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宇小说,滴血惊雷

文摘   2024-07-02 23:25   湖北  


滴血惊雷

作者/包 宇
引子 天诛
正午刚过,倾盆暴雨发气般地狂泄了约半个时辰之后渐渐小了,头顶上乌黑沉重的云团低低地直压在大雄宝殿屋顶的兽脊上,翻滚的云团里不断地闪烁着电光,头顶上不断地有巨大石滚碾过的隆隆轰响,昏暗的天地间像有一只无形的巨兽,它正强憋着满腔难以遏制的怒气,恨恨地闷声咿唔,它在窥伺搜寻、在聚敛内力……

从般舟堂里走出来两个面目猥琐的中年人,前面那个个头稍高的人肿泡眼大鼻头、双目浑浊,后面稍矮的人瘦瘦尖尖面色苍白。这两人各自双手捧着一个黑陶钵步履匆匆地沿般舟堂前面石阶往下走。他们在笫三级石阶上站定,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将黑陶钵里的浑浊液体往笫二级石阶上倾泼……

“砰——嚓——”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霆在般舟堂前猛烈炸响,带红光的闪电一瞬间将四周变成苍白,雷电光刀不但正正地击中那两个人,还将他们抛到空中又面朝地并排扑倒于石阶前面场地上,两人上身衣服霎时被烧成灰烬,裸露的背脊像烧焦的柴头,紧接着忽地一阵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像亿万枪弹铺天盖地密集地再次倾泼下来……

目睹佑圣观般舟堂前雷电同时劈死两个人恐怖场面的人无不肝摇胆颤、心存余悸,就是听了目睹者对那惨烈景象描述的人,也都惊骇不已。

乘着惊雷闪电的狂风暴雨直到午后未时才算过去。狂怒的雷霆午时三刻时分在佑圣观般舟堂前劈死了两个人的消息不径而走,雷雨过后,老城里许多人先后聚到般舟堂前石板场地来看稀奇。人们注意到两个死人背脊被雷电烧灼的焦糊伤痕弯弯曲曲,有人说那很像大篆体“天诛”二字,众人比划揣摩一番,一致赞同那确是篆体“天诛”二字。翻转二人,虽说死人眼斜嘴歪的面孔极为狰狞可怕,但还是很容易就认出,年岁老点那个是宜昌来的特派员、楠岭镇政府治安部阮福部长,尖瘦矮小的是绰号“石骡子”的楠岭镇政府治安部管理科的石科长。还有人说两个坏蛋脸面脖胫胸腹上那一块块紫红溃烂疥疮并非雷击所致,而是他们原先就有的脏病。

尽管人们知道阮福阮部长和“石骡子”石科长两人坏事做绝、恶贯满盈,遭到雷劈是罪有应得,但雷击而彰示“天诛”,也实在是震摄人心让人生畏。

一、古庙奇石

每当春夏梅雨季节阴雨将至,古旧老房子里一些长年在阴暗处的石板石阶石礅都会泛沁“流汗”,那不是什么稀奇事儿。有人说那是石头在流泪,也有点像。可是如果说,某处有块石板沁的不是清冷透明的水珠,滴滴嗒塔滴淌的竟是鲜红的血水,你信吗?

那是真的。

还在我读小学的时候,那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一次与玩伴儿们在佑圣观“曲径通幽”小圆门外面河坎上的树林里玩耍,发现荒草中一块深陷进泥土里的长条青石板。青石板上掩盖着薄薄的泥土,被雨水冲刷过后显现出一些微透紫红的色斑,似乎还隐约有些什么雕刻的字迹。我很有兴趣地拿树枝草茎尽力弄干净那些泥土,两米来长的石板两端各显现出一行竖排的凹刻小字。右边一行刻的是“千人跨踩万人踏”七个字,左边一行也是七个字:“还尽孽债朝菩萨”, 左边下端还有“杜春燕捐”几个字,一共十八个字。那时我还是学识浅薄小学生,根本不懂那些文字的含意。

