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帛古籍的用字方法是校讀傳世先秦秦漢古籍的重要根據
我們所說的用字方法,指人們記錄語言時用哪一個字來表示哪一個詞的習慣。用字習慣從古到今有不少變化。有很多跟後代不同的古代用字方法,是後人所知道的,通常在字典裏就有記載。例如古書裏往往把“早晚”的“早”這個詞寫作“”,“”字的這種用法在一般的字典裏就找得到。這類古代用字方法,不會給閱讀古書的人造成多大困難。但是如果某種已經被後人遺忘的古代用字方法,在某種或某些古書中(通常只是在古書的某一或某些篇章甚至語句中)還保存着,就會給讀這些古書的人造成很難克服的困難。
50年代以來,我國考古工作者陸續發現了很多簡帛古籍。其中的用字方法,有一些跟保存在傳世先秦秦漢古籍中的已被遺忘的古代用字方法正相符合,可以幫助我們讀通這些古書中的有關文字。我們在發表於1980年的《考古發現的秦漢文字資料對於校讀古籍的重要性》一文中,已經舉出了這方面的三個例子:一、根據馬王堆帛書和銀雀山竹書用“佴”爲“恥”的現象,指出司馬遷《報任安書》“而僕又佴(此據《文選》,今本《漢書•司馬遷傳》已改作“茸”)以蠶室”句中的“佴”也應讀爲“恥”。二、根據馬王堆帛書《老子》甲本用“炅”爲“熱”的現象,指出《黃帝内經•素問》等書中屢見的“炅”也應讀爲“熱”。三、根據銀雀山竹書用“篡”爲“選”的現象,指出《吳子•應變》“募吾材士”、同書《圖國》“簡募良材”、“齊桓募士五萬”以及《群書治要》所引《六韜•龍韜》“士卒不募而法鬼神”等句中的“募”,都是“篡”的誤字,也應讀爲“選”。
上舉各例中,“篡”和“選”是通用字;“佴”和“恥”,“炅”和“熱”,原來有可能是異體字。不過這種異體字彼此差別較大,而且後人已不知其爲異體字,所以不必跟通用字嚴格區分。
在這篇短文中,我們要對“佴”字的例子稍作補充,還要舉出一個新的例子,即關於讀爲“設”的“埶”字的例子,希望能使簡帛古籍用字方法在傳世先秦秦漢古籍校讀方面的重要作用爲大家所充分認識。
“佴”字
先談“佴”字。
《墨子•經上》有“佴,自作也”一條,《經說上》與之相應的文字爲“佴:與人遇人眾。”譚戒甫讀《說》文的“”爲“遁”,高亨讀《經》文的“作”爲“怍”,並認爲《說》文“‘與人遇’三字爲句。‘人衆’兩字爲句。‘’,一字爲句”(高亨《墨經校詮》40頁,科學出版社,1958)。這些意見都是可取的。但是各家對“佴”字的解釋却都牽强難信。上引拙文發表時,友人李解民君正在讀《墨經》。他受到拙文談“佴”一節的啓發,寫了《讀〈墨經〉一則》,指出上引《墨經》的“佴”字也應該讀爲“恥”(《文史》第十二輯96頁,中華書局,1981)。以“自怍”釋“恥”,十分合理。與人相遇,因對方人多而逃遁,作爲可恥之事的實例,也很合適。李說顯然是正確的。(《經上》還有“佴,所然也”一條。此“佴”字不能讀爲“恥”,其義不明。高亨認爲此字是“循”字之誤,見《墨經校詮》73頁。)
附帶談一下也是見於《經說上》的、另一種跟馬王堆帛書相合的“恥”字。
馬王堆帛書中的“恥”並非只有“佴”一種寫法。例如:《春秋事語》中既有用作“恥”的“佴”(《馬王堆漢墓帛書〔叁〕》圖版3頁17行,6頁84、86行,文物出版社,1983),也有从“心”的“恥”(同上圖版6頁75行)。《戰國縱橫家書》中的“恥”有“聭”(同上圖版12頁33—34行“除羣臣之聭”、圖版19頁205行“報惠王之聭”)、“餌”(圖版18頁176行“足以刷先王之餌”)兩種寫法。
《經說上》有“廉,己惟爲之,知其也”一條。高亨“疑即恥之異文”(《墨經校詮》41頁),其說可從(《十講》編按:徐復1948年作《說》,亦以此字爲“恥”之異體。此文增補稿收入江蘇古籍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徐復語言文字學叢稿》)。明嘉靖陸穩校芝城銅活字本《墨子》“”作“”(據吳毓江《墨子校注》493頁轉引,中華書局,1993)。形聲字偏旁左右互易是常見的現象,“”跟馬王堆帛書的“聭”無疑是一個字。他本作“”,當因“鬼”“思”形近而誤。
校《墨》各家對陸氏銅活字本頗爲重視。吳毓江《墨子舊本經眼錄》說陸氏銅活字本“雖訛字微多,其古樸處較之《道藏》轉似過之。周香嚴謂其出於内府,日本吉田漢宦謂爲宋代遺本,洵非無見之言也”(上引《墨子校注》1006頁)。上舉“”字爲陸本的可貴提供了一個很好的例證。但是如果沒有馬王堆帛書的印證,恐怕多數人會把這個字看作一個無足輕重的訛字。
用“執”爲“設”
