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埃及成为了美国加息之下,又一个出问题的经济体。
此前埃及货币埃及镑对美元的汇率在30:1左右,但在三月初埃及官方宣布实行浮动汇率制后,立马开始了暴跌,一路跌到50:1,现在有所回升,但总体还是跌了40%多。过去多年,埃及官方实行的是固定汇率制,兑美元长期固定在30:1附近。
但汇率是由市场决定的,不是你想固定就能固定的,得市场认可才行。
比如我国在1994年前实行的就是固定汇率,改革开放之初官方规定人民币和美元的兑换比例是1.5:1左右,但是市场根本不认可,在实际交易中是人民币汇率比这低得多,事实上形成了官方和民间两套汇率,也就是双轨制,导致了巨大的套利空间,包括后来的“倒爷”和“官倒”,很多也和汇率双轨制有关,最终逼得我们在1994年进行了汇率改革,人民币汇率一下子从1993年底的5.7直接贬到了8以上,后面就长期浮动在7-8这个区间了。
而埃及的情况和我们当年类似,从2022年俄乌战争后,埃磅兑美元的黑市(市场)汇率就一直在下跌,到了50-60甚至是70:1,比官方规定的汇率低两倍多,很多这两年去埃及旅游的人都被当地导游坑过,他们会先用官方汇率和你换汇,转头自己再跑去黑市换,轻松赚一大笔。
埃及为什么无力维持汇率稳定呢?在美元体系下,一个国家货币汇率的稳定性,和美元(外汇)储备的多少有很大关系。这个道理很多人都懂,但是不理解其中的本质。
因为货币需要锚定物,也就是你这个货币得能够随时换来某一样东西,这个东西的刚需属性越大,货币就越强势,美元就是锚定了石油,你拿美元随时能换到石油,可是其他国家的本币缺乏这个条件,除了天然气卢布这种特殊案例,往往找不到合适的锚定物。
理论上说,一个货币是国家的信用,那很多发展中国家根本没有信用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锚定美元,虽然我找不到石油这种直接锚定物,但是我锚定美元,美元又可以换到石油,等于间接锚定了刚需产品,这是许多国家的通行做法。而间接锚定就要求官方有足够的美元储备,这是让持有某国的人心里有安全感最直接的体现。
表面上看,一国货币的发行作为央行的负债,相当一部分是以美元资产计入央行相应的资产。本质上看,美元资产是世界贸易中商品和服务的一般等价物,以美元为背书,一国货币的价值才能更好地对应全球商品和服务的购买力,而根据等价交换的原则,一国货币的购买力对应的是国内的生产力。
人民币汇率在美国加息、中国降息的大背景下,还能稳定在7附近,关键就是中国外汇储备充足,常年保持在3万亿美元以上。但埃及显然没有这个条件,它的外汇储备只有300亿美元出头,而且很不巧,今年埃及就有292.3亿美元的外债到期,也就是说,那点外汇储备刚够还债。问题是,经济活动比如进口也需要大量美元,并且从2024年到2026年,埃及合计有716亿美元外债到期。
自己凑不出钱,埃及只能求助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借款80亿美元,IMF同意了,不过还是熟悉的配方,开出的条件是埃及企业私有化,以及必须实行浮动汇率制,IMF背后站着的是谁大家都很清楚,借助经济危机玩收割是美国的拿手好戏,1997年东南亚爆发金融危机,并逐渐蔓延到全亚洲,韩国受到的影响尤其大,大批银行和工厂倒闭,陷入困境者比比皆是,不得已之下,韩国只能找IMF借钱580亿美元。
但是情况没有迅速好转,到1998年1月,韩国就还不上第一笔到期款项了。无奈之下,韩国政府只能接受了IMF的要求,让美国资本大举进入核心领域,比如三星,在97金融风暴前,外国资本在三星的股份可以忽略不计。但在金融风暴后,外资在三星普通股中的占比已经高达55%,其中美国资本占绝大部分。李家之所以还还能保有对三星的控制权,靠的是类似互联网公司AB股那样的制度设计,但没法绕开的问题是分红,只要三星能够持续赚钱,肥水就会不断流向华尔街。
现在埃及也和当年的韩国一样,还不上钱了,只能无奈答应IMF的要求,于是有了这次埃及磅的暴跌。而埃及外汇储备不足的原因,明面上有三个,一是美国加息。
