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三回

文摘 2024-11-28 20:29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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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死金丹独艳理亲丧

这一回从结构上来讲是典型的承上启下，乐极生悲。前半部分还是热闹的生日宴，后半部分却忽然传来宁国府大老爷贾敬报亡的消息，拉开了后面一连串的死亡序幕。

第一部分，花名签里的命运密码。

这一部分的内容真是无一不美，什么美呢？第一人情美，第二装束美，第三酒令美。

先说人情美。咱们上回不是说宝玉、宝琴、岫烟和平儿在红香圃过了一个集体生日吗？那算是公共活动。到了晚上，宝玉还有一个私人宴请，是怡红院的丫头们凑钱给他过生日。怎么凑的呢？袭人说：“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芳官、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

大家看，这可是《红楼梦》里最寒酸的一个生日了吧。此前宝钗过生日是老太太捐资二十两；凤姐过生日虽然也是凑份子，可却足足凑了150多两银子；而宝玉过生日，居然只凑出了区区三两二钱银子，这不就是寒酸吗？可是宝玉却高兴的不得了，还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这是宝玉体贴。可是晴雯一听就发话了，“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这话不就说到点子上了吗？宝玉一听，赶紧笑道：“你说的是。‘ 看他认错认得这么痛快，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那晴雯也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你看这怡红院里的人情是何等温馨纯美。

那再看第二个装束美。既然是私宴，主打的可就是一个轻松活泼，宝玉先就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纂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

这不就相当于电影里的全景镜头吗？可是全景镜头之外还有两个特写镜头。第一个特写镜头给到了宝玉，只见他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随后呢，第二个特写镜头就给到了芳官，芳官也是满口嚷着，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式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

两个人都是上衣下裤，这种着装方式和配色都高度一致。那这两个人不仅装束像，发饰也像，方官是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这不就跟宝玉的家常发型如出一辙吗？更妙的是啊，芳官这么打扮起来，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这写法多像是宝玉的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呀。难怪众人都笑说：“他两个倒像是双生的弟兄两个。”那芳官跟宝玉这么像，红楼梦第77回芳官出家不就成了后来宝玉出家的前奏了吗？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再看第三个美酒令美。在《红楼梦》里，大凡吃酒定要行令。上一回也就是当天白天，已经把最雅的覆射和最爽的拇战都行过。这一次又要行个什么令呢？宝玉就说了：“咱们占花名儿好。”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那怎么办呢？一番折腾之后，几个小丫头就把宝钗、黛玉、湘云、探春、李纨、宝琴，还有香菱这几位平时跟宝玉关系最好的姐妹给请过来了。于是八个大小丫头，七位小姐和少奶奶，再加上一个寿星佬，宝玉就团团的围坐在怡红院的大炕上行起占花名的酒令来了。

这个酒令怎么行？咱们只看一个例子就明白了。说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像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那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

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赏花时》：翠凤毛翎紥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怎么样？我说这么一段，大家就已经把这个占花名的流程给弄清楚了。简单来说就是先掷骰子，也就是骰子掷到谁的头上，谁就抽签儿，那签子上就写着你的专属花名，还有对这个花名的各种解释。这其实应该是整部红楼梦里最不费脑子的酒令了。

可是这个酒令的真正意义却并不在于行令过程的风雅，而在于它对人物命运的预测。这个花名签多像是《红楼梦》第五回警幻仙子给宝玉看的那个十二金钗的判词，只不过十二钗的判词全是哑谜。而这一次，人和花之间的关系可是清清楚楚。

比方说宝钗，那就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花。这说明什么？说明宝钗的综合素质在大观园的女儿里是最高的。那为什么又说任是无情也动人呢？这里所说的无情可不是冷酷无情的无情，而是说她从来不受私人情感的困扰。

