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创性:一个绝对的尺度
——读杨黎《我不在》
1
很难说,杨黎此著是一本能够自圆其说的书。但得承认,这是一本异常精辟的著述。异常是说它的异见、不俗,精辟则指陈深刻、独到。许多自圆其说的书是平庸的。而这本,难说自圆却不同凡响。
书名就很个色:“我不在”。这是对笛卡尔哲学基石‘我在’的反诘。笛卡尔是现代哲学和理性的奠基人。杨黎有“我思故我不在”语。“我不在”,表明了他反理性。“不在”之“在”,显然是一种“不苟同”。本书首篇《杨黎说:诗》开篇三个段落,都以“在我之前”开说。这明确无误的表明,他的不苟同,是“在我之前”的那些诗学主张。
本书的好,首先在杨黎没有构建那种人们称之为“体系”的东西。那些所谓“体系”,大都是人用理性的印花纸糊成的楼阁,充斥着全面、正确的定义和因果链式的推论。杨黎只让他的诗学成为片言断语式的漫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把它看作一本有趣的哲学随笔。
对杨黎书中观点,我并非完全认同。这个世界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自然也不存在认识重叠的两个人。认识的差异,一点都不影响我阅读的兴致。读一本书,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尚在其次,更多更重要的是一种印证——用它去印证自己探寻已久、思索待解的那些思絮。我相信,杨黎这本书,是所有爱诗写诗人印证诗认知、诗观念最好的参详文本。
杨黎这本书,奇论不断,妙语迭出。一路读去,不时会深陷在他思维和语言的迷阵之中。杨黎对诗的追寻和发微,让你相信,他是为诗而生的。
2
对于诗,诗人和论家们聚讼争论的多半有两个题旨:“写什么”和“怎样写”。我没有说“是什么”,并非它不存在。在我认知里,“是什么”隐含在“写什么”和“怎样写”中。单单谈论“是什么”,其实是很难谈出什么的。就算谈出了,那个“什么”也极有可能是个失水过多的定义,对诗不会有多大的建设意义。何况,诗是拒斥定义的。
杨黎的诗论是通向“怎样写”的。也就是说,他执著于诗形式的探寻。这里所说的诗,是现代诗,也称之为白话诗、自由诗。它是相对于古典诗、格律诗而言的。古典诗、格律诗的形式是已存的。而对现代诗而言,它不拘一格、不在一式的自由,决定了它的形式永远是开放的,永远是有待发现、发明的。它的要义在于,如何在自由和自律的驳难中寻求到险峻的平衡。杨黎认为诗的问题就是“怎么写”的问题,即形式问题。为见证他的述说特点,我不妨试着选取《杨黎说:诗》几个节点,略作展示和评点:
他说:“诗与语言是平行的。”认为“诗和语言是一种东西,一块玻璃的两个面:当其面向人时,它是语言;当其面向‘仙’时它是诗”。我相信,诗是一个很难说得清的东西。面对它,所有的述说都是一次探索性的描述。对杨黎所说的“平行”,我们当然不必像做几何题那样画出两条线。只需循他“所指”,一路寻去。我们看到,杨黎立起了两个不是路标的路标,一个面向人,一个面向仙。我喜欢他诗面向仙的说法。它与笔者“诗人最本初的社会角色是远古时代的巫、祭司、通灵者”(见拙作《语言游戏和严肃写作》)的说辞相互印证。杨黎作为诗的探寻者,试图扮一回通灵者。他以启示录式的述说,让他的诗学有一种不拘常规的想像力。在他述说中,仙是与人对应出现的。“仙”具人形,却超乎人。具有模糊性,和隐喻性。说仙喻指陌生化,应当不谬。所谓诗,就是把人被日常生活经验支持的、习焉不察的那些东西,变得陌生起来,在唤起和延长人的知觉中,重构一个世界。
他说:“诗不在”。这话有点玄虚,难究其义。他阐述道:“诗隐藏于语言之中。我们只能看得见摸得着语言,却看不见摸不着诗 ”——这话,大约便是他所谓的“不在”。为识得诗的真面目,他发明了一个词语“纯粹代码”:“语言的形式是文字。诗的形式也是文字。语言只有拥有这种纯粹代码的时候,才彻底的完成自身。而相反,诗只有拥有这种纯粹代码时,才获得最初的生命。”我理解,所谓写诗就是对“纯粹代码”的寻找,就是对语言完成度的逼近。杨黎以自己对诗的独特领悟,把诗和语言既浑成一体,又区别开来,对诗的创作和欣赏无疑具有启示意义。
