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新闻:
在“小”与“大”之间
一、
为何是“小史”?
如此看来,书名似乎未必要称“小史”。之所以如此,应当与以下因素有关。
一是趣味性。作为由兴趣推动的学术著作,作者可能不希望读者在接触封面和标题的那一刻,便产生阅读的心理负担。从装帧到排版、从前言到后记,作者都希望将趣味性从学术研究的枯燥历程中保留下来。“大”的东西,严肃而庄重,一个“小”字则能让问题显得轻松。宋至明清,古代“小报”屡禁不止,并非其中总能揭露某些了不得的宫廷秘闻或官府内幕,不少还是因为趣味。
二是对历史的松散处理。《小史》对历史的处理,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整体行文结构上,从中西方八卦/gossip谈起,延伸至最后的八卦新闻,体现了历史化分析思路。另一方面,各章节会从该章所涉主题的历史谈起,延伸至某些批判性理论分析。无论哪种方式,其对历史的处理都是松散的。相关叙述往往直奔问题而去,扫清后续分析的历史战场后便戛然而止,没有拖泥带水。将历史作为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而不是全部方法,或许是该书自称“小史”的又一原因。
三是文化批判意图高于历史叙事意图。《小史》不仅想说名人的历史,更想说名人与社会价值、社会权威的互动关系;不仅想说明星的历史,更想说明星与亲密性、表演劳动的互动关系;不仅想说狗仔队新闻的历史,更想说狗仔新闻业与隐私权、形象控制权的关系。正是理论批判意图的存在,让全书“史”的比重有所下降,称“小史”或许更合适。
二、
小历史与大问题
虽名“小史”,该著牵涉的议题并不小。书中提及的隐私权、亲密性等,无一不是大问题。在笔者看来,《小史》至少牵涉到两个大问题,值得进一步关注。
第一个大问题,涉及对当代新闻文化和流行文化的深入考察。一个人如果生活在二三十年前的中国,给他/她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哪些文化元素?可能是《霍元甲》,是《超级女声》,是《故事会》,是飘荡在大街小巷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如果再问他/她,究竟对哪些事件印象深刻,其中应当有不少八卦新闻。这或可说明,无论是新闻文化还是流行文化,都牵涉到具体的时代感知。这些感知如何被生产?它替换了此前的何种感知?又被什么样的感知替换?等等。这些都是有待深究、颇有趣味的问题。
举书中一个例子——关于“网红”的讨论。作为经历“凤姐”等初代网红的一批人,我们迄今仍对他们印象深刻。他们为什么能走红?关于这个“小”问题,书中给出了“大”答案。该著提到“网红逻辑向社会文化的殖民”,从公共空间与私人领域的关系角度论述了其背后的文化机制。此机制是一个颇宏大的命题,借用阎云翔的话来说,就是“私人生活的变革”。该命题牵涉到改革开放后中国社会迈出集体化时代的政治经济背景,也牵涉到互联网进入中国带来私人表达兴起的技术背景。政治、经济与技术的合奏,对当代新闻文化、流行文化产生很大影响。这层意义上看,可能不仅要研究八卦新闻,还要把它和同时期的安妮宝贝等文学研究、和乡村卫星天线等媒介研究、和港澳台等区域文化互动研究、和改革开放等历史研究联系在一起。因为,它们既是同一个时代的产物,也共同塑造了那个时代。
第二个大问题,涉及从历史视角对多元新闻类型的考察。我们能够弄明白各类报刊的历史,但很难讲清楚经济新闻的历史;我们可以找到最早一批体育新闻,但很难讲清楚“体育何以为新闻”,也很难讲清楚它与近代保种、保国的关系。《小史》撕开一个缺口,带来了某些反思。这让人联想到复旦大学张仲民教授的《弄假成真:近代上海医药广告造假现象透视》,同样是一本妙趣横生的著作。它从特定的医药广告类型着手,将其与“东亚病夫”等文化命题结合到一起,小天地看见大乾坤,小历史隐藏大问题。
三、
篇幅上的小和大
《小史》的写作,源自作者的“八卦之问”。闫岩教授心中悬着一个问题,自然要四处寻找答案,遍览文献是寻找答案的首选办法。将阅读目光腾挪到脚注,会给人别样触动。触动原因,不仅在于该著对前人研究的大量爬梳与分析,还在于围绕“八卦”所产出的国内外成果颇不对等。书中除一二章较多涉及国内议题,其他章节多半以国外议题为论述对象。