在《红楼梦》里宝钗是一个不讲情只讲理的人。你比方说她对香菱非常好，但是却并不肯教香菱学诗，因为她觉得那对于一个女孩子没有什么意义。再比如赵姨娘为人颠三倒四，别的小姐都瞧不起她，可是宝钗却对她以礼敬重，因为她尊重的是赵姨娘的身份。宝钗就是这么一个从不任性的人，这样的人好不好呢？从传统儒家的角度来讲，当然好啊，南宋大理学家程颐不就号召大家都存天理灭人欲。宝钗其实就达到了程颐所说的这个境界，把每件事儿都办得那么明白，也把每个人都安排的那么熨贴，这不就是人世无情也动人吗？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如此说来，宝钗就是大观园里的闺阁领袖，人生赢家了。却又并不是，为什么？因为这个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晚唐罗隐《牡丹花》这首诗。这首诗除了有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还有一句尾联，叫做可怜韩令功成后，辜负秾华过此身。什么意思呢？牡丹花虽然雍容华贵，艳冠群芳，但是却得不到中书令韩弘的赏识，这个韩弘就下令把自己庭院中的牡丹全都给砍了，这不就是辜负秾华了吗？大家想这个结局多像是宝钗判词里所说的金簪雪里埋啊，牡丹虽好却并不能入那赏花人的眼，这不就预示着宝钗和宝玉虽然结婚却备受冷落，辜负终身的命运吗？

那还有宝钗为什么让芳官唱那支《赏花时》？首先当然是应景，此刻怡红院里众芳云集，那从宝玉的视角看，可不就是赏花时吗？但是这支曲子的意义又远不止于此。我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别看红楼梦里写到了那么多出戏，但是真正把戏词儿写出来的却只有两处，一处是宝钗过生日，她点了一出《山门》，讲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故事，里面有一只寄生草曲子，她还念出来给宝玉听，那里头有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叫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第二处的就是这支《赏花时》，这出戏讲什么呀？将何仙姑送吕洞宾下凡，让他去度一个人，来替她到天庭打扫落花的故事。

那这两出戏的暗示性太强了吧，鲁智深是僧，吕洞宾是道，鲁智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吕洞宾度人，是要先为仙人扫落花，这不都预示着宝玉出家的结局吗？等到大观园的姐妹们都成了落花，宝玉也就该悬崖撒手了。就这样宝钗的花名签不仅把宝钗的结局点出来了，其实也把宝玉的结局给点出来了。

好，顺着这个思路，咱们就可以揣测一下其他女儿的命运。曹雪芹一共安排了几个女儿筹钱？他一共安排了八个，分别是宝钗、探春、李纨、湘云，麝月，香菱、黛玉和袭人。这不还跟《红楼梦》第五回金陵十二钗的正册副册又副册是一个道理，也是分出了小姐、姨娘和丫头三个层级。那我就按照这三个层级跟大家简略说一说这几位金钗的命运。

在小姐里头，紧接着宝钗抽签的是探春，探春抽到的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都笑了说：“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那大家说这个签儿怎么解？要知道杏花的杏谐音幸福，古代女子最大的幸福就是出嫁。那探春秋抽中杏花，注解里头又说她必得贵婿，姐妹们还打趣她说她要去当王妃，这是不是意味着探春嫁的非常幸福？却又不是，为什么呢？因为日边红杏倚云栽，这个日边固然意味着一个大靠山，但是也意味着一个极其遥远、远在天边的地方。

探春的判词里讲，“清明泣涕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曲子词又说，“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那如果把这个做王妃，江边望路三千放在一块儿考虑，大家就明白了，探春确实嫁了个王爷，但是她嫁的可不是北静王、南安王这样的王爷，而是一位海外的藩王，探春最后的结局是为国和亲，一去不返，这不也是人生的大悲剧吗？

那探春之后抽签的是李纨，李纨抽到的是一只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

李纨青年守寡，用雪里寒梅来形容她是再合适不过了。那竹篱茅舍自甘心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贾府败落之后，李纨过着清贫的生活啊。那可能有人会说了，李纨住的稻香村原本不就是竹篱茅舍吗？没错，稻香村也是竹篱茅舍，但是那个竹篱茅舍是假的呀，是做出来的田园风光。可是呢，一旦贾府败落，李纨可就真的要住进竹篱茅舍里，好在这个人一向恬淡，就算是住在竹篱茅舍之中，也能安之若素，照样教育儿子贾兰读书考科举。这不才有判词中所说的到头谁似一盆兰花，李纨也是母凭子贵，凤冠下培养。

李纨最后苦尽甘来，对其他红楼儿女意味着什么呀？什么也不意味，因为李纨说了，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我之前不是猜测过吗？后来巧姐儿被卖，李纨袖手旁观，这就是不问别人的废兴。