他又说:“诗无现实。”他阐述说:“语言说出的,就是存在的……而语言永远无法说出一个‘没有的东西’。相反,诗却只说这个‘没有的东西’。”我注意到,这些话似乎就是杨黎的“写什么”观、内容观。诗写什么?他用了一个通俗的说法:没有的东西。“诗无现实”就是让诗创作从反映现实、表现现实和超现实中拔出脚来,内化,则形成一个人的冥想;外化,则是一种纯粹的言说。杨黎的话,让我联想到词语迷恋者纳博科夫的话:“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伟大的思想不过是空洞的废话。”我觉得他俩在某个地方走到了一起。
他又说:“诗即形式。”他将自己主张和盘托出:“形式是对语言的消解。它以纯粹的语言冲动,拒绝了意义以及意义的思考后的再现:其中包括比喻的再现和超现实的再现”。在这段话中,杨黎对形式做出具有个人经验的描述。可从三个角度进行理解。一、文本角度。形式在语言之中又消解语言,它可能是诗的语感、语序、结构和风格,也可能语言的分行和跳跃,还可能是字词的发音和形体。二、创作动力角度。“形式”是“纯粹的语言冲动”,这话是对“形式”的丰富和深化。三、符号学角度。追求形式即拒绝意义,取消语言作为一种历史和文化符号的存在,排除语言的象征意义,只留下物的对应。关于诗形式,诗界有“形式即内容”一语,已成经典之论。由此语可以推导出:诗的问题就是如何表达的问题。杨黎说得更绝对:“诗没有内容。”他与“形式即内容”的经典诗论割袍断义。他不给“内容”留丝毫余地。其实他是不给折衷主义留下余地。孤傲让杨黎不说他人说过的话。更何况,他就是要把形式推到极端。他喜欢偏执的深刻。在杨黎开具的药方中,最重要的一味即是“言之无物”。并把它视为自己的语言理想、语言至境。在《杨黎说:诗》结尾,他用抒情的笔调写道:“诗啊,言之无物。”他的“废话诗”就是他的语言理想的实验文本。这些文本中的无物状态,其实是杨黎式的语言游戏。我在拙著《在“废话”林中采摘》和《杨黎的语言圈套》中都作过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恕我不再举证和点评,因为那极可能变成一种复述。
3
杨黎有强烈的语言意识。这本诗论,也可视作语言论。
语言是20世纪以来人文学科的核心问题。索绪尔、尼采、维特根斯坦、海德格尔、福柯、胡适、乔姆斯基等都被人类语言场吸引,纷纷进入其间,试图从中探寻和破译人类世界的存在密码和人类心灵的结构方式。我说出这么多人名(其实这个名单要长得多)并不是卖弄,而旨在说明一个事实:语言学已成现当代哲学及人文学科的显学。这个显,不是人为炒作,也非一哄而起,而是因为它深刻地揭橥了世界的真相——我们生活的世界并非是人类自主自为的,而是由人类语言操控的。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园。这话蕴含丰富:语言绝非只是人交流的工具,而是人类的生活形态,什么样的语言就会塑造什么样的人群。语言既是人类思考、研究、怀疑的出发点,也是人类所有活动被局限、被规约、被禁锢的范式。伽尔默达说,我们生存其间的语言世界“是从根本上包囊了我们的洞识得以扩张深入的一切。”人处在语言的包裹之中,逃无可逃。福柯说得更透彻:“你以为你在说话,其实是话在说你”“不存在什么事实,存在的只是语言。我们谈论的只是语言,我们只是在语言中谈论。”说人被语言所设造,人被语言所操控,对我们而言应当算不得冤屈。
