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2024年10月17号下午3点12分,我勤劳一辈子的母亲溘然长逝,享年90岁。
我没有妈妈了,我成了一根草,无根的草,枯黄凋零的草。仿佛一阵小小的风,就能将我拦腰折断。
当天我在会场学习,这次学习安排5天,任何人不得请假,最后还有考试。
学习到第四天,我坐在第一排,听得津津有味,突然收到我大姐夫的电话。我有一种不祥的预兆。心提到嗓子眼,说话也有点结巴。
“小舅,妈妈,不太好了。”姐夫说。
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个腿一点力气也没有,一路跌跌撞撞走出会场,坐到休息室的沙发上,给我姐夫疯狂打电话,却再也接不通了。
等到大半个小时后,电话再次打通了,我告诉姐夫,把电话给我妈妈,我来问她原因。姐夫这才告诉我,“问什么问,妈妈已经走了。”
我呆若木鸡,慢慢想,“走了”什么意思。终于想明白,走了就是离开了,离开了就是回不来了。
我没有妈妈了,我再也听不到她大声说:“我身体好得很哩”,然后就是“你们什么时候回来”,可惜、可恨、可悲的是我的回答总是不太干脆。为了碎银几两,终日奔波苦,尘满面,鬓如霜。
真正见到妈妈安静躺在那里,大大超出意外,我竟然异常平静,波澜不惊。甚至在我姐姐哭泣,还有我嫂子凌晨两点赶回来大哭时,我仍然没有一滴眼泪。
我好像把自己抽离开,置身于事外,在一个很高的地方观望,看她们咿咿呀呀地哭。我觉得这个哭很远很远,似乎和我毫无关连。
晚上守灵,小姐姐问我,为什么不常和妈妈打电话呢。
我也打电话,只是没他们勤。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她总是问小王子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一定要带回来给她瞧瞧。
但小王子有没有女朋友,结不结婚,我们无能为力。孩子大了,他有自己的主张,我们是父母但却不能干涉,只能目送他,任由他去。
一旦我说还没有,小孩有小孩的想法,我们不能强求云云。
我妈就大怒,狠狠地骂我,说我不负责任。这样无形的压力之下,我就很怕和妈妈通话。
小姐姐告诉我,“每次哪怕你和妈妈通几分钟电话,她能高兴一整天。”
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锤,砸醒了我。如同打开闸门,积压很久的痛苦终于爆发出来,无数眼泪奔涌,很快眼睛又痛又肿,我明白“眼睛哭瞎了”这句话不是瞎说。
这是第一次撕心裂肺。
我都懂了,可惜已经晚了。
第二次是我哥哥问我,“你看到妈妈摔倒多少次?”
然后他自言自语,“我一共看到我妈妈摔倒5次,每次都打电话叫我姐夫和姐姐,或者是找邻居小五巴子帮忙。”
我呢?我连妈妈摔倒一次都没看见。我手机故障,下载不了任何软件。安装我妈监控的是程老师。起先,我们经常在一起看妈妈,妈妈有啥异常她都告诉我。后来她手机坏了,这个软件也打不开了。
哥哥的话,让我无言以对,我是全天下最不孝的儿子。我妈打电话,常常骂我,你怎么一年到头这么忙?就你这么忙?少你地球不转了?
好在我妈有全天下最好的女婿,我大姐身体不好,自从我妈腿坏之后,我大姐夫帮我妈妈端屎端尿,四五年之久,没有一句怨言。我妈的评价只有一句:“你大阿哥(大姐夫)没得说。”
第二好的是我大姐夫的大女儿霞子,霞子对奶奶情感深厚,无微不至。每次回家,她都帮奶奶买衣服,理发、洗澡、剪指甲,和奶奶在一起晒太阳,聊天。她是这个世界上罕见温暖有爱的女孩子。
第三好的是我大哥的儿子,阿宏,就是那个在天津自主创业理发的小伙子。他在监控中关注奶奶的一举一动,只要不忙就与奶奶聊天。
每次回家,他都帮奶奶剪一个漂亮的发型,他还帮奶奶洗脚,帮奶奶捏脚,惹得奶奶咯咯笑。大哥的女儿是护士,只要有时间回家,总能让奶奶的情绪价格拉满。
但我妈不太讲理,总是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曾在文章中说过我妈的偏执。
一是讨债。
那时我妈还年轻,40来岁满头乌发。我妈有一个表姐,街上的亲戚。我们家街上的亲戚没几家。我妈对这个表姐特别上心。
表姐家非常有钱,表姐夫还是厂长。我妈为了维护这个亲戚,常常把家里的土特产源源不断送到她家去。
当然表姐也把一些不穿不要的东西给一点给我们。街上人家的东西都是神奇的,在当年物质匮乏时期,这是不言而喻的。
