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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家书
【本文图片由温峰著提供】
说家书
古代文人大多喜欢远游,或公差逍遥,或贬谪散心,或四方游学,或投门访友,一路人生体验,一路诗赋文章,潇潇洒洒,好不快活!可是,这些诗者、文者、学者、书者又都是些出了名的感性货色,一出门就想家,一想家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写家书。当年客居在外的张籍看到洛阳城里秋风乍起,触目思乡,便想给远方的亲人写信,可提笔时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真可谓思之深、念之切;被困巴蜀的李商隐收到妻子来信,问他归家的日期,可他一时半会儿又定不下来,只得回信安慰妻子:吾妻卿卿,我也想你,你看一夜间涨满我屋前池塘的,那不是秋雨,是我相思的泪啊!相比张籍写信时的心事重重,这位与杜牧齐名的小李子就显得浪漫多了。现实生活往往是多味的,有寄信时的离愁,也有收到信的欣喜。南宋有个叫曾丰的诗人,在临安的旅舍里收到亲人的来信,兴奋得一晚上睡不着觉,硬是抱着枕头从三更数到天明;天生一副苦瓜脸的杜老夫子,在剑外收到官军收复河南老家的消息时,禁不住“涕泪满衣裳”,又是“放歌”,又是“纵酒”,难得疯狂了一回。
我很能理解古代游子直面家书时的情不自禁,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早前的乡愁记忆。三十多年前,我还在离家较远的一所中专学校读书,由于交通不便,且兜里确实没有几个镚子儿,除了放假,平素回家总归是一种奢望。实在想家了,就给父母寄几行零零碎碎的文字。那时的我对家书充满仪式感,信纸是一定要折成帆船形的,信封是自己亲手裱糊的,白报纸那种,左上角绘彩色的飞鸽,右上角贴上八分钱的邮票,封好的书信是从来不往邮局门外那个绿色邮筒里塞的,生怕邮递员三五天才开箱一次。信件体积不算大,邮资也不多,但足以承载我对家的那份挚念。
不得不感叹现代电子通信发展之迅疾,放飞了几千年的传书鸿雁,仿佛一夜间折断了翅膀。那些浸染了亲情和墨香的纸质信物,终被时代丢进了废纸堆。
即便这样,我还是认为,民间家书作为一项优秀的历史文化遗产,是有其存在意义的。因为它是物质的,看得见,摸得着,是一种可拜读、可收藏的有形文物;同时它又是非物质的,是集文学、史学、美学、书法、礼仪等传统文化为一体的艺术表现形式。虽然时光的流转不可避免的将历代家书剥蚀得支离破碎,但千百年来,还是有大量的纸质实物流传了下来。
或许是喜欢收藏古代文献资料的缘故,我对民间家书别有一番偏爱。每次逛古玩市场,总爱在地摊上拾翻那些堆放在一起的古旧纸品,若能找出几封内容还算不错的书信,这缘就算结下了。我将最看重的一些家书,珍藏在一个用黄花梨木制成的拜帖匣里,匣是清代的,家书大多也是那个时代的。闲暇时光,取出匣盒,触摸一下其行云流水般的木质肌理,再展开几封墨香氤氲的家书。那一刻,仿佛忘却了时光的孤独。我不在意字句是如何地文采斐然,只看重行文间点点滴滴的真情流露。读着一行行温暖而鲜活的文字,总有几句会突然冒将出来,潮水般撞击我的心灵。
我很愿意给朋友们分享其中的几封,就比如这封《与亢钧书》。这封写于清末的家书,虽然文字不多,内容亦有点婆婆妈妈,但通篇洋溢着古人对高尚生活准则的向往与追求——
“吾儿亢钧:
见字知悉,吾在外托天平顺,咱家中大小人等亦皆康健。儿在家直力用心自爱,善保其身。家中之事,自有你母办理,无用你多言。去地内要勤勤谨谨,与众家长、爷叔总要恭敬和悦,不可矜才使气,多言必须远虑。家务百凡勤俭,切勿奢侈。今此之世,财帛难求,交你幼弟好生照顾读书。家中必须和顺为贵,毋致外人取笑。门户早要开闭,紧防火烛。耕种田地,凡事谨慎,不可怠惰矣!