李纨之后是湘云，湘云抽中的是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这香梦沉酣用的真好啊，一方面呼应了湘云白天醉卧红香圃的憨态，另一方面也点出了红楼女儿身处梦中而不自知的可怜啊。那湘云因为性格爽朗，孩子气十足，又是所有女儿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那她的命运又是如何呢？诗签里写的是只恐夜深花睡去，这用的是苏东坡的《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那苏学士为什么大半夜也要点上蜡烛看海棠啊？还不是因为海棠的花期太短，再不看就要残了吗？这个短暂的美丽，短暂的娇憨，不正是湘云的命运吗？

湘云的判词说了，“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那现在一般专家们都认为湘云婚后确实度过了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但是不知为什么缘故，转瞬之间夫妻二人劳燕分飞，这些幸福美满也就全都破灭了。

最后一个抽签的小姐是黛玉，黛玉一直是个比较有正经心的人，所以她一边抽一边还在默默的祝祷说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那她抽中的到底是什么呢？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她抽中的是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

大家看这个签可是耐人寻味吧。看到这个芙蓉花，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感觉到一点遗憾呢？至少我小的时候看红楼梦还是相当遗憾的，那黛玉可是红楼梦中的女一号啊，怎么宝钗是艳冠群芳的牡丹，黛玉就是风露清愁的芙蓉呢？这个芙蓉的权重看起来还是比不上牡丹吧。

那到底应该怎么理解这个芙蓉花的寓意？那我们就得先来说明一下这个芙蓉到底是什么花了。很多人可能本能的认为芙蓉就是荷花，是不是呢？并不是，这里的芙蓉可不是水芙蓉，而是木芙蓉。为什么呢？因为《红楼梦》里荷花和芙蓉一向是分的清清楚楚。当初宝钗配冷香丸，用的是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花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这不就说明荷花和芙蓉是两种花吗？

还有这花上的题字是“风露清愁”。按照我们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风露默认就是指秋天，荷花可是盛夏之花，木芙蓉才是秋日之花。如果我们确认这个芙蓉指的是木芙蓉，那它就可以跟牡丹平分秋色。为什么？因为牡丹代表的是春日之风艳，而芙蓉代表的是秋日之清高。我们经常说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宝钗和黛玉各自代表着春秋两种气象，这个在价值判断上是并无高下之别的。所以这个花名签的小注上才特意标出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这强调的不还是芙蓉和牡丹的对等关系吗？那这样看来，我们其实就不必替黛玉遗憾了，曹公把她安排成芙蓉花，并没有贬低她。

那再说说这句“莫怨东风当自嗟”。怎么理解这句诗？从表面上看来，这说的当然是黛玉的性格，芙蓉秋日开花，自然永远也赶不上东风，也就是春风，这不就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吗？那这句诗一出来，一个忧郁孤傲的形象马上跃然纸上，这不就是黛玉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吗？所以大家都说也只有黛玉才配芙蓉花，黛玉自己也笑着默认了。

但是如果你再往深里想，这诗又没有那么简单，这句诗出自哪里？它出自北宋欧阳修的《明妃曲》，“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黛玉最终的结局是什么？咱们之前猜测过，她没有等到和宝玉完婚就泪尽而逝了，这里头没有小人作祟，也没有戏剧性的掉包计，有的就是红颜薄命的嗟叹而已。这不也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吗？所以说不仅黛玉的性格在里头，黛玉的命运也在里头。

再来看姨娘序列，姨娘序列其实只有一个香菱。那香菱抽中的是什么？香菱抽中的是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这不就和香菱在白天斗草时候的那个夫妻蕙呼应上了吗？那香菱是薛蟠的小妾，这花名签上又说“连理枝头花正开”，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会婚姻美满，夫妻并蒂？当然不是，因为这句诗出自宋朝女诗人朱淑真的《落花》，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这个妒花风雨是谁呀？不就是薛蟠即将要娶回来的夏金桂吗？经过夏金桂的一番风雨摧残，香菱这朵并蒂花很快就要变成落花，致使香魂返故乡了。