我记得我第一次吃苹果,应该是13岁了,就是在她家吃的。青色的小苹果,我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表姐家隔壁是她异父同母的弟弟,也属于我妈的表弟。但他们势同水火。我妈因为彻底倾向了表姐,就只能不理会这个表弟了。事实上我妈看走眼了,表弟和他妻子都是极好的人;但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妈与他姐姐打得火热。
有一年晚上我们睡得很晚了,表姐竟然深夜造访。这简直是破天荒的大事,表姐白天都不曾造访过,居然深夜打着手电筒造访。全家人都起床了。听着我妈和她鬼鬼祟祟地谈话,我们如临大敌。
表姐说,她有一个赚钱的好机会,能够把高利贷放给谁,一年可以赚多少钱。我妈听了心花怒放,可惜我们家大概全部只有2000元。
于是妈妈连夜去舅舅家,我有五个舅舅呢,都在临近的村庄。听了我妈的介绍,舅舅们都很高兴,觉得我表姐尤其是我表姐夫做厂长有头有脸,有他们在中间担保,应该值得信任。于是每一家都拿出了全部积蓄,再加上我们家,当晚就借出了一大笔钱。
表姐拿着钱高高兴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家的门再次被敲响,原来是表姐隔壁的弟媳妇深夜来访。我家人又都起床了,热情也不是,冷淡也不对。
弟妹说,街上的首富前些年搞大船确实挣了很多钱,表姐自家的钱都放高利贷在他家。但因为那个人赌博输了一大笔钱,首富已经破产了,现在债台高筑,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只是外界还不知道。她推断,表姐现在到处帮首富拉高利贷,事实上就是把自己的钱捞回去。
我妈听了五雷轰顶,惊得魂飞魄散。连夜就去了表姐家,要求表姐把钱全部拿回来,可惜已经拿不回来了。
我妈说,那你带我去他们家。我妈与这户人家谈判:“我的钱可以慢慢还,但我哥哥弟弟的钱,如果拿不回去,这条命就不打算要了。”
因为这户人家破产还处于保密阶段,不想被外人知道。再加上被我妈的气势震慑住了,让我妈务必保持沉默,他们继续在外面借钱。过了几天,终于把我舅舅的钱全部拿回来了。
只是我家多年的积蓄泡汤了。
那以后,这户人家突然就跑路了。我妈从此与表姐交恶。
因为距离不远,每年那户人家偷偷回家,表弟媳就会带信给我妈,我妈就上门讨债。有时也要贿赂一下这家人,有时甚至帮这家劳动,总能讨回一点钱。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了,有一天晚上,我妈突然想要喝点酒。在灯光闪烁之中,我妈闷了一杯酒说,“今天老娘完成了一件大事。我把借出的钱全部讨回来了。”
我在恍然中再看我妈。这才发现,我妈头发一大半都白了。
为了讨回区区2000元钱,我妈整整花了18年。读书的时候,看杨三姐守窑十八载,李翠萍苦度十六春。还有电视剧《敌营十八年》,我就不由得想起我的妈妈,只是我妈这样,值得吗?
但在我妈看来,值得。因为凡事就得讲个公理。
二是识字。
我妈其实是不识字的。农村话就斗大字不识一箩筐,严格来说,我妈是一个文盲,而且是扫盲未成功的漏网之鱼。
但我妈一辈子不相信命运,与天斗,与地斗,她只相信自己,相信汗水,相信人定胜天。这一点对我影响极大。如果说我有一点自强不息,或者说人格还算独立,很多方面来源于我的母亲。
后来我父亲病了,癌症晚期,基本不可逆。医学上彻底没有办法了,倔强的妈妈竟然随着别人相信宗教了,风雨无阻去聚会,听那些人传道。
妈妈学会了很多歌,每次饭前都要祷告。一个人的时候,她就认唱诗班的歌词本,那些歌按顺序都来自那上面。
过年回家,妈妈常常一个人看歌词本,学而不厌。她经常用粗壮的手指狠狠按住一个字,来请教我是个什么字。我告诉她,并且疏通解释。
但她一会儿就忘记,又一次死死摁住了,来问我。由于摁得太紧,反而滑走了。到了我面前,竟然找不到她要找的字,她就尴尬的笑,像一个羞涩的小学生…
但我妈是犟脾气,只允许我告诉她这个字念什么,不允许我解释意义。
她用力记住。但一会儿就忘了。然后再问。我想把这个字放在语境中,加强她的记忆,但她坚决不听。
有一次一个字一上午她问了10多次,把我差点弄崩溃了。我说:“妈妈,你体谅一下我吧,我在写文章,您老人家一会打扰我一次。一打扰,我要好一会才能进入状态,你又不让我解释。可我是老师,我光讲读音,不解释意思,我很难受的。”