自从三月二十九日到归化城,至今捎去信三、四封,可想收到否?见信之日赶紧捎来一信,所说银钱之事,后来再捎。……
父名不具 ”
这是一封远赴归化城(今内蒙古呼和浩特市)经商的父亲写给儿子的家书。写于丙午年,即清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父亲在这年三月底到达归化城,其后在短短的两个多月内便给妻儿捎书三、四封,足见其对家的深切惦记。他在信中教育儿子要听母亲的话,遇到长辈要恭敬和悦,操持家务要勤俭节约,还要照顾好弟弟读书,门户每天要早开早关,须防火防盗,种田当勤快,切勿懒惰,等等。期望不可谓不高,要求不可谓不严,但一字一句都饱蘸父爱,即便我这个局外人,也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那份亲情的暖。
有个叫张丁的当代家书研究专家说过,民间家书是大历史的小细节,大时代的“微” 情感。作为一种亲人间传递信息的工具,家书或许缺乏官方史籍的宏大叙事,但它却真实记录了时代背景下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可以说,一部中国家书史,就是千百年来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史、情感史、心灵史。
接下来这封妻子写给远方丈夫的家书,反映了在古代科举大背景下,一个普通士人家庭对步入社会精英阶层的期望与焦虑。家庭男主名郭岚,是个不事稼穑的白面书生,擅长试帖八股,尤以诗名,清光绪二年考取举人后,第二年正月即赴京参加由礼部组织的会试。这种自持力不算太强的读书人出门,父母妻子自然会多生几分牵挂。待他给家寄回一封叙述自己近况的书信后,妻子就迫不及待地回复了——
见字如面。
启者,自上月拜别,已隔一月有余。日前接到东冶脚家捎回之家书,知夫君寓居于京城代州会馆,一切如愿,吾心稍安。唯夫君远赴春闱,京中且春寒料峭,切勿过早减衣。代州会馆距贡院十五六里,赴试日宜赶早,小心延误进场。笔试宜心神安静,勿想中式之事。敢问馆内食物可口否?盘费足够,毋庸节俭。家中翁婆年老,且得平安。妻子人等,身体佳健。耕儿已入刘家私塾,学业大长。唯夫君蟾宫折桂,得意早归,乃妻之所望也。
先此布复,即请旅安。
二月二十日”
这完全是母亲嘱托儿子的口吻啊,是不是似曾相识?看看这些年以应试教育为主的教学模式,催生了多少个这样的母亲。大到考试的注意事项,小到孩子的衣食住行,考前逐一检点,直弄得比孩子更紧张。甚至还要紧张出迷信来,穿旗袍寓“旗开得胜”,手拿葵花寓“一举夺魁”,提一串粽子寓“连连高中”,倘若拜神能拜出个清华北大来,不知会有多少人磕破头皮。这都是十年寒窗郁积的焦虑,只有置身其内者,才能切身体会到。这位寄信的妇人,显然很了解自己丈夫对于功名的极度渴求,因而她一开始只说些生活中的鸡零狗碎,避免触碰丈夫的敏感神经,待到信的结尾,实在憋得慌了,才说出了想说又不敢说,不敢说又不得不一吐为快的一句话:望君“蟾宫折桂,得意早归”,用句大白话就是“您可一定要金榜题名啊!我在家就等您的好消息了”。一封寻常家书,字里行间满是对丈夫事业的关心和支持,着实刷新了我对古代家庭妇女的认知。
一般来说,民间家书侧重于家庭事务的交流传递,但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往往受制于大时代的纷扰。许多家书的作者是重大历史事件的见证者、亲历者,他们的书信内容不免会烙上时代的印记。
我收藏的匣盒中,还有一封记述民国元年正月大同、北京、天津、保定等地发生兵变的家书。作者以亲身经历,对那场骚乱给商人和店铺带来的毁灭性打击做了重点描述。更为重要的是,这封家书的邮寄时间与兵变发生时间相差仅有十来天,也算是一份最早披露事件经过的民间文献了。我们不妨看看这封家书是怎样记载这起事件的——
“堂侄科元:
视墨知之,想侄家中人等均好,兼之生意亦想兴隆,账目收的幸甚。至于吾在外亦安,勿念。
启者,前日接侄一信,情已深悉。惟买便之地,甚合吾心。所及吾五婶母所种之地,看其情形,不想交抽,只是指扰而已。叙与贵贵子娶妻之事,伊前日到怀仁,并未提叙之事。所商伊之地亩,待后再说,勿用理论。买地之契约刻下勿说,后日再办。
