运动,即向上攀登的生命和往下降落的物质的冲突矛盾。生命是自从世界开端便一举而产生的一大力量、一个巨大的活力冲动,它遇到物质的阻碍,奋力在物质中间打开一条道路,逐渐学会通过组织化来利用物质;它像街头拐角处的风一样,被自己遭遇的障碍物分成方向不同的潮流;正是由于作出物质强要它作的适应,它一部分被物质制服了;然而它总是保持着自由活动能力,总是奋力要找到新的出路,总是在一些对立的物质障璧中间寻求更大的运动自由。
机械论和目的论有同样的缺点,都以为世界上没有根本新的事物。机械论认为,未来蕴含在过去当中;目的论认为要达到的目的事先就能知道,所以否定结果中包含任何全新的事物。
进化如同艺术家的作品,是真正创造性的。一种行动冲动、一种不明确的要求是预先存在的,但是直到该要求得到满足时为止,不可能知道那个会满足要求的事物的性质。例如,我们不妨假定无视觉的动物有某种想在接触到物质之前能够知晓物质的模糊的欲望。由此产生的各种努力,最后的结果是创造了眼睛。视觉满足了该欲望,然而视觉是事先不能想像的。因为这个道理,进化是无法预断的,决定论驳不倒自由意志的提倡者。
生命潮流初次划分成植物和动物;植物的目的是要在储藏库里蓄积能力,动物的目的是利用能力作猛然的快速运动。但是在后期阶段,动物中出现了一种新的两歧化:本能与理智。
智力或理智只能对不连续而不能运动的东西形成清晰观念;它的诸概念和空间里的物体一样,是彼此外在的,而且有同样的稳定性。理智在空间方面起分离作用,在时间方面起固定作用;它不是来思考进化的,而是把生成表现为一连串的状态。理智生来就没有能力理解生命;几何学与逻辑学是理智的典型产物,严格适用于固体。理智是看出各个物件彼此分离的能力,而物质就是分离成不同物件的那种东西。实际上,并没有分离的固态物件,唯有一个不尽的生成之流。其中,无物生成,而且这个无物所生成的物也是无。但是生成可能向上运动,也可能向下运动:向上运动叫作生命,向下运动就是被理智误认为的所谓物质。
宇宙是一条巨大的登山铁道,生命是向上开行的列车,物质是向下开行的列车。理智就是向下降列车从我们乘坐的上升列车旁经过时我们注视下降列车。把注意力集中在我们自己的列车上的那种显然较高尚的能力是本能或直觉。从一个列车跳到另一个列车上也是可能的;当我们成为自动习惯的牺牲者时便发生这种事,这是喜剧要素的本质。或者,我们能够把自己分成两部分,一部分上升,一部分下降;那么唯有下降的部分是喜剧性的。但理智本身并不是下降运动,仅是上升运动对下降运动的观察。
使事物分离的理智是一种迷梦;我们的整个生命本应该是能动的,理智却不是能动的,而纯粹是观照的。我们作梦时,我们的自我分散开,我们的过去破裂成断片,实际彼此渗透着的事物被看作是一些分离的固体单元:超空间者退化成空间性,所谓空间性无非是分离性。因之,全部理智既然分离作用,都有几何学的倾向;古典是讨论彼此完全外在的概念的逻辑学,实在是按照物质性的指引从几何学产生的结果。逻辑学和数学不代表积极的精神努力,仅代表一种意志中止、精神不再有能动性的梦游症。因此,不具备数学能力是美质的标记。
本能的最佳状态称作直觉。这是指那种已经成为无私的、自意识的、能够静思自己的对象并能将该对象无限制扩大的本能。正像理智和空间关连在一起,同样本能或直觉和时间关连在一起。这不是数学的时间,不是相互外在的诸瞬间的均匀集合体,这只是空间的一个形式;对于生命万分重要的时间就是绵延。
纯粹的绵延是,当我们的自我让自己生存的时候,即当自我制止把它的现在状态和以前各状态分离开的时候,我们的意识状态所采取的形式。纯粹的绵延是过去和现在做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存在着相互渗透,存在着无区分的继起。在我们的自我之内,有不带相互外在性的继起;在自我之外,即在纯粹空间内,有不带继起的相互外在性。
生命像草木的绿色部分进行积蓄那样,是一种在贮水池中积蓄的倾向。贮水池里灌满喷发着蒸汽的沸水,不断地喷涌出来。生命是一个巨波,由一个中心向外铺展,在它的周边被阻止住,转化成振荡,只在一点障碍被克服,冲击力自由地通过了。
一切有机物,从最下等到最高级,从生命的最初起源到我们所处的时期,在一切起点和一切时代,无不证明一个冲击,那里物质的运动的反面,本身是不可分割的。一切活的东西都结合在一起,一切都被同一个巨大的动力推动,动物占据植物的上位,人类跨越过动物界,在空间和时间里,人类全体是一支庞大的军队,在我们每个人的前后左右纵马奔驰,这个排山倒海的突击能够打倒一切阻力、扫除坚固的障碍,甚至也许能够突破死亡。
