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一回

文摘   2024-11-26 14:53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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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回: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这一回的内容,其实是上一回的直接延伸。上一回咱们不是说到芳官送给刘五儿小半瓶玫瑰露,柳嫂子把它转送了自己的哥哥的儿子,然后又从哥哥那儿拿回来一包茯苓霜。这一回就讲这玫瑰露和茯苓霜引出来的一场大事故。

第一部分,小冲突引发大冤案。

这个小冲突是什么?其实是柳嫂子跟迎春屋里的小丫头小莲花吵起来了。怎么回事呢?柳嫂子从他哥哥那儿拿了茯苓霜就回到小厨房安排晚饭了,那她这边正按着房头分派菜馔。忽见迎春房里小丫头莲花儿走来说:“司棋姐姐说了,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

就这么短短的一两句话,大家其实就能看出大观园里小厨房的运行机制。这个小厨房有点像如今单位里的食堂,主子和奴才都有固定的伙食标准,小厨房按照这个标准准备饭菜,厨房做什么,小姐丫头们就得吃什么。但是大观园里的小姐和丫头毕竟比我们现在这些打工人尊贵,所以在小小不言的情况下,他们也可以自己跟小厨房点一两样菜换换口味。

比方说上一回宝玉不就让芳官来说,晚餐要一样凉凉的酸酸的东西吗?这就是点菜,那柳嫂子也高高兴兴的答应了。这一回迎春的大丫头司棋也来点菜,柳嫂子会不会答应呢?她才不会。柳嫂子说了:‘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你说给他,改日吃罢。”

很明显,让你点菜是情分,不让你点菜是本分。柳嫂子不想卖给司棋这个面子,可是呢,就算是不答应,柳嫂子也还是讲究策略的,她并没有直接撕破脸皮,而是给了一个客观理由,说今年的鸡蛋不好买,没有食材,我这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那这个理由小莲花能不能接受呢?她才不接受。她说:“前儿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他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主子的,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

这小莲花嘴多厉害,敢想敢干敢说,当场就把柳嫂子的谎言给拆穿了。那柳嫂子怎么解释?姜还是老的辣,柳嫂子才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儿就乱了阵脚。她马上就说了:“你少满嘴里混!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姑娘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们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深宅大院,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他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天天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头层主子,只预备你们二层主子了。”

这话什么意思?就算是有鸡蛋,我也可以不给你吃。你们这些做大丫头的,别太得了意,真把自己当二层主子,也随便就指使起人来了。那这一句二层主子不是戳到丫头们的痛处了吗?那小莲花一听脸都红了,冲着柳嫂子就嚷,“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这个小莲花也是个有情人,大观园里的事儿可瞒不了她。现在她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说司棋是个丫头,没资格点菜,那晴雯也是个丫头,她点菜你怎么就那么痛快?

那柳嫂子这回怎么说?她说:“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厨房以来,凡各房里偶然间不论姑娘姐儿们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姑娘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也像大厨房里预备老太太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

大家说柳嫂子这一招叫什么?这其实是避实击虚,她才不顺着小莲花的思路走,去跟她解释为什么晴雯吃得,司棋就吃不得,而是另辟蹊径,跟小莲花算起经济账来了。你们是有份例,可是你们的份例只够吃我给你们做的固定配餐,不足以支撑你们额外加餐。你们点菜可以,给钱,不给钱就点菜,那不是吃白食吗?

那大家觉得柳嫂子说的有没有道理?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细究起来,她这番长篇大论也有一个大漏洞。你讽刺司棋吃白食可以,问题是晴雯点菜真就给钱了吗?咱们看《红楼梦》可没有这方面的迹象。其实不光是晴雯没给钱,上到怡红院的主子宝玉,下到小丫头芳官,恐怕谁点菜也没有给过钱。可是现在,柳嫂子根本不提这茬,就拿一个吃饭给钱的原则,就把司棋往死里踩,这不就是避实击虚吗?