两米来长青石板上微透紫红色花斑,自然少见,还有那十八个字,这青石板是做什么用的呢?深陷于佑圣观后面河坎泥土中,是否会隐含什么与古老佛寺道观有关的神奇故事?问过许多人,不是从未听说过,就是渺茫听老人讲过只言片语,也根本无法解释清楚。疑问郁结于心,无以化解。约模过了两三年,当我的古典文学导师李逊之老先生听我说了这事以后,他捋着长长的银白胡须微微点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微笑说“说不定这事我晓得一些哩。”这句话让我解开疑窦有了希望。逊之老先生要我将他带到佑圣观后面河坎上。细细看过树林里那块半埋在土里的条石之后,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我家里,逊之老先生才十分慎重地说,从石板上的紫红色花斑、那十八个刻字和诸多因素看,应该可以推定,这块石板就是当年坊间传得沸沸扬扬的佑圣观“滴血石”。

“滴血石”?逊之老先生解释说:“那块石板原先是佑圣观内大雄宝殿右侧般舟堂前面七级石阶的第二级。据传当年那上面突然出现的紫红斑块颜色很深,下雨前后滴下的水鲜红鲜红的,有许多人闻听石板滴血都纷纷前来看稀奇。” 逊之老先生说:“不过我们现在看到的却只有很浅淡的一点红色影子了,是不是岁月久远渐渐消褪了呢?”

现今宜都市基督教会楼房所在的地方,曾经是宜都古镇佑圣观的无梁殿。从清江对岸茶店桥一带远观,无梁殿的重檐歇山尖顶是宜都古镇最高的建筑物。从无梁殿顺街往上走,不足两百步耸立着一座巍峨的白色石牌坊,一对高大石狮守望的石牌坊正面石匾上凹刻行楷“佑圣宫”大字。进得石牌坊,平整的水青石板罩面的场地一尘不染。左侧高大的粉墙墙面上,有五个直径超过五尺的圆圈,每个圆圈里各有一条高浮雕飞龙,五条飞龙形态各异,有四周涌流翻滾的云朵中的龙,或吹须舞爪、喷火吞云,或盘游翻飞、傲视凡尘,那真是动势夸张、活灵活现,像是每条龙隨时都可能突然从墙壁上跳跃出来。飞龙浮雕粉墙正对面,从八尺来宽的七级石阶上去,是有飞檐琉璃瓦门楼的寺院正门。石阶两侧各有一座七八尺高的刹形八角青铜香炉,大门前的平台两边,又各有一尊与人齐高的铜鹤。顺着精美的飞龙浮雕粉墙往前,正对面是一道小圆门,上有“曲径通幽”四字,从那里出去,长满参天大树的高坎下就是汩汩流淌的清江,而右转的石板小径钻进青翠荫森的竹林,也不知道那蜿蜒的曲径通往什么神秘幽冥的去处?

这里到底是座佛寺还是道观呢? 说是佛教寺庙吧,大门外没有如其他佛寺一样的大石狮和“南无阿弥陀佛”大字,大门对面的“照壁”上也不是佛教的莲台菩提或诸佛罗汉,却是表现道家思想的飞龙高浮雕图饰,大门口的那一对铜鹤,通常也是道观贡养的仙鹤,而名称“佑圣观”或“佑圣宫”的“观”和“宫”,则更是道家的名称。说是道观吧,大门里寬阔的石板场地正面,是巍峨的硫璃绿瓦红柱大雄宝殿,紧挨着大雄宝殿右手的是配殿般舟堂,右侧是高大的无梁殿。大雄宝殿左侧有观音殿,邻殿是一溜偏殿廊庑和钟楼,这些都是佛教寺庙的殿堂。另外,进大门左侧,还有一座两层楼高、无比精美的飞檐翘脊全木镂空雕饰古戏楼。

到底是佛寺还是道观?让史家或宗教学者去考证,现在我们要说的,就是我在佑圣观“曲径通幽”小圆门外河坎树林里发现的那块怪异的“滴血石”,照李逊之老先生所说,正是佑圣观内般舟堂大门前七级石阶原来的第二级。