最后再说丫头序列，丫头之中先抽签的是麝月，麝月抽到的是一只荼糜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屟花事了。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那荼糜花是什么特性？荼糜花是春天最晚开的花，开到荼蘼既意味着韶华盛极，也意味着春天就要过去了。那为什么用麝月来代表着最后的春天呢？这就要从怡红院丫头的角度来考虑。怡红院的大丫头戏份最多的就是袭人、晴雯和麝月三个人。那晴雯后来很快就要死去，而袭人也会离开宝玉另嫁蒋玉涵。按照脂批的说法，袭人在临走之前曾经嘱咐宝玉说，你好歹留着麝月，这不就意味着到麝月挑大梁的时候，无论是怡红院的花儿们还是整个大观园的花儿们，就都已经凋零了。

那最后再说袭人，袭人抽到的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

这句诗出自南宋谢枋得的《庆庵寺桃花》，“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花飞莫遣随流水，怕有渔郎来问津。”避秦自然暗示着贾府日后的大乱，那就是在这一片动荡之中，袭人不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离开了宝玉，嫁给跟她隔空交换过汗巾子的蒋玉涵。这不就是桃红又是一年春吗？只不过这个春天已经不再是大观园的春天，所以占花名这个酒令到袭人这儿也就结束了。

袭人的杏花名小注也格外热闹，说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那探春、香菱、晴雯、宝钗三个人皆与她同庚就是同岁，黛玉与她同辰就是同样的生日，只是找不到同姓的。这时候芳官就说了：“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种。这不就是大团圆了吗？可是别人都无所谓，探春却不能承认自己是那个招贵婿的杏花，她就不肯举杯，这时候黛玉就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

大家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看这个曹雪芹的反复回旋是多么精致，多么游刃有余啊。宝黛爱情是《红楼梦》中一条最重要的线索吧，可是到这儿，经由李纨不经意的这么一句话，宝黛爱情的结局就被点破了，黛玉是不会得贵婿的，她和宝玉的木石前盟终究只是一场空而已。这不就是用最美也最轻松的方式道出了最残酷的结局吗？这就是整个花名签的意义，所以我说这里藏着这些红楼儿女的命运密码。

好，写到这儿，这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基本就结束了？并没有，曹雪芹又补充了一个第二天早晨的小插曲，让这个夜宴更丰富，也更圆满。

什么小插曲呢？第二天早晨宝玉一醒来就发现砚台底下压了一张纸，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张粉笺，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那宝玉内心一向是非常看重妙玉的，怎么回复她呢？这个故事我们之前讲邢岫烟的时候已经讲过了，宝玉原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槛外人这三个字，是请教了邢岫烟之后，才认认真真的写下了槛内人宝玉薰沐敬拜，亲自拿到了拢翠庵，只隔着门缝投进去便回来了。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妙玉也并没有缺席宝玉的生日啊，虽然身为出家人，妙玉不可能参加生日宴，但是一张粉笺就让我们看到妙玉和宝玉之间那若有若无的情愫又浮现出来了，这粉笺不就是一颗不属于尼姑而属于少女的芳心吗？可是呢，尽管这情愫剪不断理还乱，但是两个人之间毕竟隔着一条身份的铁门槛，所以妙玉是派人给宝玉送来了贺贴，而宝玉呢，也是隔着门缝把回帖投了进去，两个人自始至终未曾见面。

这不就是儒家所谓的发乎情而止乎礼吗？这个美丽的细节就让我们看到大观园这一群少男少女是何等多情，又是何等纯洁，这正是青春最动人心魄的模样。所以我才说这部分的内容是无一不美。

第二部分，宁国府的祸事来了。

这一回的内容在整部《红楼梦》中的对比都是最为强烈，上半部分是荣国府，下半部分是宁国府。上半部分是生日，下半部分是死亡。更重要的是上半部分是无一不美，而下半部分则是无一不丑。

怎么回事呢？上一次咱们不是讲宝玉他们过生日，第二天平儿还席，又在榆荫堂摆了几桌酒宴，正顽笑不绝，忽见东府中几个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殡天了。”这不就是乐极生悲吗？那众人听了，唬了一大跳，忙都说：“好好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家下人说：“老爷天天修炼，定是功行圆满，升仙去了。”

大家看，这已经是宁国府第二起死亡事件了吧，第一次是《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之死引出了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还引出了一场空前绝后的大出殡。那这一次死的可是宁国府的最高长辈贾敬了，那宁国府是否会再接再厉，再搞出一个更隆重的葬礼呢？并没有，为什么呀？因为内外两方面都不给力了。

