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穆十里」
石榴花尚未落尽,而枝头梅子已泛黄。梅子黄时节,似乎总是伴随着雨水。一场雨下来,打落榴花无数,也打落梅子无数。
诗人说:“梅子黄时日日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梅子黄时,连日绵绵的雨水可称作“黄梅雨”。宋人陈岩肖《庚溪诗话》云:“江南五月梅熟时,霖雨连旬,谓之黄梅雨。”
黄梅雨,又名“梅雨”,以梅实为名,不可否认,意境美得可以摘取入诗。然而,它和岭南的回南天一样,脾性不讨喜,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已。
每年六、七月间,江南进入梅雨季,雨水开始多得令人生愁。一天中的无论哪个时辰,都有可能下雨。人家天生这般脾性,说来就来,招呼都不打一个,只管哗啦啦下个痛快淋漓。趁兴而来,总要尽兴而去不是?
在江南地区,梅雨季多则两月,少则数日即止,一般情况下长达二十余日。梅雨开始的日子,称作“入梅”,梅雨季结束,谓之“出梅”。
这“入梅”与“出梅”之间,淫雨霏霏,连日不开。没有日头,就连空气中也带着水汽,衣物挂在檐下晾一天,翌日还能拧出水来。厨房里的稻米蔬菜,稍不注意,就受潮发霉了。所以,梅雨又有了一个更为通俗的名字,叫做“霉雨”。古籍上说:“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霉也。”
梅雨的可厌之处,本不在于雨,而在于雨过方霁,继而又雨,绵绵不休,没个完了。让人不得不望着檐下滴答的雨水叹息:“梅雨何时休!”
倒是江南的山水,在梅雨的滋养下,越发灵秀。
杭州多山,且山形秀美如画,峰峦连绵,一座挨着一座,一山连着一山,山上植被茂盛,望去郁郁葱葱。
在阴雨中,远山呈现出淡墨的颜色,越远曰淡,似乎水用多了,墨色淡到几乎看不见。
近处的山,是冷翠色,植物叶子鲜嫩,上面凝聚着一串串小水珠,攒到珍珠那么大,水珠便倏然坠落,摔得四散分裂。梅雨天的乐趣,是忽地伸手扯一下缀满水珠的枝条,看它滴答滴答一下落尽,偶尔有一两粒滑入衣领,清凉透心。
下过雨,山间云雾缭绕,白蒙蒙的雾气自山腰浮出,飘飘渺渺,犹如一幅绝美的白练,将山色遮去,只隐隐露出一点青螺髻似的山尖,叫人一时迷离起来。
在这样云遮雾障的山色面前,人是会醉的,哪里还顾得及管它梅雨恼人不恼人。
而苏州多湖多河。早在唐人诗里,已经有“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这样的感叹。那些纵横曲直的河流,和这座拥有两千多年历史的苏州城一样古老。
河水悠悠流过古城,也流过千古岁月,转换的是春秋,不变的是绵绵化骨柔情。
梅雨季雨水足,植物比往常更为繁茂,倒影映在水中,像染布那样把河水染得碧悠悠,充满静意。
在栏杆边看雨,雨水一寸一寸下在河里,水面瞬间漾起一圈圈涟漪,梨涡似的,清浅而动人。
这种寂然之美,使人觉得梅雨季连绵不歇的雨水似乎也可原谅。
枕河人家依旧是多年前的粉墙黛瓦。
斑驳的粉墙上生长着苔痕,黛青色的屋瓦上暗藏着雨声,这简单的一粉一黛构成了江南的底色,也构成了江南婉约、温润、素雅的意韵。
多少个清晨是听着雨打屋瓦声而醒,多少个夜晚是枕着雨打屋瓦声而眠。那幽暗潮湿的低矮民居,临水而建,木格窗支起,就可以看到河边朝开暮落的木槿花,或是小扇轻盈的合欢花。
流水潺潺,春而又夏,夏而又秋,秋而又冬,一年年这样过去了。
黛瓦粉墙依旧是多年前的枕河人家。
有河有人家之处,必有小桥。
江南水乡,常见的是平桥与石拱桥。
平桥简约,不过几块石板并列铺成,桥边栽种几树依依垂柳,于是便有了婉约的情致。
石拱桥玲珑,桥洞与水中倒影组成一轮满月,有圆满、圆融的意韵。且因桥洞造得高,更加便于行船。梅雨的间歇,偶尔见船娘划着一只小船远远过来,穿过桥洞,又悠悠地去了,真觉得桨声雨声皆如梦影。
梅雨季的街巷,寂寥悠长,青石路湿漉漉的,落着鲜美的凌霄花。凌霄花在江南的巷落中多有栽种。那寻常人家的门庭,因为被凌霄花簇拥着装点着,而多了些诗意。纵然是阴郁的日子,忽然看到巷落中爬满屋顶的凌霄花,内心也会陡然生出几分明媚。
打着伞穿过那些曲曲折折的巷子,听雨从檐头滴滴答答坠落,不由得想起余光中《听听那冷雨》开篇的句子:“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
既然躲不过,那么,便在雨中悠然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