学术本身无分中西。但《小史》篇幅中所搜罗的既有研究,清晰表明国内外学术界在同一议题上投入的学术兴致之高低。我们在讲述中国新闻传播史的时候,是否忽视了某些有趣且重要的议题?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新闻业始终伴随着革命、战争等沉重话题,它们成为了(也应该成为)当之无愧的焦点议题。然而,人终究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她既是一个政治性动物,也是一个经济性动物,还是一个娱乐性动物。所以,在焦点性议题之外,我们是否对其他议题缺乏深入观察?譬如,八卦新闻。
笔者有此触动,是因为看到书名那一刻,脑海中浮现的第一本与之有所关联的书,就是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同名“小史”,很难不让人将它们联想到一起。李伯元也是《游戏报》等近代新式“小报”的创办人,若论中国娱乐新闻,这可能是鼻祖式人物。两本“小史”似有若无的关联,不仅是对同一议题的微妙呼应,更是对中西对话的某种可能性之质询:什么是中国的娱乐新闻?它和西方娱乐新闻有着怎样的关系?又有着怎样的独特性?
难能可贵的是,《小史》初步探索了这些话题。从稗官野史到近代小报,该著拉出了一段绵延长久的历史纵贯线。其价值,或许不在于细节描摹,更在于从“八卦”角度重新组织了中国新闻史,这种视角本身是最关键的。相比改良或革命,娱乐捕捉到中国新闻活动的一条隐藏线索,有可能揭开新闻历史的别样面貌。略可惜的是,无论是《小史》篇幅中对这类问题的书写,还是相关领域对同类议题的考察,其规模迄今仍是“小”的。
四、
把“小”字抹去?
一本著作“提出了”什么问题,可能比“解决了”什么问题更有吸引力。前者往往敞开了一个问题域,能够吸引更多人进入;后者往往关闭了一个问题域,需要非凡的勇气才能重新打开它。《小史》启发了新的问题和思考,这是它的另一价值所在。尤其是把《小史》中的“小”字去掉,更为立体地考察娱乐新闻在中西方的演变,还有大量议题需要展开。
笔者阅读该著,颇觉趣味的同时,也产生不少疑问。这些疑问,有可能成为新一轮研究的某些切入点。譬如,英文gossip为什么被翻译成“八卦”,这两个在中西方词源层面明显不搭边的东西,居然构成了对译关系,原因何在?再者,书中提到,刺激电视真人秀节目大规模崛起的因素,是1988年美国编剧大罢工。这是有想象力的学术观点。但,为什么如此?只是因为找不到编剧?或可推断,编剧罢工只是诱因。一种节目形式被接受,社会语境一定非常重要,这种语境是什么?换言之,如果一种节目不被观众接受,不管电视台面临何种困难,它也无法真正崛起。因此,这里可能遗留的问题就是,1988年的美国电视观众为什么能够接受真人秀?
除了这些细节性议题,回到《小史》主题来说,娱乐/八卦新闻有可能摆脱“小”的束缚,完成“大”的转身吗?答案是肯定的。试举一例。近代都市新闻的崛起,早期《申报》发挥了重要作用。那么,《申报》文人如何写新闻呢?他们心中其实藏着两份写作模版,分别是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和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前者或有人不熟悉,后者人尽皆知。因此,早期《申报》的不少都市新闻采用了堪称“聊斋体”的写法,不仅八卦无比,甚至荒诞至极。然而,正是这些看似无足轻重、难登大雅之堂的内容,构成了中国新闻报道的一个关键源头。“小”八卦足以撬动“大”历史,学术研究的张力和魅力,尽显于此。
所以,有理由相信,《小史》读者中会出现一些后续研究者。他们有可能与闫岩教授一起,将“小”字从中西方娱乐新闻的历史研究中慢慢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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