报,大同于初六日兵变,遂焚抢生意,大小无一遗漏。证之,火焚者十余家,抢掠者不计其数。大略生意、户家伤损银两准在百万以外。至俱然闭门,每夜防备,惟开西、南两门。风闻陈军门不日至同,安治地面也。无确音。近日又接来信,报呈京城于十二日兵变,抢至十七日。每天八点钟动手毁伤生意,一言难尽。天津亦是如此,造厂抢银元四十余万元,各大街焚抢生意六、七百家。以及保府、山东首府全然焚毁,抢掠不计其数。此数处皆因袁大总统去南京之故耳。遇此时年,苦不可言。后闻再报。……
叔 赵禄 具
壬子正月二十七日 泐”
这是在雁北地区怀仁县做生意的崞县人赵禄写给其侄儿的一封信。信中真实地记录了发生在民国元年正月的一系列“兵变”事件,其状之惨烈,读来触目惊心。查辛亥革命文献资料,在山西省政协文史委编辑的《山西文史资料》第十九辑中找到了有关记载:“1912年2月23日,清淮军杨崇泰部在大同城内奸淫抢掠,商民损失达十余万元。2月28日,宋世杰率民军在大同市民的援助下,进攻清淮军。淮军被迫退出大同,由大同镇总兵陈希义率领的毅军接管城防。”再查民国元年老黄历,1912年2月23日对应的农历为“壬子年正月初六”,与赵禄在信中所述“兵变”时间完全吻合。甚至“风闻陈军门(陈希义)不日至同,安治地面也”这类小道消息,也一语成谶。大同兵变刚平复的第二天,即正月十二日(1912年2月29日)夜,北京也发生了一起军队哗变,士兵们上街抢夺商铺,还一度打至“迎袁专使团”住处。随即,兵变蔓延至天津、保定、山东一带,乱兵到处纵火劫掠,商铺财产损失惨重。种种迹象表明,这次兵变的主谋为袁世凯,其以制造事端来要挟南方革命党人,迫使他们接受自己在北京就任大总统的要求。只是,袁世凯的这种鬼把戏很快就被人民识破,正如赵禄在信中所说“此数处(兵变)皆因袁大总统去南京之故耳”。
可以想到,赵禄的亲人读完这封家书后是怎样的心情。在乱世洪流的裹挟下,每一个小人物都似汪洋中的一条船,每一桨的划出都充满艰辛和无助。当年因安史之乱被困长安的杜甫,在远方妻儿音讯全无的焦虑下,写出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惊世之句。这看似夸张的语句,包含有多少辛酸、多少期盼。这也就不难理解,当他收到官军平定叛乱的消息后,由喜而泣,由泣而狂了。
有人总说古代文人是多么多么地多愁善感 ,其实不是他们矫情,而是人生阅历太过丰富,正好还有些将心中块垒排遣出来的本事。书本上那些沾满相思的句子,无不是他们历经悲欢离合的人生境遇后,一字一泪诉出来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是李白对谪迁友人的暖心安慰;“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这是才女陈玉兰对戍边丈夫的深情牵挂。晏殊思念远方的红颜知己,写尽儿女情长,却发现“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李清照等待丈夫的音讯,直等得荷已残、香已消,依然是“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其实,世间芸芸众生,一样的相思,一样的离愁,只不过在文人的笔端下,这些情感显得格外凄美些。
说到这儿,真应该感谢一下古代那些多情文人,正是他们的艺术创造,才使民间家书由简单的信息传递升华为温暖的情感艺术。他们不单将家书作为相思的意象写进文学作品中,还别出心裁地取了尺素、锦书、鱼雁、书翰、寸纸、鸾笺、飞鸿等令人遐思的雅称。少了这些风雅的文字,古人的相思就少了些唐诗的纸短情长,少了些宋词的婉约闺怨。
不知道古代诗人是如何写家书的,是不是每一种闲愁都能写出浪漫的情调?是不是每一段句尾也要押上动听的韵脚?不管怎样,“见字如面”的开头是定然不会少的,那是直穿心灵的一支暖箭,也是满纸相思的浓缩表达。真想拜读一封杜老夫子当年写的家书,那些穿越李唐大时代的私密文字,一定比他的丧乱诗更通俗,更感性,也更温情些。
编辑 | 申奋平
审核 | 付小平 刘太英
温峰著,山西原平人。中国收藏家协会会员,原平市民俗文化研究会会长。收藏与研究本地历史文化实物遗存三十余年,编撰十余部大型书籍,担任主编或执行主编的书籍有《东社温氏族谱》《收藏原平》《原平历史人物钩沉》《原平历史事件钩沉》《原平古今名人墨迹选编》《原平百年影像集》《原平将军风采》《原平文化百村》《原平革命老区》《原平地域文化通览》《原平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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