贯穿于物种变异、进化过程的动力,是永恒的生命冲动。生命冲动如一团炮火向上发射,如一股喷泉向上喷出,是从统一的源头出发,分化为众多的路径向上散开。发散开的生命冲动遭遇物质的阻挠,以不同的结合形成众多的物种。在阻碍最大的方向产生了植物,进化几乎停滞了;在阻碍较小的方向产生了动物,仍有进化的可能,但也将走入绝境。阻力最小的方向则产生了人,进化的可能性最大。人的生命可以克服其物质障碍而获得自由。
我们自然倾向于唯物主义,惯于从空间上思考问题。但是时间像空间一样是基本的,正是时间包含了生命的本质。时间是一种积聚,一种生长,一种绵延。绵延是过去连续不断的发展,从过去渗透到未来,随前进而增大。过去全部延伸进入现在,并在这里活动着,现实化。每一时刻不仅是崭新的,而且很难预测。至少对有意识的存在物而言(也许是一切实在),存在就是变化,变化就是成长,成长就是永无止境地继续创造自我。
记忆是绵延的媒介,过去通过记忆富有生气地保留着,每有机会便呈现大量的选择余地。随着生命规模扩大,机会增长,记忆增强,选择的范围也宽阔了。最后,多种可能的反应产生了意识,意识是预演式的反应,它照亮了自己的周围,它的强度与生命的选择能力成正比。意识不是无用的附属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想象舞台,它审视各种可能性的反应,并做出选择。人不是被动适应的机器,而是重聚力量的焦点,是创造进化的核心。
选择是创造,创造是劳作。忧虑不安又疲惫不堪的人们羡慕动物无选择的呆板生活。但在动物那里,发明创造只是变换一下刻板生活的主题,它固守着本族类的各种习惯,尽管它靠个体的创造,成功地逃避机械作用的束缚,扩展了那些习惯,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所创造的习惯成为新的机械束缚。牢门一打开又被套上了锁链。只有人的意识才能砸碎这锁链,创立自己的自由。
生命不由是物质碎片组成的机器,它是一种力量,能生长,能自我修复,能在一定程度上以自己的意愿控制环境。
最初,我们认为万物的运动,好像是某种具有人类特征的意志(神灵)所玩的一场宇宙游戏。后来,我们觉得宇宙本身只是一台机器。万物是有意图的,但这意图存在于事物内部而不是外部,整体的功能和目的,内在地、圆满地决定各部分。
生命是惰性和偶然的反面,它是努力奋斗,促进事物上升、伸展、前进。物质逆流趋于闲散、懈怠、停滞、静止和死亡。它靠繁殖来战胜死亡,把一个个物质形体抛向衰老、颓废和死亡。即便是生存也是站立,挑战物质规律,而不是植物似的等待。
最初,生命几乎与物质一样懒怠,采取一种固定不变的形式,仿佛生命冲动太纤弱,无力承担运动的风险,在进化的大段路上,这种稳定成为目标:羞怯的百合花和高贵的橡树,都是供保护神的。但是,生命不满足于这类死守在家的植物生存,它丢弃盔甲、鱼鳞、兽皮和其他累赘的保护,向往悠闲的飞翔和冒险的自由。罗马军团取代笨拙的希腊步兵;身着铁甲的骑士让位于轻便敏捷的步兵。生命进化、社会发展、个人命运一样,风险越大成功也越大。它不再演变出新的身体器官,代之以制造工具和武器,不要时束之高阁,无需拖累自己。那些巍然骇人的洪荒巨兽,由于笨拙的保护丧失了主动权。
生命在较高阶段努力形成本能,就像蚂蚁、蜜蜂。本能犹如永久的依附性器官,也是心灵的工具,是过去创造的产物,它是保护性的,一旦需要它的环境消失,就会成为累赘。意识也很容易滑进本能、习惯和沉睡那种死寂般的自动机怀抱。更高级的脊椎动物,勇敢地投入了无尽的冒险,本能退居次要地位,理智的成分日益壮大,范围越来越广。
永恒的创造性生命就是上帝,它把一切个体,一切种类都看成自己的试验品。这个上帝不是万能的,而是有限的。受物质约束,但它一步一步痛苦地克服物质的惰性。它也不是无所不知的,而是逐步摸索,获得知识、意识的光明。上帝不是什么现成的东西,它是永不停顿的生命、活动和自由。当我们自觉选择自己的行动,细心规划我们的生活时,就体验到了造物主的存在。
柏格森批判达尔文主义,反对用物质的机械组合和外部力量的选择来解释生命的进化。他继承拉马克开创的法国传统,认为生命本身是积极的力量,内在的冲动和欲望是进化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