杨黎提出的“去文毒”,即建立在对语言现象深刻的认知上。他试图清除附着在语言中的毒素,返回到语言的具体性、精确性上。他对修辞学给予近乎偏执的苛责,认为:“诗是从语言上升腾起来的”“修辞学为这种自我发现提供了必要的条件。所以,反对修辞学。准确地说,反对以修辞学为基础的伪诗学观念。”他用“伪诗学观念”定义修辞学,自然是看到了修辞学滥情、夸饰、哄抬的负面。这个负面助长着人类好大喜功的劣根性。杨黎试图清洁语言,拓展一片不被污染的诗歌世界。这种知其难而不退精神令人感佩。他还提出另一个避“毒”之法:“诗啊,言之无物。”说老实话,这些语言的通天塔是无法建造起来的。(我们且不论修辞之于语言表达的助力——譬如杨黎“当其面向‘仙’时”的句式便是一种修辞,它的使用让我们对诗的理解增加了一份意会。如果换一种语言方式,很难达到这种效果)杨黎在谈到语言时,说它包括有音、形、意。我以为,就汉语而言,除音、形、意外,还有象。汉语是象形文字。每一个汉字,更像是一幅画,都具有某种“象”。即形外有意,意外有象。象是汉字的形和意的映射。它可能是象征,也可能是隐喻,或者引申。有些“象”本身,就是一种造字法,它已成为汉字抹不去的胎记。何况在长期使用中,意、象增生,积之亦厚。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象”的存在,要让语言达到纯粹精确性,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此说来,杨黎的“去文毒”就没有意义吗?不。是非常有意义的。所谓意义,不在于提出什么样设计方案,而仅仅在于他提出了问题。哲学也好,诗学也罢,其最好的解决方案永远都是提出问题。
是的,杨黎的“去文毒”是极具启发性的。我随他追寻,竟有所发现,权且称之“语言毒瘾”,譬如,对某些语言习惯性无休止的复制,将某种表达方式习惯性地视为真理,等等。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去毒瘾”。
4
这本书中,我更喜欢那些谈诗论文用力不是太猛太挤的文字。譬如《立场:三篇夜晚的想法》。
这篇文字,更像他夜晚失眠时自说自道的絮语。在文体上,则更像是一篇哲学随笔。它,既不是要给人传业解惑,也不准备与人争辩什么,完全是说给自己的,没训导气,无争执相。至于文字中的那一份哲思气质,原本就是杨黎的秉气。
大约因文字写于夜晚的缘故,耳朵的功能得以发挥,一开篇即是声音。一种感觉的或知觉的声音——“而其实,我和这个声音又仅仅只是一句不变的诗句。”杨黎终究是在谈诗。
但此刻的谈,不是纯粹的谈论。他在谛听,也在回忆,他感受万物,也感受自己。他问:“如果我总是被制定/我还真正的活过吗?”他叩击的是他自己。他的文字是漫过来的。是意识的流。他写道:“我越来越模糊了。擦燃火柴后,我往往痴呆陌生。我不知道这个动作究竟是谁做出来的?看着火柴上恍惚的火苗,我更想不起,真的,想不起的它意义。它一举一动,简单,优美,潇洒而又若有所思,但是,对我,包括我的眼睛,却是那样折遥远。我已经,起来越爱一个人坐在镜子的前面,坐很久。”他问:“我,究竟是谁?”文字在漫过三个多页码后,他似乎找到那个“谁”:“我,也许是一个意象,也许压根就没有存在过。也许。也许只是一个名词,一个低能的奴隶。上帝啊,/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假设。”我摘录这些文字,就是试图让读客看到这篇文字质感。我还特别注意到,文字中出现了一位名叫“丽”的女子。她是那样地确定,又是那般的恍惚。他用很大的篇幅讲述着这个女子——哦,我记起了杨黎的诗,他总是不停地在写一个女子,有时叫王菊花、王小菊,有时叫小杨、小王,有时叫别的谁,更多的时候是无名氏。我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把那句耳熟能详的话改动一下,用在对杨黎的评价上,就好是合适的:一个诗人一生都在写同一个女人。