那小莲花能不能抓住她这个漏洞,接着往下吵呢?她没有。因为这时候司棋打发人来催她来了,说:“死在这里了,怎么就不回去?”那小莲花一赌气,回到房中添油加醋,就把柳嫂子刚才那番话都告诉了司棋。那司棋一听,难免心头火起,耐着性子伺候迎春吃了饭,就带了一帮小丫头直奔小厨房来了。到了小厨房也不由分说就喝命小丫头子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只管丢出来喂狗,大家赚不成。”小丫头子们巴不得一声,七手八脚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司棋说:“姑娘别误听了小孩子的话。柳嫂子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姑娘。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他已经悟过来了,连忙蒸上了。姑娘不信瞧那火上。”

那司棋见众人都服了软,又摔得砸得差不多了,这才连说带骂扬长而去。那柳嫂子吃了这么一个大亏,饶是生气也还是得忍气吞声,又蒸了一碗鸡蛋让人司棋送去。那司棋看也不看,一抬手就全都泼在了地上。

大家怎么看待这场冲突?其实这一场戏既是柳嫂子正传,也是司棋正传,还把大观园的社会生态演绎得清清楚楚。大观园是什么地方啊?如果你只从公子小姐的视角看,会觉得这个地方真是诗情画意、不染尘俗的世外桃源。可是呢,如果你换成底层视角,就会发现这大观园也是个弱肉强食的丛林世界啊,它跟外头的世界一样,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那谁是大鱼,谁是虾米啊?按照一般的身份原则,大观园里的位阶是公子小姐高于大丫头,大丫头高于小丫头,小丫头又高于老婆子。所以你会看到司棋伺候迎春毕恭毕敬,回头却能把小莲花骂个狗血喷头。小莲花在司棋面前忍气吞声,到柳嫂子那儿却颐指气使。而柳嫂子虽然跟小莲花还能拌上几句嘴,但是一旦大丫头司棋真闹起来,她却是毫无还手之力,这都是身份使然。

不过,大观园里除了有这种明显的身份原则,还有一个微妙的实力原则。那柳嫂子明明处于食物链的最低端,她为什么敢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大丫头司棋,先是给她馊了的豆腐乳,又不给她吃蒸鸡蛋呢?因为司棋的主子迎春在大观园的所有主子里面实力最弱,简直是空气一般的存在,所以她不在乎这一房里的人。

那她为什么又给探春和宝钗大唱赞歌?因为探春和宝钗此刻正管着大观园,是大观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主导者。那她为什么对怡红院从公子到丫头都俯首帖耳?因为宝玉是整个荣国府最得宠的公子,处于大观园食物链的顶端。

说到这儿,可能有人就好奇了,说我知道迎春在大观园里无足挂齿,那如果探春和宝玉发生冲突,柳嫂子会帮谁啊?按照我们一般的想法,肯定是县官不如县管。宝义虽然得宠,却是个富贵闲人,不管事儿,而探春可是大观园实实在在的管理者。柳嫂子既然看人下菜,她肯定得帮探春,是不是呢?并不是。

上一回我们讲探春的小丫头婵姐和宝玉的小丫头芳官冲突,柳嫂子不就优先选择帮芳官解围吗?那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柳嫂子爱女儿,她正想把刘五儿送进怡红院这个精英团队,而这个又需要怡红院上下联动发力帮忙,既然如此,柳嫂子怎么可能得罪宝玉这边?

那这样说起来,柳嫂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柳嫂子是个爱女心切的势利眼,她看人下菜碟儿不假,但是女儿却是她的软肋。她这么跟人斗智斗勇,不就是为了给女儿谋个好前程吗?这就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那司棋又是什么人呢?司棋其实是个心高命薄的穷厉害。她没一个有实力的主子撑腰,本来应该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可她偏偏不肯认命,掐尖儿要强耍横放刁,这不就是穷厉害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样的形象其实并不讨人喜欢。可是司棋既然是穷厉害,那就有她的硬气之处。后来她跟表弟潘又安约会,被鸳鸯撞见,潘又安害怕之余一走了之,而她却顶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在大观园咬牙忍受,这不就让人看出她的硬度来了吗?那再到后来,检抄大观园,从她那翻出来了潘又安的情书和信物,这在讲究男女授受不亲的古代可是最大的丑闻,而司棋却一言不发,昂然挺立,这不更让人肃然起敬了吗?这还是人性的复杂之处。

我一直说《红楼梦》里并没有完人,但是却到处都是闪闪发光的人。你要是喜欢黛玉的敏感天真,就要接受她的脆弱和尖刻;你要是喜欢宝钗的成熟温厚,就要接受她过度的理性和冷静;同样,你要是喜欢柳嫂子的舐犊情深,就要接受她的巴结和势力;你要是喜欢司棋的自主刚烈,就要接受她的泼辣和暴力。

这就是《红楼梦》写人物的立体之处,每洒下一缕阳光,都留下一片阴影。那我们这一部分的题目不是小冲突引出大冤案吗?小冲突都说了这么半天了,到底引出什么大冤案了?