逊之老先生说,据传那时佑圣观的老方丈劝人积德行善,说到轮回报应,总要拿作恶之人被雷电劈死于般舟堂大门囗的真实故事来劝戒众人。老和尚绘声绘色地说……那时乌云压顶、天降雨,电光闪烁、雷神震怒,霎时一道红光从天而降,只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两个正站在般舟堂殿前石阶上的人当场被轰然击倒面朝下趴在石阶上,当时就没了气儿。有人说,……人们嗅到一股烧红烙铁在猪皮上烙烧猪毛时的那种焦臭气味……被雷电打死的人身上并无一点血迹,只是上身衣服全都被烧焦,背脊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串雷火灼烧的焦黑斑纹。有人说,那是篆体“天诛”二字字迹。

被雷电劈死,是恶惯满盈遭到现世报应死于雷击,这一点是无疑的。据说,那第二级石阶的外沿那一大块淡淡的紫红色,是在六月初发生雷电劈死人事件几个月之前就有了的,只不过一开始那斑块颜色并不深,短短两个月即紫红色越来越深,隨后,每当阴雨将至、特别是惊雷炸响之时,从那紫红斑块中就会渗出像血液一样的腥红色血水。

虽说“滴血惊雷”很是稀奇,虽说老方丈的讲述是对世人的一种警戒,但是,神圣庙堂大门口七级青一色石板台阶之中,夹杂一块泛着紫红斑迹的石板,雷雨之时那石板还滴淌血水,而且那紫斑和血水在那石板之上劈死了人之后就越来深。且不说这一现象有碍佛寺观瞻,人们想像那“天诛地灭”的场景,总觉得有点难以说清的惊悚恐惧。

于是,佑圣观住持请工匠用一块崭新纯净的青石板将“滴血石”调换下来。

佛教总是劝人多积德、多行善,虔心皈依佛门修行积德,有望避开六道轮回、将度往彼岸极乐世界;若欺心、若作恶,深陷六道轮回终必墮阿鼻地狱。拆下来的“滴血石”作为劝戒世人惩恶扬善的训示之物,被放置于无梁殿后门外左侧,以现世现报的最实在见证物,成为远近闻名的佑圣观“滴血惊雷”“典目儿”

据说,不管是谁,只要稍稍驻足细看那“滴血石”,心里都会生出一股疑惑,都会觉得那腥红的斑迹很可能就是一幅复仇夺命的宣谍,而那冰冷血水必然隐含着某种诡异隐情,特别是春夏阴雨之际,只要一走近无梁殿后门,就能感觉到从那“滴血石”腥红血水中似乎正在缓慢地析出一缕一缕莫名的邪气,而且那袅袅蒸腾的邪气又冷飕飕地向人迎面袭来……至于那腥红血水是苦难不幸之人悲怆的血泪、还是残害良善的恶徒被天火诛杀的污血,却没有人能辩识说清。

逊之老先生说,从“滴血石”上面镌刻的文字,明显可知是一位名叫杜春燕的妇女,因为身世命运坎坷痛苦,照佛家的轮回观念,相信自己前世造了罪孽,所以花钱捐了佑圣观内般舟堂大殿前的一级台阶,做为自己的替身让千人万人踩踏、希望以此赎罪还清孽债,能得到救苦救难观音菩萨的怜悯超度。封建时代,给寺庙捐门槛捐石阶的事各地都有,那甘受万人践踏以赎前世罪孽的意思也都差不多。不过,逊之老先生说,杜春燕捐到佑圣观般舟堂台阶的这块赎罪石,当天火在那上面劈死人之后,竟渐渐显出腥红斑迹,总会在雷鸣电闪之时淌滴血水,这与别人捐的赎罪石绝不相同。那被雷公老爷劈死的两个人,他们曾犯下过什么丧天害理的罪孽?他们的恶行与杜春燕的悲苦命运有什么关联?假如这两个人在一个时辰之内先后被雷电“天诛”, 而他们的恶行又都确实与杜春燕的悲惨遭遇有关,那这块“滴血石”真的就越发神奇了。逊之老先生说,可惜他自己不是宜都街上的人,有关“滴血石”的传闻只知道这么多,对那个捐赎罪石阶的杜春燕的事他更是一无所知。不过从时间说,“这些事离我们还不算很久远,因为,逊之老先生说:“佑圣观将‘滴血石’从“般舟堂”大门石阶上调换下来,据传也就是民国十几年时候的事。”