我妈也有听我解释的时候,有时候,我写文章累了,也会陪她看一会电视。她记住一个人,要不以性别来区分,要不就以穿衣来划分,常常把人物弄颠倒了。
我只看了一会功夫,就把人物关系弄清楚了,慢慢解释给她听。她很奇怪,问我。你过去看过?我说,没有。但我知道他们应该怎么演。我妈对我这一点非常佩服,比对我做老师要佩服多了。我们妈就这样学会识字,成为文化人。
第二次心如刀绞是在火化室。等火化结束后,工作人员带我们进去,与骨灰做最后的告别。
我看到妈妈成了一堆白骨,白得耀眼,白骨旁边就是灰烬。赫然在目的,就是一块钢板和三根钢钉,我没想到那块钢板那么大,也没想到三根钢钉那么粗。
那年疫情期间,我们帮妈妈给腿骨做的手术,手术成功至极,手术好妈妈顽强地站了起来,但总是摇摇晃晃,让人无法放心。我总是鼓励她勇敢锻炼,争取好好走路。走一步,再走一步,再走一步。
但我从来没想到,妈妈膝盖下方还有这样一块钢板和钢钉支撑着,其实妈妈已经很努力了,她拼尽了全力,只是我不知道。
这样想着,泪水漫过眼眶,心痛得无法呼吸。好想对妈妈说,对不起,可是妈妈在哪里呢?去了天堂吗?天堂里肯定有我父亲,还有三舅和三舅母吧。
我妈妈是从三舅母和三舅去世之后,突然间,不再怕死,觉得没有这两个人的世界,太没有意思了。只要她说到他们两人,就要大哭一场。
第三次大哭是和夫人去城里买黄白菊花,我们一共去了好几家花店,都没有绿植的白菊花和黄菊花,我们想要孩子里手捧着一盆一盆的菊花走向我妈的墓前。
后来问了我三舅的儿子,找到花鸟市场,才买到了满意的花。妈妈从来都喜欢花,程老师特意选了妈妈最喜欢的紫色,做点缀。
这样一来就到了中午。早晨去得匆忙,没有吃什么东西。这时候饿了,我让程老师在车里,我去转悠一下。看到一个小吃店,上面竟有卖送灶粑粑的,赶紧把夫人叫过来,吃了一盆锅贴饺子,一碗汤,还叫了两个送灶粑粑。
吃着吃着,我突然又忍不住哭。
这个送灶粑粑就是过去的样子。我们老家送灶是在腊月23号,到了江苏之后,他们居然是腊月24号。
小时候,到了腊月23号,吃过中饭,妈妈就开始忙活了。先把萝卜剁成宫保鸡丁大小,然后就是香干子切好,还有就是肉丁切好,肉丁最好是肥肉多一点的,然后就是烧,一直把萝卜、香干和肉丁烧烂。然后里面再放一下香菜,搅拌之后,等这个萝卜馅冷却。
这边就是和面,搓揉,一直要把面揉熟,再把面搓成粗绳状,用刀切成小孩拳头大小。
再就是包送灶粑粑,桌子上和锅盖上都是粑粑。我妈妈笑着指挥,“孩子他爸,把火给我烧好了,不要大,也不要太小”,我大心领神会。
妈妈用锅铲子铲一点香油,锅旁边烙一下,一个个粑粑粘到锅上,盖上锅盖,
15分钟不大不小的火之后,妈妈再烙一点油,再烧一小会。香味瞬间飘满了厨房和堂屋。在烟雾缭绕之中,我妈像一个指挥乐队的将军。
这一天我们都特别乖,我们都不敢说错话,妈妈会惩罚的。
晚上吃送灶粑粑最快乐的事情是,我们每个人都在赌运气,我和姐姐和哥哥们看谁粑粑里的肉多。我哥哥说,我有一块大肉。我姐姐说,我有两块,我说我这有三块哩。他们都围过来,我舍不得吃,数给他们看,一块,两块,三块……
但这还不是最厉害的,我妈妈还把一元、两元和五元硬币洗刷干净,包在送灶粑粑里,谁吃到就是最幸运的人。我们都想饭碗里吃出钱来,成为最幸运的人。奇怪的是,我一直没有吃到,只有一年我吃到一块硬币,还是一元的,所以迄今我都没有发财。
吃到大硬币的,总是我哥,我姐。可惜他们也没发财,看来我妈的这个土方法并不巧妙,但这却是我们童年最大的快乐。妈妈那个时候的神态、语言、动作,我到现在记忆犹新。
昨天是比较不忙的一天,傍晚,侄儿说,小阿爷、阿婶,我们一起去永安河边去看看。
我也想带着夫人去走一走,稻子金黄,田野是金色的平静。
我们带着侄儿夫妻,还有两个小宝贝,手牵着,背着。
顺着我小时候经常走的路,走着,走着,无路可走。
再选择另外一条路,走着,走着,又没有路……
感觉太阳要落山了,终于作罢。之所以想去永安河走一走,除了小时候我天天在河边放牛。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起了鲁迅为长妈妈写的文字。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愿我亲爱的妈妈,在天堂里永安她的魂灵,并且原谅我的不孝。我一直以为有的是时间,只是现在我没有时间,更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