这就要从柳嫂子再说回五儿了。柳嫂子不是从她哥哥那儿拿回来一包茯苓霜吗?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五儿就想着给芳官送过去一些。问题是五儿在大观园里并没有差事,按照规矩她是不能随便往前头走的。那怎么办呢?年轻人总是把友谊看得格外重要,五儿急着要跟好朋友芳官分享这好东西,她也顾不得禁令,就趁着黄昏人少花遮柳隐的,就悄悄来到一同院门前,到底托春燕把这茯苓霜交给了芳官。

这不也是五儿对芳官的一片心意吗?可是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点温情脉脉的小情谊,竟然会引出一场大麻烦。怎么回事呢?五儿还没出大观园,顶头就遇见管家林之孝家的带着几个婆子来上夜了。那林之孝家的一见五儿就问道:“我听见你病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五儿陪笑道:“因这两日好些,跟我妈进来散散闷。才因我妈使我到怡红院送家伙去。

她这就是把私事变成公事,想往公事上靠。这个撒谎本来也不错,可是林之孝家的马上就听出问题来了。她说:“方才我见你妈出来我才关门。既是你妈使了你去,他如何不告诉我说你在这里呢,竟出去让我关门,是何主意?可知是你扯谎。”五儿一听就慌了,又说:“原是我妈一早教我取去的,我忘了,挨到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只怕我妈错当我先出去了,所以没和大娘说得。”

你看这话说的可就有明显的毛病了吧,先说是送家伙,这时候又说是来取东西,那你到底是送还是取啊?如果真是往回取东西,你取那东西又在哪儿?

那咱们上一回也说过,自从老太太太太们出门送葬,已经发生了大大小小八九件事了。其中有一件就是王夫人的房里丢了东西,玉钏和彩云几个大丫头对赖,谁都说是对方干的,还没找到正头的那个主。那林之孝家的见五儿神色慌张,说话又这么前言不搭后语,马上就起了疑心了。正想再盘问几句,刚好小婵、小莲花并几个媳妇就走了来。那小婵姐和小莲花不是都刚刚跟柳嫂子闹过不愉快吗?此刻一见柳五儿,那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小莲花马上就架桥拨火了,说:“林奶奶倒要审审他。这两日他往这里头跑的不像,鬼鬼唧唧的,不知干些什么事。”小蝉又道:“正是。昨儿玉钏姐姐说,太太耳房里的柜子开了,少了好些零碎东西。琏二奶奶打发平姑娘和玉钏姐姐要些玫瑰露,谁知也少了一罐子。若不是寻露,还不知道呢。”莲花儿笑道:“这话我没听见,今儿我倒看见一个露瓶子。”

林之孝家的正因这些事没主儿,每日凤姐儿使平儿催逼他,一听此言,忙问在那里。莲花儿便说:“在他们厨房里呢。”林之孝家的听了,忙命打了灯笼,带着众人来寻。五儿急的便说:“那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林之孝家的便说:“不管你方官圆官,现有了赃证,我只呈报了,凭你主子前辩去。”一面说,一面进入厨房,莲花儿带着,取出露瓶。恐还有偷的别物,又细细搜了一遍,又得了一包茯苓霜。

这不又是玫瑰露引出茯苓霜了吗?那有了这样两个赃物,柳五儿可是彻底说不清楚了。林之孝家的当即就带着她来回李纨和探春。当时李纨因为贾兰生病了,不理事务,只让她们去见探春。探春偏生又正在洗澡,只有侍书回进去半天才出来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林之孝家的只得领出来。到凤姐儿那边,先找着了平儿,平儿进去回了凤姐。凤姐方才歇下,听见此事,便吩咐:“将他娘打四十板子,撵出去,永不许进二门。把五儿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这不就是一场大冤案了吗?

那咱们回想一下,从柳五儿私入大观园这么一个小小不言的违规动作升级为盗窃案,关键的步骤在哪儿?就在小婵姐和小莲花的举报,而这两个人之所以举报,不就是因为柳嫂子势利眼,不把他们俩当回事儿。所谓春日酿成秋日雨,当时的因已经埋下了此刻的果,这不就是小冲突引出大冤案吗?

