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11月6日，美国总统大选计票仍在进行。据多家美媒最新公布的测算，特朗普已获295张选举人票（超过胜选所需的270张）提前锁定胜局。而哈里斯得票数暂为226张。
多个摇摆州“翻红”、共和党已拿下参议院多数席位，这次大选结果会对美国政治产生哪些影响？特朗普能多大程度上兑现选前种种承诺？从现在到明年1月新总统正式就职前，美国政治中还有哪些细节值得关注？观察者网对话上海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黄靖老师。
观察者网：您几个月前就曾预测特朗普会赢得大选。怎么评价这次大选的最终结果，特朗普可以算是“大胜”吗？
黄靖：特朗普最终可能赢得300张左右的选举人票，类似他在2016年的大胜。此外，这也是继2016年之后，再度由共和党人赢得总统职务、参议院和众议院的多数席位，相当于是大满贯，体现了美国社会明显向右摆的趋势。特朗普这一次在郊区获得的选民支持特别高，比如在威斯康星州的密尔沃基。而在密歇根州的底特律、伊利诺伊州的芝加哥、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等大城市，民主党的表现比较糟糕。一是美国黑人选民对哈里斯的认同感并不强，很多人认为她不能算非裔，是印度裔；二是黑人男性比较反感哈里斯，有统计称超过20%的黑人男性（50岁以下）支持特朗普，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特朗普在拉丁裔中的支持率也达到40%。福克斯新闻统计，特朗普在拉丁裔中的支持率相比2020年时增长了6个百分点 视频截图这造成一个令民主党非常尴尬的局面，原本我预测，特朗普只需要赢下这几个铁锈带摇摆州中的任一个就能锁定胜局。现在他把宾夕法尼亚州、威斯康星州都拿下，在密歇根州也领先很多。密歇根州的选情确实同拜登政府的中东政策有很大关系。我在美国的时候专门了解过，密歇根州有很多穆斯林选民，这次特意不给民主党投票，很多人把票投给了一位叫吉尔·斯泰因（Jill Stein）的独立（绿党）候选人。这些穆斯林选民并不是支持特朗普，而是要通过不投票给拜登政府一个教训。观察者网：特朗普在总统任上输掉了2020年大选，这次成功“逆袭”。您觉得帮助特朗普这次获胜的主要因素是？
黄靖：今年的美国大选与2020年的不同。当时有大量的邮寄选票，理论上存在作弊可能。在这个问题上，共和党人长期主张投票的期限越短越好，早上8点开始，晚上5点结束，这样选票被做手脚的可能性越小。而投票时间拉的越长，出现作弊现象的理论可能性就会越大。为什么这一次特朗普同意提前投票？因为他预感到选情会很胶着，于是要通过提前投票把支持者动员起来。提前投票本身只是个工具，用于动员你的基本盘。从结果来看特朗普的策略是成功的，尤其是他的那位高级竞选顾问苏茜·怀尔斯（Susie Wiles），在幕后起到了很大作用。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特朗普获胜最主要的因素还是经济。民调之前显示美国超过70%的人对经济形势不满意，这也符合美国选举的一个规律，就是克林顿当年在竞选中说的一句很有名的话：“（决定选举结果的）是经济，笨蛋！（It's the economy, stupid!）”观察者网：选举结果出炉后，是否会出现败者像上次大选那样质疑存在“欺诈”的情况？甚至类似2021年“国会山骚乱”的事情再度上演？
黄靖：那种情况只有在双方的选举人得票数势均力敌的时候才会出现。万一有一方不接受结果，比如宾夕法尼亚州、密歇根州的投票差距在0.5%以内，非常接近，就可以要求重新计票。这将使选举变得更有争议，进而开启动乱之门。现在我看特朗普都领先十几、二十万张票，在如此大胜（landslide）的情况下很难引发争议。而且大家心知肚明，论在选票上做手脚的能力，共和党不如民主党。民主党手下有大量移民支持者，要在选票上做手脚，一个是靠非法移民，另一个就是靠邮寄选票。民主党前总统奥巴马选前曾喊话黑人男性选民，认为他们出于性别原因对支持哈里斯不够积极，引发争议。 视频截图当然，就算投票结束后出现了比较大的动乱，我认为民主党的支持者的组织和活动能力不是很强，使用暴力的能力也不是很高，就算有闹事也只是骚乱。这些支持者主要住在城市，如果要游行肯定是往闹市区走，由于组织和控制能力弱，难免有一些人乘机高打砸抢、“零元购”。所以，一听说民主党的支持者要示威游行了，那些城市里的商家都要关门和加固门窗。但这些人顶多就是打砸抢烧，很难在全美范围内连成一片。观察者网：结合上届美国大选结束后的情况，您认为拜登政府会给特朗普新政府埋下哪些“坑”？交接过程是否会出现波折？