杜春燕是什么地方的人? 她生活的是怎样的时代? 她经受了何等悲苦的命运? 那被雷电劈死的到底是什么人?那块赎罪石真的是在雷电劈死人之后生出一些紫红斑纹、后又变成“滴血石”的吗? 至于无梁殿后门口的“滴血石”又是怎么到了“曲径通幽”圆门外河坎坡上去的呢?那“滴血惊雷”典目中隐匿着怎样泣血凄惨的悲情,又扮演过何等夺魄惊心的故事呢? 这许多疑问的真相,显然那时我是无从得知的,但是像其他许多打着宜都古镇独有印记的神奇难解之谜一样,古老佑圣观“滴血惊雷”的典目,深深地嵌进了我年少的记忆之中。

饱经苍桑的老篾匠

从清晨就一直阴沉的天空上翻滾着团团乌云,捱到午饭前云层中突然闪出亮光,紧接着一声巨响,正当整栋房屋和屋内的所有物件都被惊天动地的炸雷嚇得索索颤抖的时候,漫天大雨哗喇喇倾泼下来。

春雨并不总是唐宋诗词中“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么苍茫矇眬,那般诗情画意。这场沤了好几天的雨不是悠然闲适般淅沥飘洒,而是唏哩哗啦、涌注滂沱,看那猛烈架式,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哈哈,雨下的这么大,吴七爷您着急也回去(宜都方言,去读ke, 音克)不成哒”。学校事务长老王笑着对篾匠老师傅说:“老话说‘下雨天,留客天’嘛。今儿您就在我家里吃午饭,我还有一瓶‘品香园’的包谷酒,等会儿我另外弄两个菜,陪您喝两杯。”

“哎呀,那不是‘改嫁的寡妇坐花轿’呀?”

“‘改嫁的寡妇坐……’?”老王不解地连连眨巴两下眼睛。

“‘又一回’唦。”吴七爷看看窗外的大雨无奈地一笑说:“又在您这里吃饭,我是‘八十岁老太学唱花旦……’”

“‘八十岁老太……’?”这句歇后语老王也不解:“咧又是什么意思呢?”

“‘难乎为情’唦。哈哈哈。”吴七爷又一笑:“在您儿家里都喝了几回酒哒。”

像赵七爷这样很有名气的老篾匠宜都街上已经找不出几个了。学校请他来修理那些年久失修、七歪八倒得快要散架的竹椅。听年长的潘老师说,莫看吴七爷是个手艺人,听说他小时候念过私塾,还有点之乎者也的学问,而且,这老头儿不但满肚子笑话幽默,还很会支文吊武地唱丧鼓,那神话传说、历史故事一套一套的,东一段西一段,连说带讲,几天几夜也不得炒现饭。这不,老师傅隨便讲话中时不时迸一两句歇后语,既俏皮又风趣。

下午我有空,就到学校食堂旁边的总务室来看吴七爷。

吴七爷怕有七十多了吧;白眉白须白发装点着有棱有角的长方脸,那两只眼睛虽说因两角约略向下而有点儿像弯弓,却是烱烱有神,永远荡漾着睿智和快乐的笑意。虽说风剑霜刀在他的额头和脸颊上雕刻出许多条皱纹,不过那并不是衰老的年轮而是智慧的表征,谁都会相信,那每一条皱纹里肯定都藏着一个有趣的故事。看他熟练地扎篾编竹,手指一点都不发僵。一句话,这是一位童颜鹤发、开朗睿智的老人。

“吴七爷您好。”我一边拿热水瓶给他茶杯里渗开水一边笑着说:“您的手艺真不简单呐。”

