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觉得父亲像超人,无所不能。长大以后,觉得父亲平庸又愚笨。多年以后,才明白父亲的艰辛、智慧和伟大。
父亲当了一辈子老师。1962年高中毕业后,我父亲和同村的姚克敬、郑喜瑶一起创办了村里的初中,这是全乡的第二所初中。 那时候,多数村里连小学都没有,一个村里竟然办了初中,十里八乡的人都跑来求学。这也是时至今日我们村人才济济的一个主要原因。改革开放后,父亲又在家里成立了村里的第一个幼儿园。 我的三妹是居士,固定时间要到寺庙修行。她写过一篇修行的文章,名字《我的父亲》,文笔朴实感人。我十五岁当兵,在外几十年,对父亲的事儿知道得不多。看了三妹的文章,其中有几个事儿很能说明父亲的为人。 “如果要用一个字形容我的父亲,熟悉他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说:傻。” “早自习要自己带煤油灯,就是用旧墨水瓶装点煤油,加上一根细细的灯芯。为省油,火苗调得黄豆般大小,真正的‘一灯如豆’。许多学生没有油灯,借同学微弱的灯光写字。父亲便做了许多油灯给学生。家里的煤油用一个玻璃瓶装着,本就不多,忽然用得很费,家里人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儿,父亲便成了挨批和被埋怨的对象。” “他资助了不少学生,我就知道好几个学生和家长拿捏住了父亲的弱点,一到交学费的时候,便故意对父亲说‘俺交不起学费,不上学了’。一到这时,父亲便急了,赶忙把学费垫上,再给人家讲一番一定要上学的大道理。” “有一次放学回来,我和父亲吵了起来——你还帮人交学费呢!今天人家拿了根冰棍,凉飕飕的,吃着可得意呢!我看着直咽口水,我还没吃过冰棍呢!” 受父亲的影响,家族里有七个人当过教师,可以说是教育世家了。 孙女师范毕业当老师了,向他请教。他从板书、备课、教案到点名的艺术讲了许多。有一件事我印象深刻:假如开学点名时遇到拿不准、不认识的冷僻名字怎么办?一旦念错,立刻你威信就没有了——这时你跳过这个名字,点完名后问:有没点到的吗?这时,那个冷僻字学生就会站起来报出自己的名字来。 “但是,那些都是术,是技巧。树大自直,无师自通,你们都会很快掌握的。如果说为人师表有秘诀,那就是道——道正了,术自然就不会偏了。教育的道就是:教师要爱护每个学生,没有爱就没有教育。只要你真心地关爱学生,你一定是好老师。这个要写入咱家的家训。”
这些话父亲不厌其烦地给当教师的晚辈们一个个交代。那时候我一直觉得父亲这话有些说教,有些迂腐,有些高大上。几十年的教育秘诀就个这?我很不以为然。直到父亲讲起那个迟到了二十年的谢师宴。 一个秋日的午后,何老师急匆匆地来找我父亲,进门就问:“王二那货也来找你了吧?说他订好了饭店,叫咱去吃饭,口气挺蛮横的,有点吓人。” 父亲笑了,说我正琢磨呢。王二在学校时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二杆子货,毕业二十来年了,没有消息。近日忽然返乡,说要请客。几个老师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那一年正好有一热搜视频,是一个毕业多年的学生,在乡间的小路上拦住了当年的老师,连扇了老师十几耳光,为报当学生时的仇。几个老师心中有些不安,商议这饭到底是吃还是不吃。 “他那二杆子劲儿,饭桌给咱玩横的咋办,咱都七八十岁了,经不住他一推的。” 父亲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想没事的,一直相信他是知好歹的。” 终究心里不踏实,几个人假装腿脚不好,每人拿了一个“拐杖”——一根大木棍,用来防范。 当父亲讲到这儿时,我笑了,说:“你们都七八十岁了,别人骑车都离你们远远的,还怕你们碰瓷呢,你们还用拿棍子吗?”
酒宴开场,王二先发一通演讲:“今天是教师节,本来前几天我假期就到了,专门给老板请了假。我现在也是一个小包工头,管着百十号人呢,可忙哩,也很操心,可我一定要在今天——教师节,请你们吃个饭,喝点酒,算是我迟到的谢师宴吧!” 他接着说:“我当学生时有些混蛋,你们那时踹我屁股,拿教鞭敲我的头,骂我,罚站,我心中实是有些恨你们。” 王二话锋一转:“自从我当了包工头,管着这百十号人,真是费了不少心。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你们调教我的事来。现在想起来,要不是当初你们狠劲地管教,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不进监狱就算好的了。” “我那时虽小,可心里清楚。一样是打是骂是罚,你们几位是恨铁不成钢,是真心爱护我,不想让我变坏。不像有些人,看我就是一个孬种,一副厌恶鄙视的眼光。所以今天只请你们四位。”王二最后真诚地说。 只知道这个学生外号“王二”,不知道他的真名。一次偶然在我家的院墙上看到一首诗,落款“王兴”,也许就是他吧。诗还是写得蛮好的:“慈眉善目神飞扬,德高望重福寿康。从教育人数十年,最美当下红夕阳。”(本文配图提供 郑国际)作者简介
郑国际,笔名麦穗,河南武陟人。1978年加入中国空军,翱翔蓝天28年,2006年退役转业到河南省直机关。河南省直作家协会会员,《河南思客》签约作家。获得“河南思客2023年度优秀签约作家”。
作者 郑国际 授权河南思客独家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