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中有一种倾向,喜欢听好话,不喜欢听真话,除非真话有利于自己声誉提升,否则很少有人愿听真话。
真话揭露真相,但真相的揭露挑战了权威和既得利益者,轻则小鞋有得穿,重者甚至会有失声的风险。
普通人也愿麻醉自己,不愿锋利的真相给自己带来伤害,最好一辈子活在自己的梦幻里。
鲁迅先生在《<呐喊>自序》中说:“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是从昏睡去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痛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也就是说,用真话把铁屋子里的人喊醒,使得他们在旷野上无路可走,连鲁迅先生也不知道究竟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中国文化最讲究和谐,直言不讳会被认为不合时宜,从而遭受社会的排斥和痛批。
有人问东坡一肚子什么,本来这人是想说东坡一肚子锦绣文章,但东坡却留下了经典名言,说自己是一肚子不合时宜。也难怪东坡一辈子除了贬谪,就是流放。
说真话的人会被当成麻烦制造者,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和代价,而且极有可能会被打击和报复。
即使在相对法治和公正的环境中,说真话的人也需要足够的保护,否则很难有好下场。
说真话的人被毒打,被修理,被惩治,被扭曲,这些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挂在那里,后来者就胆怯了,最终选择了沉默和妥协,成为沉默的大多数。
尽管说真话的人没有好下场,但这世界还是需要真话,皇帝的新装,还是需要小男孩揭破。没有这些人的勇气和担当,真相何以呈现?社会何以进步和变革?
现在最重要的是知识分子要说真话,不能说瞎话。道理很简单,知识分子说瞎话,危害最大。知识分子说真话,更能推动社会文明的进步。
很多年前殷海光说:“知识分子是一个时代的眼睛,但现在这个眼睛要失明了。”
我们现在也快要失明了,好在还有张维迎教授。张教授是中国最著名的经济学家,曾担任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院长,入选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会“改革30年,经济30人”,现任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教授。
很多人会把张维迎教授和复旦大学的某教授搞混了,这是对张维迎教授最大的羞辱,他们俩的观点截然相反。
张维迎是智慧的,也是执拗的,他的大量发声,常常让亲人和朋友为他担心,但迄今为止他还是安全的。
最近看到张教授的一段心里话,非常震撼。
他说:“我的发言一是真诚,从内心流出;一是理性,讲人们能接受的道理。你讲话是为了让人们看到,全都被屏蔽了,不能面世,又能有什么收效?当然,也不可能都把握的那么好,完全没风险。我在这几十年中听到最多的劝告就是:'维迎,你说话注意点儿、小心点儿。’我知道这是大家爱护我,怕我惹麻烦,甚至有危险。
但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古代的思想家们从常人的角度来讲,都生活得不幸福。苏格拉底被判死刑,孔子四处颠沛流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或许远未达到这种境界,可我对我的理念信仰是忠诚的,我不会为一时的舒适或安全,便放弃我的理念传播与信仰的坚持。人类要进步,就得有一批人为超越现实和功利的理念理想去奋斗。人类之所以越来越好,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在引领、在推动、在建设,前仆后继,万死不辞。”
看到这里,我鼻子一酸,禁不住热泪盈眶,和这样的人物活在一个时代,实在是一种荣幸。
我作为一个小老师,偶尔说一些真话,也会承受压力,被认为是乌鸦嘴,敬而远之,避而远之,此中甘苦,不必为外人言。
我完全理解明哲保身的人,上有老下有小,保证一份稳定的工作多么重要,谁敢不管不顾地胡说八道?你自己倒是爽了,你家里怎么办?
我之所以还敢说几句真话,一是我在机关呆过,知道言论的分寸,不会出格。二是我自觉保持和权力的距离,在自己的专业里还有一块自留地。
不想更进一步,别人就忽略你了;有自己的手艺,到哪都有一口饭吃,于是就厚着脸皮,无畏无惧了。
我觉得,张维迎说真话有两个方面,一是感性,来自父母的影响。
我看过张维迎写母亲的文章。他的母亲目不识丁,但她一生最敬重的是教书先生。在她心目中,“老师”是非常神圣的称呼。这或许对张维迎的职业选择产生过潜移默化的影响。他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人活眉眼树活皮”,张维迎觉得这句话是对经济学家讲的“声誉机制”的最好概括。
经济学家杨利川评价此文说:“这篇文章是张维迎的道德情操论。如果说,一个经济学家的理论的真诚出于他的朴素的感情,出于对基层民众的热爱,出于他的人文理念,也许很多人不信,但他真的是这样。”
“人活眉眼树活皮”,一个人怎么可以玷污母亲心目中教书先生呢?一个经济学家怎么能说假话呢?这不是最大的耻辱吗?