黄靖：所谓的“挖坑”主要体现在财政政策上。最大的坑其实特朗普自己也有参与，就是美国的财政预算赤字长期居高不下。特朗普第一届任期内，美国新增了约7.8万亿美元的财政赤字，这是债务膨胀的主要原因，也是这次大选后特朗普必须面对的最重要问题之一。特朗普为了获胜，拼命提出减税，债务雪球会越滚越大。美国人也知道，由于美元霸权，美国其实是欠债不还的，但是要还利息。目前的36万亿的债务，一年利息近1.2万亿美元。而且长期看还涉及债务信用问题。如果所有人都认为美国失去信用，不买美债了，这个体系也运转不下去。拜登政府宣称美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违约过，怎么能这么说？1971年单方面废除黄金金本位，就是最大的一次违约。所以我认为，拜登政府留下的最大的坑就是美国国债高企、难以维持，存在着信用降低甚至违约的可能性。此外，一些已经通过但却很难有效操作的法案，特朗普可能会变本加厉，比如《芯片法案》《无尽前沿法案》等等。这些坑也不一定是民主党挖的，而是美国现在的政治极化造成的。观察者网：说到政治极化，特朗普当选与共和党赢得参众两院又将如何撕裂美国政治？之前他关于“大规模解雇联邦公务员”、清理“深层国家”的言论炒的沸沸扬扬。您认为可能实现吗？
黄靖：过去美国两党在价值观上趋同，只是在政策走向上有分歧，所以能达成妥协并在国会通过一定法案，有的法案300页就算厚的了。现在国会两党势不两立，很难妥协，只能在法案中把双方意见都放进去。结果一个法案动辄几千页也算常见。这就导致政策制定成本升高、效率降低，在执行方面也是各种利益纠结、困难重重，说得多、做得少，这是美国政策制定和实施中最大的问题。而造成政策计划出现问题的根本原因是国家认同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分裂，美国人对什么是美国、什么是美国人——也就是“我们是谁”——这个根本问题产生了分裂和对立。这样的分裂会导致极端化，最后就是赢家要彻底压倒输家，双方势不两立，一定要采取最极端的手段。共和党通过2022年的中期选举基本实现了“特朗普化”，像利兹·切尼等反对者都被赶走。现任众议院议长杰克逊也是特朗普一手提拔。如果共和党再继续赢下众议院多数席位，特朗普在国会将不会受到任何阻碍。有了这样的优势，以特朗普的强人个性，他一定会尽全力打垮/压垮他的所有反对者。在美国处于社会深度分裂、双方势不两立的局势下，要完全打垮对方势必导向极端的打压措施。这应了我之前的观察，即“自由民主”制度的“内卷”式压制，最终结果就是法西斯主义。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在美国，如果掌握立法权的参众两院不提供支持，总统做很多事情都没有资源，导致政策落不了地。典型的例子是拜登政府搞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得不到国会的支持，这个框架里面没有任何关于市场准入和贸易的内容，就是个空壳子。特朗普上台后，这种依靠行政命令推动的政策可能会被立即推翻。但那些已经通过的国会法案，如《芯片法案》很难推倒，因为需要重新立法、审议，得有个过程。不过，如果参议院、众议院都在共和党手里，想要推倒一些法案也不是难事，只是需要较长的时间，做更多的妥协。至于美国的建制派，并非铁板一块。民主党有民主党的建制派，共和党有共和党的建制派，真正感到惶恐的是有民主党倾向，特朗普称之为“深层政权”（deep state）的掌握实际权力的机构，如美国中央情报局，美国国防部、美国国务院、美国国土安全部、美国联邦调查局。这些机构有个共同点：它们的预算不对公众公开。这些机构里面，共和党人做总统时任命了一部分人，民主党人做总统时又任命了一部分人。不过，有两点需要注意：第一，冷战结束后，民主党人做总统的时间长于共和党人；第二，民主党长期在国会占多数，他们安插的人更多些。在“深层政权”中，有民主党倾向的人比较多，且往往受教育程度较高。他们一般自视甚高，比较反对被人命令来命令去，渐渐形成自己的一套规则。其实现在的“深层政权”中也有很多人支持特朗普。特朗普不会一棒子把建制派全打死，不会把自己摆到与“深层政权”彻底为敌的对立面去。他之所以对媒体那么说，其实是一个施压的讨价还价的姿态，目的无非是为了捞取政治上的支持，迫使“深层政权”受命于他。观察者网：从大选投票结束到新总统正式宣誓就职，未来还有哪些值得关注的议题与焦点？