“唔,这算话儿(宜都方言,“什么”之意,词源是“什么话儿”)呐,” 老人家笑容可掬:“做哒一辈子,这么点修修补补的小事只不过是‘蚂蚁儿屎掉进碾槽子——哪么说都算不得大屎(事)’。”

“老人家说话真风趣,”他一开口又说了个好有趣的歇后语,我卟哧笑了。

“本来嘛,您看我这,” 老人家笑呵呵地说:“修理几把旧椅子,这不是‘大将军放屁——小事一桩’么。”

“‘大将军放……’?” 我嘻笑着双手将渗好茶的杯子捧给老人家:“吴七爷您请喝茶。您见过的有意思的事情,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吧?”

“嗯,小地方的人,就是水井里的蝌蚂(宜都方言,读kema,音“克马”,青蛙)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 他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修竹椅,别竹扎篾的声音噼噼叭叭响了一会儿吴七爷又声调低沉地说:“唉,……我们出世就不太平,就没有过过消停日期哒……”

“您经历过的那几十年,” 我应和着说“宜都的变化蛮大吧?”

“呃……从辛亥革命把宣统皇帝轰下位(史书说“逊位”)那时起,社会合整的(宜都方言,读huognli,音“活梗里”,全部)翻了好多回筋斗,立民国、剪辫子,一会儿袁世凯又称帝、一会儿张勋搞复辟、到处军阀混战、南兵打北兵啦、反对二十一条啦,各地骚乱动荡……”吴七爷不紧不慢地说:“……正在大鱼吃小鱼、小鱼吞虾虾儿的时候日本人又打进来哒……日本强盜在我们宜都丢炸弹,从江北南犯过来杀人放火、奸淫抢掠,老百姓差点就没得活路哒。唉!……后来日本人投降又庆祝胜利,再后来国民党政府垮台建立新中国,再就是搞土改搞镇反,还有公私合营、抗美援朝等等等等直到如今,要说风风雨雨的事嘛 ,我还真是‘花椒树上的刺儿——尖(见)的多,‘饭馆里的抹布——酸甜苦辣什么味儿都尝过咧’。”

“先前打仗的那些年代,” 我说:“老百姓……都过的蛮苦吧?”

“哎呀,那是‘篾签子穿豆腐---提不得’哟。”吴七爷长吁一声说:“天干洪涝不算,最苦的是黑暗苛捐杂税压人、官吏贪脏枉法、兵灾连年不断……”

“兵灾……?”战争年代我刚出生,对血腥的兵灾枪炮没有记忆。

“您说是不是的唦,那不是‘堂屋里放爆竹——哪个旮旯儿(宜都方言,读geler,音“格佬儿”,角落)都不得安生’么?

“那日期蛮艰难吧?”

“啊唷,那豈止是‘艰难’? 简直就是血泪斑斑、度日如年啰。……您啊,是不晓得那时老百姓的苦难。”吴七爷说:“那些年,老百姓说‘天不怕地不怕、只怕飞机屙㞎㞎’,那飞机从天上丢炸弹,一颗炸弹下来炸塌房屋一大方,炸死人一大片,血肉横飞、哀嚎惊心,好好的亲人,一下就没得哒,好悽惨好怕人啰。……过路的部队派捐征粮抓壮丁,住在陈家祠堂(在宜都老城南三里)的伤兵老爷到镇上来敲诈勒索、抖狠耍横,满街白吃白喝抢东西。间或又还有流窜的土匪杀人越货,镇上的人哪个不是人心惶惶? 县政府也搞过什么治保会,还从宜昌府派来个什么特派员之类的官员来整顿地方治安。那都是什么王八蛋特派员、什么治安科长?遇到个好点儿的人,瞎忙乎一阵,社会照旧混乱,治乱无功,他捞点儿钱财走人。有时候来的不晓得是个什么混账东西,吃喝嫖赌不说,还今天想个歪点子找岔子整人,明天巧立名目摊份子,无非欺男霸女搜刮钱财,那种人是‘五步蛇吞煤炭——口毒心黑、‘尖广椒烩砒霜——又毒又辣,坏事做绝、天良丧尽呀。那个时候的县衙,那是‘柴火灶前放臭屁——乌烟瘴气’,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儿,哪个不歹毒淫邪?哪个不贪脏枉法?他们养几个无耻至极的流氓地痞,要不见天在春香院留春楼醉生梦死,就是挖空心思对忠厚老实的人诽谤陷害、冤屈良善,以便从中诈得钱财。百姓们又要抗天灾又要遭兵灾,还要遭受这些狗官流氓的欺辱迫害,真是雪上加霜、横竖遭殃,那哪是人过的日期呀。那些狗官和帮凶们简直就是一群蛇蝎豺狼,百姓苦不堪言……那个年代呀,百姓们真是太苦了哦……”