当初秦可卿的葬礼里面的事儿全托给了王熙凤，那可是凤姐第一次大显身手啊，她是出手不凡啊，把内务统筹的妥妥帖帖，让人叹为观止。可是这一次呢，凤姐卧病在床，连荣国府的份内事都交给了李纨、探春和宝钗，就更不可能再管宁国府的事了，这不就少了一员大将吗？

那再说外面，当初秦可卿的丧事办得那么豪华，关键原因还在于贾珍超规格厚葬。可是这一次呢，贾珍这个统帅根本就不在家，他跟贾蓉都是朝廷命官，此时此刻都在给老太妃送葬。

那外无统帅，内无大将，这个葬礼怎么办呢？当时珍大奶奶尤氏不是谎称产育照应两府吗？这个重担就压在尤氏肩上了。那尤氏是怎么办的？她同时做了三方面的安排。

第一，死亡现场玄真观方面。尤氏一听凶信先就派人到玄真观，把所有的道士都给锁了起来，等贾珍回来再发落。这其实是封锁现场，看看是否有凶杀、暗算等等其他嫌疑人。其次尤氏还派人请了太医赶赴玄真观，让专业人士做死亡原因的鉴定，开具死亡证明。办这两件事的同时，尤氏自己也急急忙忙卸了装饰，穿上丧服，带领家下男女出城赶赴玄真观做现场指挥，协调整个丧礼事宜。这三个环节真是丝丝入扣，这是玄真观方面。

第二，再看宁国府家里。尤氏既然出了城，家里可就没人了，此刻荣国府也抽不出人手来帮她，怎么办？尤氏只好将她的继母接过来照看，那她这个继母，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小女儿，也就是大家熟悉的尤二姐和尤三姐，此刻也一并都带了来到宁府来帮忙看家。那这么安排其实也是入情入理。

再看第三方面，贾蓉贾珍方面。得了凶信之后，尤氏第一时间就派人飞马给贾珍报信儿，让他火速回家，这其实是大家都可以想到的安排，不足为奇。真正值得称道的是什么呢？尤氏随后又派出了第二支队伍，让他们去接应老太太一行，否则贾珍贾蓉一走，老太太身边人手不够，再有个闪失怎么办呢？

那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妥当之后，尤氏又掐指一算，贾珍他们再怎么紧赶慢赶回来，也得是半个月之后了，此刻天气炎热，根本等不得了。于是她又做主，把这个贾敬给装裹好了，用软轿抬到他们的家庙铁槛寺，三天之后便开始破孝，一面做起道场，一面静等贾珍回来。

那从这一系列处置，我们也可以看出尤氏的精明强干了吧，虽说事发突然，但是她不慌不忙，死了的、活着的，家里的外头的，都一一兼顾到，这也是运筹帷幄的大本领啊。《红楼梦》里写尤氏办事一共有两次，第一次是替凤姐过生日，第二次就是处理贾敬的丧事。从这两件大事儿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尤氏其实也是个心机深沉的管家奶奶。

那这一回的回目叫做“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讲的就是尤氏的本事。不过曹雪芹写这一回的真正目的，可不是让我们赞叹尤氏的管家才华，而是借这场丧事，自然而然就把后面几回的主人公尤二姐和尤三姐给引出来了，随即就把宁国府的丑事儿也都给揭了盖子了。

什么丑事？说白了就是贾珍贾蓉父子聚麀。这个死去的贾敬在整个贾府可以评为最不负责任的家长。他这个人精神空虚，除了长生不老之外没有别的追求，年纪轻轻就把官爵都交给了儿子贾珍，自己跑到玄真观炼丹去了，一直练到死也没干过一件人事儿。这不就让宁国府缺了最基本的约束吗？

那纨绔子弟是最怕没有约束的呀，贾敬这么一放手，宁国府可就成了最没家教的地方，那怎么表现出来的呢？宁国府的一大顽疾就是淫乱，此前咱们讲秦可卿之死的时候，我就说过贾珍跟这个儿媳妇儿关系颇不清白。但是那个时候出于种种考虑，曹雪芹用的是曲笔，把大部分实质性内容都给省略掉了，只让我们看到一些蛛丝马迹而已。但是这一次曹雪芹可换上纸笔了，把这对父子的丑态写了个淋漓尽致。