还有我们之前看《红楼梦》,总觉得李纨是个心慈手软的大菩萨,探春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小姐姐。他们都到柳嫂子的小厨房点过菜,也都知道盗窃罪对奴才意味着什么。但是,面对这样一桩决定一对母女前途命运的大案,他们竟然都因为个人的一点私事就甩手不管了,这不也是一种大大的冷漠和自私吗?

那凤姐倒是推无可推,她也没再往别处推,而且还雷厉风行的就给处理了。但是她这个处理也太草率了,别的不说,连个过堂的程序都没有就宣判,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你这样看来,就会发现《红楼梦》这些备受推崇的小姐和奶奶,其实也有不那么光彩的另一面。

第二部分,宝玉的善与平儿的才。

上次说到刘五儿因为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儿,被林之孝家的当贼抓了起来,就要交给庄子上或卖或配人,她妈柳嫂子也要打四十板子,撵出二门,永不录用,这不就是个大冤案吗?

那这个大冤案还有没有后续呢?当然有!因为刘五儿遇到了两个大善人,第一个大善人是平儿。那平儿善在哪儿?她是所有参与处理这件事儿的人之中,唯一一个肯听我们说话的。

当时平儿不是出来传达凤姐的处理意见吗?五儿吓得哭哭啼啼,就给平儿跪着跟她讲芳官给她送玫瑰露的事儿。那平儿就说了:“这也不难,等明日问了芳官便知真假。但这茯苓霜前日人送了来,还等老太太、太太回来看了才敢打动,这不该偷了去。”五儿见问,忙又将他舅舅送的一节说了出来。平儿听了,笑道:“这样说,你竟是个平白无辜之人,拿你来顶缸。此时天晚,奶奶才进了药歇下,不便为这点子小事去絮叨。如今且将他交给上夜的人看守一夜,等明儿我回了奶奶,再做道理。”林之孝家的不敢违拗,只得带了出来交与上夜的媳妇们看守,自便去了。

这不就有了转机吗?可是啊,大家别以为去怡红院问问芳官是轻而易举的事儿。第二天一大早,平儿刚起来,那些素日和柳嫂子不和,想要把她们母女俩早日赶出去的人就都找上门来了,一面送给平儿东西,一面又奉承她办事简单,一面又跟她讲柳嫂子素日的许多不好。

大家想,这个时候平儿万一自私一点,或者耳软心活一点,或者哪怕是稍稍懒一点儿,不就会被这帮人说动,不再去做那个费力不讨好的调查研究了吗?幸好,平儿真是个好人,虽然也一一答应了他们,但是等这些人走了之后,她还是悄悄的到怡红院来问袭人了,那袭人又赶紧问芳官,芳官一听,吓得唬天跳地,忙应是自己送他的。芳官便又告诉了宝玉,宝玉也慌了,说:“露虽有了,若勾起茯苓霜来,他自然也实供。若听见了是他舅舅门上得的,他舅舅又有了不是,岂不是人家的好意,反被咱们陷害了。”于是就赶紧跟平儿商量,说因忙和平儿计议:“露的事虽完,然这霜也是有不是的。好姐姐,你叫他说也是芳官给他的就完了。”

这不是遇到了第二个大善人吗?不仅要给玫瑰露做实证,还要给茯苓霜做伪证。总之宝玉就是想要成全五儿这一家子,甚至连她舅舅的一番好意都要成全。

那大家怎么评价这两个善人呢?宝玉和平儿都心存善念,不忍心叫人蒙冤受屈,这是他们的共性。但是在共性之外,这两个大善人还是有区别的。什么区别呢?宝玉幼稚,而平儿稳健,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宝玉能想到的解决方式就是撒娇耍横,取消问题。柳五儿的玫瑰露是哪来的?怡红院送的。茯苓霜是哪来的?也是怡红院送的。总之,因为怡红公子的地位无人能及,怡红院就成了逃避一切惩罚的法外之地。此前藕官烧纸的事儿不就是这么解决的吗?这种处理方式倒是简单,问题是谁能真的服气呀?