读着这篇随性文字,我脑袋里灵光一闪:这篇署作“想法”的文章难道不是杨黎对诗该“写什么”写下的文字吗?是的,杨黎不宣而战,对“写什么”或者说“内容”做出了自己的答案。他尽管是坚定的形式派,但也会忍不往遥望一下对面的风景。这一望,竟然望出了奇异的风景。在我看来,这篇近万字的文章,通篇说的都是诗该写什么。什么?写“我”的世界。在这三个夜晚,杨黎完成了一次自我的精神漫游。这篇文字几乎算得上杨黎精神的一次全息投影。当然也是他诗的活水之源。杨黎诗学核心是“诗即形式”,但他却以一种别致方式谈到内容。这奇怪么?一点不。越是有见解有思想的人越是一个矛盾体。诚如,他反意义,却又不能真正坐视意义的缺失(意义让对人类生活的理解成为可能),否则他又有什么理由写下这么厚的一本著述呢!他反修辞,又时不时地会来一个修辞——本书第二篇《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标题,便是一个完美的修辞。
5
杨黎在《序言》中谈到“反修辞”时说:“在近几年,我多次提倡诗歌写作的专业化,其目的就是想摆脱诗歌的文艺范,让诗歌像数学一样,成为诗人的专业知识。”“让诗像数学一样”,如果这话的意思是“诗像数学一样纯粹”的话,我是非常赞的。但接下来的“成为诗人的专业知识”,却让我有点懵了。我真的不知道,“诗人的专业知识”究竟是什么?由何等样的人教授?编不编教材?由谁或哪个组织衡量认可?发不发结业、毕业、执业和会员证书之类的东西?“专业知识”的加持,也让我觉得“像数学一样的”不是我想像的那个样子。杨黎在《杨黎说:诗》中说:“在诗中,则重音与形,以音与形为绝对形式,意仅仅是区别一个音与形和另一个音与形的代码。”这似乎意味着,音与形是可以达到“像数学一样的”境地的。数学是什么?数学大体是关于数量、结构、变化、空间等概念的学科,即形式学科。它遵循的是抽象的结构和模式。在人类已存的诗歌中,具备有数学模式和专业知识的诗无疑是格律诗。它的模式、音韵、平仄、节奏、对仗等具有分形几何、数值模式、对称原理等数学的模式。现代诗也存在着形式问题(比如分行、节奏),而且,诗的质量在较大程度上是取决形式。闻一多先生曾在现代诗的形式投入了巨大努力。他的名篇《死水》就是其试验之作。该作呈现出一种建筑美、节奏美、音韵美。但很难说此作“像数学一样”,也没有必要把它基本对齐的句式与数学模式进行类比。如果非要让诗与数学结缘,依我浅见,除了前文所说“像数学一样纯粹”外,我更愿意相信诗与数学中的混沌理论或可结缘。它们在非线性、多样性、多尺度性、随机性,以及用简单表达复杂上具有相似的地方。我也想把前面说过话重复一下:“现代诗的形式永远是开放的,永远是有待发现、发明的。它的要义在于,如何在自由和自律的驳难中寻求到险峻的平衡。”杨黎所说的“像数学一样”和“诗人的专业知识”究竟是什么,还真不得要领。便说了可能让人见笑的外行话,以期抛砖引玉,真心实意求教于杨黎先生及各位有识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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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黎是先锋派诗人。是先锋派之文本派,文本派之形式派,形式派之“废话”者。他首创的“废话”诗歌/诗学,以极端的风格著称,并以一己之力支撑着他的探索。对诗歌创作,海德格尔反对遵循任何的标准,可他最终还是提出一个真正的绝对的尺度,就是“首创性”。在海德格尔看来,一切的“真”,一切的“美”,不在于创作者遵循了业已存在的什么,而仅仅在于“首创性”。“首创性”,是诗歌的尊严,也是对诗人褒奖。杨黎是一位首创者。他被自己的创造迷恋,竟有了483个页码(《我不在》)的述说文字。他也成了套中人。话说回来,又有哪一个有成就的诗人不是套中人呢?套中人,既是一种揶揄,也是一种褒奖。揶也好褒也罢,杨黎作为一个首创者,一个诗的存在,对我们的诗创作已经和正在产生着影响。
孟凡通,山西文水人,居太原。小说家,评论家,也写诗。口红文学2022年度最佳诗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