二是理性,来自经济学家的洞察和清醒。
在张教授看来,理性思考就是要求我们在评价一种变革和政策的优劣时,一是要超脱于自身的地位、身份和利益说话。
二是不能把现实中根本不可行的理想目标作为反对一项政策的理由。
三是必须实证数据和逻辑分析相结合,不能以感觉代替事实,用直觉判断代替逻辑推理。
四是必须本着“向前看”的精神,使全体民众和整个社会受益,而不是向后看,纠缠于历史旧账。
正因为如此,张维迎教授的言论才明明白白,掷地有声。
“人类犯错误,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无知,不明白。一个是无耻,太明白。中国的很多错误,都是因为多数人的无知和少数人的无耻。”
“现在中国好多大学都在盖庙,庙盖得比世界一流大学还漂亮。但是盖庙容易,请和尚难。和尚不念经,牧师不信教,盖庙又有什么用?”
“政府应为企业家精神的发挥创造更好的条件:把权力关进笼子里,保护私有产权,改革就是不断地把私权归还给个人。但我们的权力没有关在笼子里面,现在是有权力的人提着笼子到处关别人。”
张维迎还曾批驳林毅夫“经济发展需要产业政策才能成功”的论调,他尖锐指出:产业政策不过是“穿着马甲的计划经济”。产业政策之所以注定要失败,一是由于人类认知能力的限制,二是因为激励机制的扭曲。“凡是国家能看得清楚的,自由市场上的企业家早就看清了;凡是自由市场上企业家看不清楚的,国家更不可能看清。”
这个论断,一次次被市场所证明。但问题是仍不会交给市场,你懂的。
当年国家曾集中力量组建VCD,但很快VCD灰飞烟灭;后来国家又大力投资等离子电视,结果光速被液晶电视淘汰,淘汰的时候都没来得及说再见。
2006年,国家又在电信领域力推TD-SCDMA标准,很快就被4G打得体无完肤。华为因为选择欧盟WCDMA标准,躲过灭顶之灾,而积极响应的大唐和中兴则受到沉重打击,一蹶不振。
2008年,国家投入大量资金搞光伏“金太阳工程”,几年后光伏产能过剩,遭遇覆灭性危机,最大的光伏企业破产……
国家引导失灵,信用受损,相关企业债台高筑,多年努力打水漂,纳税人成千上万亿的血汗钱被白白浪费,还错过了历史发展的最佳机遇。
黑格尔说,历史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们从未在历史中吸取过任何教训。往事不堪回首,但事实上也从未有人回首,而且转眼就被遗忘。正因为此,我们更需要张维迎。
满头白发的张维迎说真话,孜孜不倦地普及经济学常识,推广自由市场理念,被誉为“自由市场的捍卫者”。
但问题是张维迎老师只能呼吁,他没有决定权。当年他就职北大光华管理学院院长,曾经说过这样三句话:“任何情况下,如果多数人不支持我,我马上就辞职;任何时候,发现有人比张维迎做得更好,我马上辞职;任何时候,有证据证明张维迎做的任何一件事是出于私心,是利用院长的职位谋求私利,我马上辞职。”
在任上他推动了一系列改革,使光华管理学院声名显赫,但在四年后,张维迎还是被弄下去了。
张维迎必须弄下去,古往今来,改革者、直言者,命运无不如此。
荷马史诗里众神强大、永生,他们的意志决定人间的秩序。
那么,问题来了。面对权力意志的众神,凡人必有一死的我们,脆弱而必朽的我们,尊严从何而来?生命意义何在?人生价值何存?
荷马的回答是,正是脆弱赋予人类尊严,生命短暂这种不完美,反而让我们拥有了勇气、爱和共情的能力。
而永生的众神,不会经历凡人的死亡和悲痛,这种优越性反而使他们失去了达到高尚和卓越的能力。
由此我恍然明白了张维迎脆弱的伟大,这种脆弱正是人之为人的尊严,这种尊严和说真话的背后,其实是勇气、爱和对人类不可遏制的同情。
悲哉,张维迎!壮哉,张维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