那跟他相比,平儿可就稳健多了。听了宝玉的主意,平儿就笑了,说:“虽如此,只是他昨晚已经同人说是他舅舅给的了,如何又说你给的?况且那边所丢的露也是无主儿,如今有赃证的白放了,又去找谁?谁还肯认?众人也未必心服。”

什么意思啊?按照平儿的想法,这玫瑰露和茯苓霜根本是两回事。茯苓霜是怎么发现的?其实是林之孝家的搂草打兔子顺手翻出来的。如果不是在小厨房当场翻出来,贾府的主子们根本就不知道有这回事。因为送礼的人为求方便,单送一份给门房,这是中国自古以来的陋规,主子就算知道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去跟奴才较劲。那这样一来,如果宝玉想顶缸,虽然也得费一番口舌,但总是还能说得过去。因为这东西本来就没有走进主子的视线,相当于公安局还没有立案。

但是玫瑰露可不一样,那可是从王夫人的柜子里丢了的,已经吵得尽人皆知了,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是王熙凤的重点督办案件,天天催着林之孝家的要结果,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怎么能随便就销案?这样一来,如果你真想证明柳五儿无罪,那你就得把那个真正的罪犯给揪出来,否则又如何去堵众人的悠悠之口?

说到这儿,咱们可就要好奇了,王夫人那柜子里的玫瑰露到底是谁偷的?

这件事儿,别看凤姐和林之孝家的不知道,底下的丫头可是知道的。你比方说这时候晴雯就走过来笑着说:“太太那边的露再无别人,分明是彩云偷了给环哥儿去了。你们可瞎乱说。”这不就解谜了吗?那晴雯是不是火眼金睛先知先觉?才不是。一听她这么说,平儿就笑道:“谁不知是这个原故,但今玉钏儿急的哭,悄悄问着他,他应了,玉钏也罢了,大家也就混着不问了。难道我们好意兜揽这事不成!可恨彩云不但不应,他还挤玉钏儿,说他偷了去了。两个人窝里发炮,先吵的合府皆知,我们如何装没事人。少不得要查的。殊不知告失盗的就是贼,又没赃证,怎么说他。”

大家看到没有?这大观园真是既有秘密又没有秘密。说它有秘密,是因为像玫瑰露这样的事儿,凤姐这样的主子也罢,林之孝家的这样的管家娘子也罢,还真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去瞎查。那说它没有秘密吧,是因为这样的事儿在丫头这个圈子里,其实是个公开的秘密,晴雯也罢,平儿也罢,这些丫头谁不知道彩芸和贾环的交情呢?当初金钏不是还跟宝玉说,让她到东小院去拿环哥跟彩云吗?只不过这样的秘密他们愿意跟宝玉分享,却并不愿意跟凤姐或者林之孝家的去分享,于是呢,这就成了主子和管家娘子的盲区了。

可是如果你因此认为丫头们都是一体的,那你又错了,丫头里面也是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别的不说,就说王夫人屋里玉钏和彩云就是对头啊。彩云明明拿了王夫人的东西,还贼喊捉贼,诬赖玉钏监守自盗,这不就麻烦了吗?

那可能有人就会说了,平儿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不提醒凤姐一下?让凤姐顺藤摸瓜到赵姨娘屋里搜一下,搜出赃物不就完了吗?平儿当然可以这么做,但她并不愿意这么做,为什么?平儿自己说的清清楚楚,她说:‘如今便从赵姨娘屋里起了赃来也容易,我只怕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别人都别管,这一个人岂不又生气。我可怜的是他,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说着,把三个指头一伸。

这三个指头是谁?三姑娘探春哪。平儿之所以左右为难,其实是想维护探春的体面,那她这份体贴真是太令人感慨了吧。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探春在大观园立威,先就拿平儿扎法子,把平儿摆布的团团转。可是呢遇到事情的时候,平儿照样竭尽全力维护探春,这就是平儿的善良,也是两个聪明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可是呢,既不能冤枉无辜让柳五儿顶缸,又不能起诉彩云让探春难堪,这个盗窃犯不就不好抓了吗?那怎么办呢?这时候,宝玉又说:’也罢,这件事我也硬起来,就说是我唬他们玩的,悄悄的偷了太太的来了。

那我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虽然还是有宝玉出头顶缸,但是这个解决方案和宝玉之前提的那个方案已经不一样了。之前宝玉是说柳五儿的玫瑰露是她送的,现在他已经修正成柳五儿的玫瑰露是他从王夫人那偷出来的,又送给柳五儿了。这样一来,不就等于把这贼名给安到宝玉头上了吗?柳五儿也不至于受冤枉,彩云也不必追究,赵姨娘不用怕一个窝囊罪,那自然探春也就不必那么难堪了。