“您是镇上的老人,” 我觉得吴七爷饱经苍桑、阅历丰富,对宜都镇上的许多古老传说、许多前辈人留下的奇闻秘事一定知道得不少。我询问说:“我们宜都古镇上稀奇古怪的典目、隐讳神秘的传说,您晓得蛮多吧?”

“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吴七爷没有正面回答我,只用诧异的目光很快地扫了我一眼:“要不,就是您还太年轻,对宜都古镇上的事晓得的不多。嗯……请问您贵姓呐?”

“我到这皂角树小学来不久,我姓吕,两口吕。” 我回答,然后又重复前面提的问题:“您肯定晓得蛮多宜都老街上的稀奇典目和传奇故事吧?”

“吕老师对宜都老街上的稀奇典目有兴趣?”老人家笑着反问。

“是呀。” 我满心期待地说:“我蛮喜欢听古镇上那些街头巷脑的传说故事。”

“我们家几辈人都住在离水府庙不远的清江边上”, 老人家说:“但是做竹篾手艺总在街上,所以对过去宜都老街上的事情,不敢说大事小事没得说不晓得的,也可以说是‘哑巴吃汤元——心里都有数’。”

“那——您儿能不能给我讲讲……” 我想知道的宜都古镇上的传说故事还真不少,从哪里开始呢? 我想了想说:“……比如说,……您晓得佑圣观‘滴血惊雷’的典故吧?”

“滴血……惊雷?哦,让我想想……,” 老人家点点头,满脸皱纹随之舒展开来:“您说的是……佑圣观那块做大门台阶的‘滴血石’吧?那……我还真的晓得咧。……你们这个年岁的人大概没有人晓得,不过只要是宜都街上的像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很多人都晓得的。那块‘滴血石’,说是它一滴血天上就会打炸雷,那是传说,它滴血的时候不见得回回天上就打雷。说得准确点,那块石板滴的也不是什么血,只是像有些老石头出汗那样,遇要下雨了就泛沁,光滑的石头表面湿漉漉的一层水。说那块石板滴血,是因为那渗出的水在深紫红色斑纹上,看上去有点像红色的血。说石板滴血是邪气,不吉利,那么说倒是能体谅的。后来庙里就把那块石板换哒。换哒也就了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说宜都街上的人晓得的人蛮多,八成是因为捐那块石头的那个女子就是宜都街上南门口的人。那个女子做姑娘的时候不但长得水灵标致,又聪明伶利惹人心疼,还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胚子咧。”

“那个女子……” 我有些激动地问;“她叫……杜春燕吧?”

“嗯,是的,就是杜春燕。您……哪么晓得她的名字呀?” 赵七爷的嗓音有点发涩:“您打听她搞话儿?都过去几十年哒。……那可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哟。”

老人不说了,我也不再追问,只听见他别竹扎篾的噼叭声响。沉默了一会儿赵七爷说:“看来,您是个有心的人。您要是真想晓得杜春燕的事,以后……以后有了机会我尽我所知地讲给您听吧。”