怎么写的呢？有两个场面最为出彩，第一个场面叫相视一笑。那贾珍父子不是得了凶信吗？两个人星夜兼程就往回走，在半路上就遇到尤氏派过去迎接老太太的第二批人马了，那父子俩赶紧打问家里的情况，领头的贾扁等便将如何拿了道士，如何挪至家庙，怕家内无人接了亲家母和两个姨娘在上房住着等等这些事儿都说了一遍。

那贾蓉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相视一笑。这个笑容可太邪魅了，它意味着什么？首先当然意味着这一对父子跟那一对姐妹是老交情；其次也意味着这父子俩对于彼此同嫖共赌这件事儿毫不介意，甚至可以说是心心相印。

这也太反人伦了，要知道这尤二姐和尤三姐可不是一般的所谓粉头娼妇之流，他们可是尤氏的继母带过来的女儿，名义上那就是尤氏的妹妹，是贾珍的小姨子，也是贾蓉的姨妈，这是很近的亲戚关系啊。可是对这样有着人伦禁忌的近亲属，贾珍父子两个居然同时下手，彼此之间还颇为体贴，有福同享，这不就是最大的乱伦，也是最大的无耻吗？

那再看第二个场面，吐一脸渣子。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父子俩在路上奔波了几天之后，这一天四更终于回到了都门，那两个人也不进城，直接就奔铁槛寺下去了。贾珍下了马和贾蓉放声大哭，从大门之外便跪爬进来，到棺材前面又是磕头又是哭，直哭到天大亮，喉咙都哑了，方才止住。

那这又是跪又是哭的，看起来真是打动人心，可是跪完哭完表演完，父子俩马上就收起眼泪，安排起日常工作来。什么工作？他们得打点贾敬的棺材入城回京城的事儿。那贾珍是亲儿子，无论如何也得守在棺材旁边，他出不去，只好派贾蓉回家张罗一应丧事。

那贾蓉可是巴不得这个好差事，飞马就跑回家里了，急急忙忙指点了一圈在厅上挂孝幔子、门前起牌楼等等这些丧礼的固定事宜之后，他可就一头扎进内室来问候他的外祖母和两个姨妈了。

那好巧不巧，当时尤老娘正睡午觉，只有尤二姐和尤三姐坐在炕上做针线活，那这样一来，贾蓉的胆子不就更大了吗？他笑嘻嘻的就望着尤二姐笑道，“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大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

那贾蓉吓得赶紧抱住了头，可是饶氏爆了头，他可并不跑，而是一头扎进尤二姐怀里连连告饶，这不就更邪性了吗？那尤二姐也不是省油的灯，三个人打打闹闹的，刚一停手，她又从荷包里拿出了砂仁来吃，那贾蓉一看可就又不老实了，就和尤二姐抢这个砂仁。那尤二姐正嚼了一嘴渣子，照着贾蓉就吐了过去，吐了他一脸。贾蓉也不急也不恼，还伸出舌头来都舔着吃了。

大家看这可是整部《红楼梦》第一恶心的场面了，连地下伺候的丫头们都看不过去，就劝贾蓉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那贾蓉是流氓，他哪里怕这些，一听这话，他干脆撇下尤二姐，上来就抱着丫头们亲嘴，还说“我的心肝，你说的是，咱们谗他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儿，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顽，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的那府里谁不知道，谁不背地里嚼舌说咱们这边乱帐。”

大家看到没有，贾珍父子烂污的名声早已经是尽人皆知，后来贾宝玉不看好尤三姐，柳湘莲又说宁国府除了两个石狮子干净，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不就都在这儿埋下了伏笔吗？

那丫头如此揭短，贾蓉怎么会？贾蓉才没有廉耻心，他听了这些话，既不羞也不怒，反而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讨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姑娘那样刚强，瑞叔还想他的帐。那一件瞒了我！”

这叫什么呀？这不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比烂吗？可他这么一比烂，就把整个贾府的画皮都给剥了下来吧。宁国府也罢，荣国府也罢，哪一边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又是满肚子的男盗女娼呢？