那这个解决方案平儿满意不满意,平儿还是不满意,她说:“也须得把彩云和玉钏儿两个业障叫了来,问准了他方好。不然他们得了益,不说为这个,倒像我没了本事问不出来,烦出这里来完事,他们以后越发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

什么意思呢?胳膊折在袖子里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糊涂账都是给上头看的。大观园里必须还得有一笔明白账,否则凡事都糊涂过去,岂不是无法无天了吗?平儿的威望也就没了。

那怎么样才能让彩云和玉钏知情呢?平儿便命人叫了他两个来,说道:“不用慌,贼已有了。”玉钏儿先问贼在那里,平儿道:“现在二奶奶屋里,你问他什么应什么。我心里明知不是他偷的,可怜他害怕都承认。这里宝二爷不过意,要替他认一半。我待要说出来,但只是这做贼的素日又是和我好的一个姊妹,窝主却是平常,里面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因此为难,少不得央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如今反要问你们两个,还是怎样?若从此以后大家小心存体面,这便求宝二爷应了,若不然,我就回了二奶奶,别冤屈了好人。”

大家看这场面像什么?我个人感觉真有点像波洛探案的派头。大侦探波洛胸有成竹,把所有涉案人员都叫到一起,对着他们娓娓道来,告诉你别再自作聪明了,你那一招一式都难逃老波洛的法眼,就静待结果了。有的时候是犯罪分子顽抗到底,但也有的时候是犯罪分子良心发现,口吐真言。那平儿这一次遇到的是哪一种情况呢?是第二种情况。

彩云听了,不觉红了脸,一时羞恶之心感发,便说道:“姐姐放心,也别冤了好人,也别带累了无辜之人伤体面。偷东西原是赵姨奶奶央告我再三,我拿了些与环哥是情真。连太太在家我们还拿过,各人去送人,也是常事。我原说嚷过两天就罢了。如今既冤屈了好人,我心也不忍。姐姐竟带了我回奶奶去,我一概应了完事。”

怎么样?看到这段大家是不是对彩云一下子刮目相看起来了?咱们原来只觉得彩云没眼光,居然看上贾环那么一个烂人,而且还免不了怀疑她目的性太强,为了当姨娘当半个主子就饥不择食。但是现在看彩云也是个靓丽的女子,她明明可以顺坡下驴,低下头去让这件事糊涂了事,但是她没有,她最终选择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她当然知道只要承认了,她这一辈子就完了,但是呢,她宁可承受最可怕的惩罚,也不愿意让自己的精神留下污垢,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因此蒙冤受屈,这不就是难得的肝胆吗?

她这番举动,一下子就把宝玉给感动了。宝玉赶忙笑道:“彩云姐姐果然是个正经人。如今也不用你应,我只说是我悄悄的偷的唬你们顽,如今闹出事来,我原该承认。只求姐姐们以后省些事,大家就好了。”

彩云听了,一时还拗不过来呀,又说了:“我干的事为什么叫你应,死活我该去受。”这时候平儿就说了:“不是这样说,你一应了,未免又叨登出赵姨奶奶来,那时三姑娘听了,岂不生气。竟不如宝二爷应了,大家无事,且除这几个人皆不得知道这事,何等的干净。但只以后千万大家小心些就是了。要拿什么,好歹耐到太太到家,那怕连这房子给了人,我们就没干系了。”彩云听了,低头想了一想,方依允。

跟彩云这说明白了,平儿又把林之孝家的叫了进来,跟她讲这个案子,我已经查明白了,这玫瑰露还真不是五儿偷的,是是宝玉那日过来和这两个业障要什么的,偏这两个业障怄他顽,说太太不在家不敢拿。宝玉便瞅他两个不隄防的时节,自己进去拿了些什么出来。这两个业障不知道,就唬慌了。如今宝玉听见带累了别人,方细细的告诉了我,拿出东西来我瞧,一件不差。那茯苓霜是宝玉外头得了的,也曾赏过许多人,不独园内人有,连妈妈子们讨了出去给亲戚们吃,又转送人,袭人也曾给过芳官之流的人。他们私情各相来往,也是常事。前儿那两篓还摆在议事厅上,好好的原封没动,怎么就混赖起人来。等我回了奶奶再说。”然后呢,就做主把柳五儿和柳嫂子都给放了。