我谢过老人家,回到办公室。我懵懂地问自已,从读小学那会儿偶然见到那块“滴血石”,记忆怎么会如此深刻? 为什么“滴血惊雷”的典目我不但多年来未曾忘记,还更有想探索杜春燕身世的强烈意愿? 再又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多么短暂,宜都古镇的百姓一代一代,一辈一辈,因命运悲苦而到寺庙捐门槛捐石阶、并刻上自己名姓让人践踏的人毕竟是少数,而因在捐奉门槛石阶上留下姓名而又让我知道了姓名的人就更为稀少,我沿着这些几被岁月尘埃湮没的典目,一步步去追踪去探索曲折迂回的往事,去了解去还原我们的先辈们曾经的情感曾经的苍桑,那些打着宜都古镇独有印记的神奇难解之谜,那些宜都古镇阴森石板街巷里的怪影尖叫,那些深院高墙里的悲欢离合,那富户穷家各自都有的情仇与恩怨,那老者后生留下的血泪与欢笑,那千百年来在楠木岭上空萦绕盘亘的流霞与乌云,难道不是我们现代人种种情感的根基么?

  竹林深处

天下着蒙蒙细雨,我和一个学生娃子打着伞穿过离佑圣观不远的水府庙小巷。满铺石板的小巷很窄但并不阴森,被雨水浇湿的平整石板闪泛着白光。走完小巷,我们来到滨临清江的水府庙门前那株千年大樟树下。

古镇西侧的千顷良田霍然展现在我面前。

由西南山地逶迤流来的渔洋河从香客岩飞泻下来后,在过路滩扭了最后一个大弯从刘家嘴汇入清江。渔洋河与清江两江环抱的一大片田野地势低平,这肥沃的土地上苍翠的竹林比种植粮食的田地还要多。因为每当春夏山洪暴发两江泛滥,这里会成为水乡泽国,故而被称为西湖。西湖里,有熊家台子、辛家台子、白家台子、刘家台子和周家台子等等好几个周围生长着高大杨树槐树的大土台,毎个土台上拥挤着聚族而居的数十户农舍。涨水的时日,这些高出水面的富足台子像散落在汪洋中的小岛,坦然而闲适。

我站在水府庙门前千年大樟树下的石板场地上,这里地势较高,郁郁葱葱的墨绿竹林从脚下一直向前延展,极目望去,远处的千山万岭时而被细雨浸润,层叠起伏、水灵斑谰,时而在漫雾流云中幻化沉浮、一派苍茫。沿清江河岸的柳丛新绿间,这里那里点缀着许多花树,桃红李白,一团一团傲气地在淡似轻烟的雨雾中绽放着,像是和对岸一坝坝金黄的油菜花争媚比艳;从沿江浓密蒲苇里偶尔露出几艘偎风扎雨的渔船,灰色棚席里逸出的袅袅炊烟,很快就消散于茫茫雨幕之中。置身于梦一样悠闲平静之中,饱览这烟雨迷濛的无限风光,自然想起宋人韦庄“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名句,细细品味,叫人怎不痴迷其间!

“赵七爷公公的家就在河坎上那片竹林里,蛮好找。” 学生娃子站到河坎上往清江上游方向河边一指说:“竹林里那块大黑石头旁边的瓦房就是。”