从2022年美联储加息开启后,埃及跑掉了至少200亿美元,对于大型经济体来说200亿美元不算啥,但埃及显然不是大型经济体,通常一年能吸引到的外来投资就是100亿美元左右,这时候跑掉200亿美元就相当肉痛了。
二是红海局势的打击,按照苏伊士运河管理局透露的数据,今年1到2月,因为红海危机的影响,大量的船只选择了绕道好望角,导致苏伊士运河的收入同比减少50%。
在埃及的财政体系里,苏伊士运河是很重要的,每年光是通行费就能收差不多一百亿美元,占财政收入超过十分之一,更加致命的是苏伊士运河是为数不多能为埃及带来大量的渠道。
第三个因素,是埃及的贸易逆差。一个国家想要积累足够的外汇,最好的办法是通过发挥比较优势,靠贸易出口,出口赚得多,外汇自然就多了。但埃及的贸易常年都是逆差,而且是巨额逆差,2022年逆差480.66亿美元,2023年有所下降,但依然高达369.08亿美元,所以埃及没法指望商品贸易带来外汇,一直以来赚外汇靠的就是三板斧--苏伊士运河、旅游业和资源出口。
可无论是苏伊士运河,还是旅游业,天花板都不高。红海危机前,苏伊士运河每年有2.5万艘船通过,已经相当拥挤了,稍微有些事故,就会大堵船。比如2021年的长赐号事件,一艘船只因为操作失误,在运河里搁浅,导致运河堵塞了一个星期,直接经济损失过百亿美元。
船只通过数量已经很难大幅提高,所以近年来官方的创收方式就靠涨价,但涨价空间也不是无限的,如果涨多了,大家宁可跑好望角。
而旅游业的收益,更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虽然埃及有金字塔,但埃及近年来,从国际游客中获得的最高收益,是2023年的136亿美元,而世界旅游业的前两名--法国和西班牙,每年从国际游客中获得的收入,不过600-700亿美元。埃及作为发展中国家,基建、服务水平等都比较差,能达到法国的一半已经不错了,最终天花板也不高。
而工业就不同了,产值要大得多,可能一个项目出口额就是数十亿,要是能拉到富士康这种项目,一年出口数百亿美元,足以撑起一座大城市,赚外汇的速度远高于旅游和运河。
至于资源,埃及又不像沙特那样丰富到了土豪的地步,每年出口金额也不算多,因此外汇始终积攒不起来,这背后反映的是埃及真正的深层次问题--工业化进程缓慢。
纵观世界经济史,发达国家无一不经历了工业化发展才成为发达国家。
一个国家想要现代化,就必然要工业化,现代文明是工业革命带来的,是工业革命的巨大生产力,让人类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才有了现代文明。
就像宗教问题,西方以前也有庞大的宗教地主势力,但是工业革命后,科学沉重打击了宗教,工业资本家压倒了地主,宗教地主势力才走向了没落。
中东现在宗教势力过大,本质上是工业落后造成的,新兴的工业资产阶级力量太小,难以对抗宗教势力。埃及人其实知道工业化的重要性,但一直很不成功,来看2022年埃及的出口成绩单就知道了。2022年埃及出口额达516亿美元,虽同比增长18%,创历史新高。但也就是折合人民币3500亿左右,仅和远在内陆的新疆相当,但新疆人口只有埃及的四分之一。
埃及出口结构也不行,埃及出口最多的产品为天然气,约为100亿美元,原油和石油产品60亿美元,成衣25亿美元,水果20亿美元,塑料18亿美元等等。最大项是天然气,而不是衣服、鞋子、汽车等工业制成品,说明埃及的工业化水平还很低,甚至没有普遍进入组装阶段。更值得注意的是,诶及成衣出口仅有25亿美元,不到中国的1.5%。
大家不要小看纺织业,工业革命以来,但凡工业化成功的国家和地区,第一桶金都是靠纺织业,因为纺织代工的技术和资金要求都不高,依靠的主要是劳动力,很适合作为工业化的起步,靠着人力密集型的特点,逐渐提高劳动力的素质,才能往更高端的生产领域去探索。埃及的贸易结构说明了连工业化起步阶段都没有走稳。
其实埃及开展工业化的条件并不差,除了人口充足外,教育普及率几乎是百分百,受教育水平也不低,有三分之一的年轻人能够上大学,可为什么工业化如此不顺呢?这就不得不提到埃及制度的问题。
军方势力一直被认为是阻碍埃及工业化的关键。
在中东地区,军方的角色相当复杂,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在位的时候开创了一个做法:为了防止土耳其倒退回宗教社会,土耳其宪法规定,由军方守护土耳其的世俗化。因为军方更容易接触前沿科技,思想相对更现代化一些,不那么信神仙,和宗教势力比较对立。