黄靖：我认为有五个方面值得关注：第一，特朗普再强势，也没有三头六臂，还是要靠团队来运作。目前其团队还不明了，但会包括莱特希泽（Robert Lighthizer）、卢比奥（Marco Rubio）、万斯（J.D. Vance）等。我认为要格外关注万斯，他很年轻，可能会成为2028年的美国总统。且万斯和特朗普的两个儿子是深度绑定的。第二，关注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或者说“肯尼迪现象”。目前距离明年1月20日还有很长时间，由于美国分裂的双方势不两立，这段时间有可能会出意外情况。特朗普此前曾向选民抛出“解密文件”的噱头，承诺如果在总统选举中获胜，就会公布有关前总统肯尼迪和黑人民权运动领袖马丁·路德·金遇刺事件的档案。他这样说的真是目的就是在要挟那些可能想要他命的人。第三，关注共和党。特朗普和共和党建制派之间最大的矛盾体现在人事安排上。共和党建制派也想影响下届政府的人事任命，但特朗普不想他们参与。要看双方将怎样互动。这对特朗普的执政团队、未来政策都有影响。美媒据知情人士列举的特朗普内阁潜在人选，国务卿候选人包括马可·卢比奥、罗伯特·奥布莱恩等人。Politico截图第四，关注包括欧洲国家（如德国、法国）、北约、欧盟、日本、韩国等美国盟友对特朗普的反应。虽然同外国之间的互动不会对特朗普产生直接影响，但间接的——尤其是和盟友的互动——影响很大，并且对中美关系的影响很大。我一直说，要在世界格局的大框架内来看中美关系，这次特朗普上台会把整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因此要格外注意美国盟国的反应。最后要关注的是民主党的反应。看看民主党是否会理性接受失败解决，内部如何重整洗牌。民主党建制派现在应该是在专心做两件事：第一，准备2026年的中期选举中扭转颓势；第二，围绕现任商务部长雷蒙多（Gina Raimondo）培养新生力量，在2028年推雷蒙多出来竞选总统。观察者网：有美媒提出，如果马斯克进入特朗普政府，可能会在中美间起到联络和促进对话的作用。对此您怎么看？
黄靖：我认为持这种观点的人有点太一厢情愿了。马斯克全力支持特朗普，特朗普也给足他面子，但这并不等于说马斯克一定能够进入特朗普政府，即便进了，也不一定能获得一个重要的位置。原因很简单，不管是在特朗普的私人关系网络还是共和党的建制派里，马斯克都没有人脉。他临时决定支持特朗普的理由也非常简单，就是因为特斯拉没有工会，拜登大搞电动车计划时将特斯拉排除在外，并且把通用汽车公司指定为美国新能源公司的领跑者。并且，马斯克坚信“政治正确”运动是他的长子在没有通知他的情况下变性并和他决裂的根本原因，因此对“白左”深恶痛绝。此外，马斯克的确在没有获得合法身份的时候，就在美国从事商业活动。如果特朗普任命马斯克做一个内阁成员，必须得到国会批准。到那个时候，民主党议员肯定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共和党人也没法帮他。而且，马斯克在中国设厂，如出任内阁，在强硬“反华”的国会也很难通过。可以说，即便特朗普有心任命，马斯克也有一些在国会过不了关的硬伤。马斯克可能会作为特朗普的私人顾问来实施他对政策的影响，但不要指望他会进入特朗普政府的核心团队，起到大作用。受访者 | 黄靖，上海外国语大学特聘教授，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美国与太平洋地区研究所所长。
出处 | “观察者网”，2024年11月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