那这一场戏真是辣眼睛啊，我们此前讲大观园里伤春悲秋，磨牙斗嘴，有多少人忍不住批判说黛玉怎么那么矫情，宝玉怎么那么软弱，这帮小儿女怎么那么自鸣得意，不食人间烟火呢？可是看了宁国府这一场戏，你就会知道大观园是何等可贵，又是何等出淤泥而不染呢？

就拿这一回宝玉过生日来说吧，那帮丫头们卯足了劲儿，就等着管家娘子巡视过了好关院门，那他们关院门要干什么？要喝酒。有道是酒后乱性，这半夜喝酒可是危险动作，那他们喝酒之后都干了些什么呢？他们什么都没干，只不过是围坐在一起占花名而已。

那探春只不过是占到了一只代表着贵婿的杏花签儿，就羞红了脸，把签子都扔到了地上，这是何等青涩呀；后来芳官喝醉了，就睡在宝玉身边，孤男寡女同榻而眠，这问题可严重了吧，可是两个人居然是黑天一觉。第二天早晨醒来，宝玉还打趣芳官说，早知道你在旁边，我就给你脸上抹些黑墨水。这又是何等的天真；再后来，宝玉发现了妙玉送来的贺贴，这出家的尼姑和公子之间私相授受，更是引人遐想吧，可是这两个人却仅仅满足于彼此心照而已，连一面都没见，这又是何等的纯洁。

说到这儿，我们就不由得佩服曹雪芹文笔的犀利了。从理论上讲，寿怡红群芳开夜宴这一节可是把一切危险因素都写进去了，半夜喝酒，脱了外衣的少男少女，而且他还打了那么多的擦边球，让公子和丫头同榻，又让公子和尼姑传情，可是最后所有的擦边球都未曾出界，这不就更凸显了大观园儿女的纯净？

反观死金丹独艳理亲丧这一节，那可就大不一样了吧。这不是寿宴，而是丧礼；这也不是黑夜，而是白天；不是酒后，而是清醒；不是百无禁忌的少男少女，而是彼此有身份禁忌的亲戚，是姐夫和小姨子，是外甥和姨娘。可以说，曹雪芹把所有的安全阀都给关紧了，可是呢，他们却还是做出那么丑陋、那么不堪的事情，这不就更凸显出他们心灵的污浊了吗？

所以我才说这一回是《红楼梦》对比最强烈的一回。前半部分有多美，后半部分就有多丑。不过曹雪芹写这一部分，可不光是要对比大观园的纯洁与宁国府的污秽，他其实是要给整个贾府敲警钟了。为什么这么说？要知道红楼梦第五回秦可卿有一段判词，叫做“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宁国府是贾府的长房，贾府向何处去，宁国府是要起开篇作用。

贾府到底向何处去啊？宁国府的两件丧事其实就是两次提点。第一次秦可卿临死之前给王熙凤托梦，说即将有一个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荣耀，随即不就引来了元春省亲这个大事件吗？贾府也因此攀上了巅峰。可是别忘了秦可卿还预言了，月圆则亏，水满则溢，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哪。

这个大悲剧又怎么开篇呢？这时候贾敬之死又出来了，那贾敬之死为什么能够揭开贾府一败涂地的序幕，因为它揭开宁荣两府最丑陋的盖子。刚刚贾蓉不是说吗，谁家没有风流事，连那边大老爷那么厉害，琏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很明显，荣国府的贾赦、贾琏父子跟宁国府的贾珍贾蓉父子都是一路货色，而情色事件自古可都是惹祸的开端啊。

那大家也知道《红楼梦》的故事是以荣国府为主线的，此刻的人伦丑剧虽然还发生在宁国府，但是贾蓉这么一说，我们就明白了，荣国府其实很快也要被拖下水了，那到底是怎么拖的呢？第63回的结尾，曹雪芹给了我们一个明显暗示，说正在贾蓉跟两个小姨娘胡言乱语的时候，午睡的尤老娘醒了，那贾蓉马上就换上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又是给尤老娘道辛苦，又是甜言蜜语的哄她说：‘放心吧，我父亲每日为两位姨娘操心，要寻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两位姨爹，好聘嫁这二位姨娘的。这几年总没拣得，可巧前日路上才相准了一个。”

这是干什么呀？这不就揭开了此后红楼二尤这场大故事的序幕了吗？随着这个序幕拉开，宁荣二府的祸事也就来了。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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