但是让军方守护世俗化,就必然要给军方超然的政治地位和特权,最终形成尾大不掉。
凯末尔这一套,后来被中东其他国家学习了过去,包括埃及的国父纳赛尔。纳赛尔活着的时候,军方已经有了许多特权,许多工业领域和国企都是军方控制的。
纳赛尔去世后,继任者萨达特一度想限制军方的特权,但是萨达特后来在外交上选择了和以色列和解,导致他被整个阿拉伯世界唾弃,本人也被穆兄会的成员在阅兵时打死,限制军方特权的事情不了了之。
萨达特的接替者是时任副总统的穆巴拉克,萨达特遇刺的时候,穆巴拉克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一切,可以说这件事给自己造成了一生的阴影,于是在穆巴拉克执政的数十年里只有一个主题--保命。为了保命,穆巴拉克把一家又一家企业,一个又一个行业交给了军方。
到了21世纪初,埃及绝大部分行业已经被军方控制,或者是军方的亲戚。普通商人根本没法和他们竞争,因为军方不光有枪,还享受各种优惠政策,比如银行优先贷款,增值税不用交,成本比普通商人低一大截,这民营企业还怎么玩。军方在获得巨大的利益后,没有选择提高技术水平以提高生产力,而是选择了躺赚,就像我们某些合资燃油车企一样,这样一来,埃及的工业化就不可能深入。
当然,穆巴拉克也不是没想过限制军方,21世纪初,他让自己的次子贾迈勒主持开展私有化,但结果是,被私有化的企业全进了贾迈勒小圈子的口袋里,问题反而更严重了。
2011年穆巴拉克被轰下台后,民选总统穆尔西上台,由于穆尔西的政策过于宗教化,严重惹恼了军方势力,美国的机会就来了,于是在美国的默许下,塞西发动政变逮捕了穆尔西,并对穆尔西背后的宗教势力,也就是穆兄会进行了大清洗,军方重新执政。
塞西执政这些年,政策和穆巴拉克没有本质区别,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最让人无语的是,他甚至亲自下令军队去街头卖鸡肉,连这种钱也要抢,就像我们的互联网巨头们前些年搞所谓的社区团购来抢小商小贩的生意一样,中小企业和民间收入就根本没法发展。
阻碍埃及工业化发展的除了军方,美国的因素当然也不可忽视。
埃及的地理位置很重要,如果埃及乱了,会释放非常多的难民和武器,对以色列和欧洲不是好事,所以美国实际上对埃及的援助非常多,每年直接援助就在20亿美元左右,这个数字仅次于以色列。为了让埃及能赚点外汇,不要崩溃,美国也不断地给埃及开放市场,在工业化初期,市场是很宝贵的,中国能够工业化成功,改革开放初期的美国市场是很重要的,埃及如果能够打开美国市场,自然会对工业化很有帮助。
不过美国对埃及问题也很纠结,埃及一旦实现真正的工业化,经济实力极大增强,以色列是睡不着觉的,所以美国对埃及的市场开放,有非常多的附加条件,以确保埃及不会威胁到以色列,最好以色列还能从埃及的工业化中分到一杯羹。
比如2004年,美国为了扶持埃及的纺织品出口,在开罗和埃及签署了《合格工业区协议》。所谓“合格工业区”,就是在指定的工业园区内生产的纺织品,在出口美国时可以享受税收和准入上的优惠。听起来不错,不过美国要求,在这些园区生产的产品,以色列至少占据11.7%的成本份额,也就是产品的原材料成本中,至少11.7%从以色列进口,同时,以色列人还要在这些园区内担任一定比例的管理职位。
这些要求让以色列有了控制埃及纺织业的可能,有些经济殖民的意味了。埃及知道不合理,但最后还是答应了,没办法,双方的话语权根本不对等。
在军方垄断和经济殖民的双重压力下,埃及的工业化从根上就难以正常开展。只能靠旅游业、运河和资源出口,来勉力维持,稍有点风吹草动,比如遇到像红海危机这种突发事件,就会陷入经济困境,被迫走上求助IMF、接受其苛刻条件的道路。
埃及的故事再一次告诉我们,经济的问题往往不在经济本身,当美国这样的国家在制度层面完成渗透,一个没有真正独立的国家根本没有任何招架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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