大家看这段故事是什么感受?我的感受是,这不就是大观园版本的葫芦僧乱判葫芦案吗?真正的罪犯逍遥法外不予追究,然后让一个不相干的人顶缸。那平儿判案跟贾雨村判案到底有什么不同?为什么贾雨村我们就说是奸,平儿我们反赞她是才呢?因为这两件事的出发点和后果都完全不一样。贾雨村乱判葫芦案,出发点是讨好贾府,讨好薛家,为自己往上巴结铺路,他造成的后果是恩人的女儿甄英莲从此就变成了香菱,永远失去了良人的身份,失去了跟母亲团聚的可能性,那可真是一场人间悲剧吧。

但是平儿乱判葫芦案却完全不一样啊,她的出发点是既不要伤了五儿这个无辜的可怜人,也不要伤了探春这个要强的好人。她都是为别人好啊,完全没有自己的私利在里头。那她造成的后果,除了实现不伤害任何人的目标之外,还激发出了彩云的羞恶之心,杜绝了以后再发生类似事情的可能。这不都是善果吗?这就是回目中所说的投鼠忌器宝玉瞒赃,判冤决狱平儿行权。

说到这儿,我不禁又要感慨一下了。大家都在讨论荣国府谁最会治家?有人说是凤姐,有人说是探春,还有人说是宝钗,但其实这几个人恐怕都不及平儿。凤姐是失之于酷,探春是失之于淑,宝钗是失之于冷,只有平儿真正实现了情理法的完美平衡。只可惜她命运平常,只能当个配角罢了。

说到这儿,这个故事的主题已经结束了,但是我一直觉得这一部分内容让人感慨的还不只是宝玉的善和平儿的才,还有大观园里各种利益的复杂性。

那林之孝家的为什么不听五儿辩解?除了急于结案之外,还因为她有利益牵涉在里头啊。这边刚把柳嫂子抓了起来,那边林之孝家的就跟平儿说了:“今儿一早押了他来,恐园里没人伺候姑娘们的饭,我暂且将秦显的女人派了去伺候。姑娘一并回明奶奶,他倒干净谨慎,以后就派他常伺候罢。”那平儿就问了:“秦显的女人是谁?我不大相熟。”林之孝家的道:“他是园里南角子上夜的,白日里没什么事,所以姑娘不大相识。高高孤拐,大大的眼睛,最干净爽利的。”玉钏儿道:“是了。姐姐,你怎么忘了?他是跟二姑娘的司棋的婶娘。司棋的父母虽是大老爷那边的人,他这叔叔却是咱们这边的。”

大家把这些关系一捋不就明白了吗?这边柳家一出事儿,那边司棋就活动开了,她一心希望能让自己的婶娘取代柳嫂子,这样一来,她在小厨房不就可以扬眉吐气了吗?

不过这个小厨房的利益可远不止是多点一两个菜那么简单,这里头的赚头可太大了。上一回咱们说到过柳嫂子给小莲花算经济账,她当时是怎么算的?她说"连姑娘带姐儿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事实上是否真的如此呢?绝对不是。那林之孝家的不是安排秦显的女人去取代柳嫂子来掌管小厨房吗?秦显的女人上任第一件事儿就是给林之孝家的送礼,送什么?书上说是一篓炭,五百斤木柴,还有一半精米。

大家试想一下,如果这小厨房真的没有赚头,秦显的女人又怎么会又托人又送礼来谋这个岗位呢?这还不够,这小厨房的利益,其实还不只是贪污伙食费这么简单。上一次咱们也说过,这个小厨房,还是大观园里婆子们聚会的场所,能聚拢人气就能开赌场。所以到《红楼梦》第73回贾母整顿大观园,大家就会发现柳嫂子的妹子就是大观园赌场的三个大庄家之一,那她不就是柳嫂子的白手套吗?这是更大的利益。

那这样说来,大家就明白了,虽然这个玫瑰露和茯苓霜的案子是个冤案,但是柳嫂子绝不是大家想象的那种楚楚可怜的小白兔,她有她的心机,也有她的手段。

那我为什么要说这些?我想说,这就是《红楼梦》的伟大之处,它绝对没有非善即恶、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塑造的人物都是复杂的,所以它反映的社会才是真实的,也是栩栩如生的,是耐人寻味的。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六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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