下面,我們根據簡帛古籍用“埶”爲“設”的現象,來校讀傳世古籍中一些有關的文字。我們已經寫了一篇題爲《古文獻中讀爲“設”的“埶”及其與“執”互訛之例》的文章,比較詳細地討論了有關問題。這篇文章大概不久就能發表(《十講》編按:已發表於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東方文化》1998年36卷1、2號合刊,此刊實際出版年份爲2002),在這裏只準備把一些要點簡單講一下。
50年代末武威漢墓出土的簡本《儀禮》,在表示“設置”的“設”這個詞的時候,既用“設”字,也用“埶”字(簡文左旁作“圭”,漢隸往往如此。“埶”與“設”古音相近,詳見上舉待發表的拙文);有時甚至一簡之中“埶”“設”並用,如《少牢》12號簡(出處詳見上舉拙文)。馬王堆帛書也有用“埶”爲“設”之例,下文將會提到。知道了古人往往用“埶”爲“設”,可以解決古書中文字訓詁方面的一系列問題。
《荀子》書通常以“埶”爲“勢”,但是也有少數“埶”字是應該讀爲“設”的。後人不察,一律讀爲“勢”,應加糾正。
《荀子•儒效》:
儒者法先王,隆禮義,謹乎臣子而致貴其上者也。人主用之則埶在本朝而宜,不用則退編百姓而慤,必爲順下矣。
楊倞注釋“埶”爲“權埶(勢)”,王念孫《讀書雜志》釋“埶”爲“埶(勢)位”,皆不可通。“埶在本朝”與“退編百姓”爲對文,“埶”當是動詞,應讀爲“設”。古書中說到任官授爵之事時,往往用“設”字。《荀子》中即有其例,如《臣道》說“故正義之臣設,則朝廷不頗”。《儒效》說人主用儒者“則設在本朝而宜”,意正與之相合。
同書《正名》:
故無萬物之美而可以養樂,無埶列之位而可以養名。
楊倞注把“埶列”理解爲“班列”,其實這裏的“埶”字也應讀爲“設”。古書於任官授爵之事既說“設”也說“列”,《荀子·大略》就有“列官職,差爵祿”之語。《大戴禮記·千乘》說千乘之國“設其四佐,列其五官”,以“設”“列”對言,是“埶列”當讀爲“設列”的明證。
馬王堆帛書《周易》所附《繆和》有“列埶尤尊,賞祿甚厚”、“埶爲賞慶爵列”、“埶列爵位之尊”等文句,“埶”字用法跟上引《荀子》文相合,也都應該讀爲“設”(詳見上舉拙文)。
古書中有的應該讀爲“設”的“埶”字,已經被誤改成了“勢”。
《淮南子》兩見“勢施”之文:
今有六尺之席,臥而越之,下材弗難;植而踰之,上材弗易。勢施異也。(《説林》)(《文子·上德》有相似文字,末句全同)
輪圓輿方,轅從衡横,勢施便也。(《泰族》)
“勢施”很難講通。《淮南子》的《兵略》和《脩務》都有“設施”之語。上引兩處“勢施”無疑本作“埶施”,也應讀爲“設施”,後人誤讀“埶”爲“勢”,給它加上了“力”旁。
“埶”與“執”形近,簡本《儀禮》和傳世古書中都有二字互訛之例(詳見上舉拙文)。古書中有的“執”字,就是本應讀爲“設”的“埶”字的形近誤字。
《禮記•内則》:
父母舅姑將坐,奉席請何鄉;將衽(鄭玄注:將衽謂更臥處),長者奉席請何趾;少者執牀與坐。
牀之爲物頗大,似非少者所能執持。古人席地而坐,不用椅凳,“坐”如何“執”,也不好理解。這裏的“執”無疑是“埶”的誤字,本應讀爲“設”。“設牀”、“設坐”都見於古書,如《禮記•喪大記》“設牀,襢笫,有枕”,《吳子•勵士》“設坐廟廷”。
《大戴禮記•文王官人》“執之以物而遬(速)決”句,《逸周書•官人》作“設之以物而數決”。《經義述聞》卷十三《大戴禮記下》“執之以物”條引王念孫說,謂“執”本當作“設”,甚確。但是王氏沒有講出“設”字所以會錯成“執”的原因。這個“執”字無疑也是“埶”的形近誤字。
最後,舉一個“執”字因訛作“埶”而被改爲“設”的例子。
《淮南子•兵略》:
是故爲麋鹿者則可以罝罘設也,爲魚鼈者則可以網罟取也,爲鴻鵠者則可以矰繳加也,唯無形者無可柰也。
罝罘可設而“爲麋鹿者”不可設。這個“設”本應作“執”,當因訛作“埶”而被誤改爲“設”。【文集編按:參看《裘錫圭學術文集·語言文字與古文獻卷》所收《古文獻中讀爲“設”的“埶”及其與“執”互訛之例》459頁“編按”。】
從以上所舉的例證可以清楚地看到,簡帛古籍的用字方法,在傳世先秦秦漢古籍的校讀方面,是具有很重要的作用的。它們能幫助我們解決古書中很多本來難以解決,甚至難以覺察的文字訓詁方面的問題。而且一種用字方法的啓發,有時能幫助我們解決一系列問題。所以在校讀傳世先秦秦漢古籍的工作中,對簡帛古籍的用字方法必須給予充分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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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 | 張翹楚
責編 | 潘祥瑞、李梓銘、鄒金君
審核 | 程少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