顺着学生娃子手指的方向看去,河坎上一大片竹林间突兀地立着块几丈高的黄黑色巨石,紧挨着巨石东侧,苍郁的竹林里冒出一幢大瓦房的房顶。

“那就是赵七爷公公的家。”学生娃子把沿河坎往那边去的路指给我后说了声“老师再见”,就背着书包飞跑回家了。

我从水府庙右侧的喽啰坡(这里是宜都城镇西侧的一条主路,据传古代这里坡路下人迹稀少,常会有拦路翦径的土匪喽啰出没,故名。)往下走到河坎上。一条洁净如洗的石板小径隐匿于竹林绿荫间。我沿石板小径往河坎边走,一阵风吹过,大点的雨水从如盖的横枝蔓叶上滴滴嗒嗒打在我的雨伞上。石板小径高一截低一段,引着我在幽静的竹林里左弯右拐,逶迤来到到大瓦房前的晒场边。三两株撄着晶晶水珠的油菜花从旁边菜园篱笆上探出头来,屋前葵花杆三角架上搁着长长的竹篙。大门左边石砌阶沿上按不同规格堆着几摞篾篓,右边挑梁上悬挂着足有一米多长的酱色烟巴坨。大门敞开着,不见一个人影。我站在晒场中间打量着圆椎形烟坨巴,看那上下尖细、中间却比水桶还粗,一把一把的烟叶密密实实紧绑紧扎,这会有多重呢? 二十斤? 五十斤? 正当我聚精汇神地欣赏这农家特有的艺术品时,不知从哪里呼地窜出一条大黑狗,站在阶沿上威风地叉开四条腿,对着我大声狂吠起来。这是一种欢迎仪式呢,还是向通报主人来了客人呢?看它那副呲牙咧嘴的凶样子,我再往前走一步,它定会向我扑过来,我只好站住。

“畜牲,莫放肆,” 听见狗吠,赵七爷从屋里出来,手里还拿着篾刀和一截竹杆哩。他呵呵笑着,又向大黑狗连连呵斥道:“嗨,莫放肆、莫放肆,这是吕老师,是教学先生,是贵人啰。”

“赵七爷您好。”我一边打招呼一边递给他一瓶酒:“您看,我说来就来哒。”

“吕老师光临寒舍,欢迎欢迎。”赵七爷边说话边接过我递给他的酒瓶说:“您来就来吧,还买什么酒,没必要破费……” 他十分麻利地掰开酒瓶塞子,低下头将鼻子凑近酒瓶口嗅了嗅又说:“哎呀,一股水腥味儿,您这酒……是在皂角树(宜都陆城原地名,在城乡路上端,又叫“猪场”)那个叫‘红山花’的铺子打的吧?难怪得,您不晓得,‘红山花’铺子那个婆娘不地道,欢喜往酒里兑水。打酒哇,要到……唉呀,看我光顾说酒,都忘了请先生进屋坐了。来来来,快请进请进。”

赵七爷把我让进堂屋,他一手拿酒瓶,一手提过把竹椅请我坐,自己在我斜对面竹椅上坐了,然后又把酒瓶凑到鼻子下闻一闻,又将酒瓶口凑到嘴边吸了一口。只见他把嘴唇哒吧哒吧了几下,笑着把嘴角往左脸边一咧,左眼使劲一眯,歪着的半边脸上眉毛胡子差点挤到了一坨。那个滑稽样子,像是咬破了一颗酸的不得了的酸咪子果。

“……打酒哇,要到老县城西门口品香园、或者是城内‘和记馆子’去,那里打的才是真开的包谷酒。”赵七爷又接着刚才的话说:“‘品香园’和‘和记馆子’的包谷酒先日就有名。您是教书先生,又不喝酒,您是不晓得。‘品香园’卖的那个酒哇有个蛮好听的名字,叫‘隔山醉’,隔一架山闻到酒香就要醉。那酒是百年老窑,远近闻名,先日衙门的县太爷都专门派人到‘品香园’买‘隔山醉’,一抬就是几大罈子哩。”

“这我哪里晓得呢?”我不好意思地说:“我以为只要是酒就都是一样的。”

“这不怪您,您一个教书的秀才文人,人又年轻,” 赵七爷拿了两根干毛巴烟叶不慌不忙地掐成几截:“您哪里会晓得生意人缺斤短两弄虚作假的那些勾当,您又不喝酒,自然不晓得哪里的酒真开,哪里的酒兑了水……”

“买点酒还有这么多巧家,” 我看着赵七爷把几截烟叶卷成一支两三寸长的烟卷,再装进长烟杆头上的铜烟锅里,划着火柴把烟点上,吧达吧达连抽几口,浓烈刺鼻的烟味随着蓝色烟雾很快就佈满了整个堂屋。我一直不吭声地看着他。

“嗯,我就晓得您会来找我。” 赵七爷滋滋地吧了几口烟后若有所思地说:“自从上回您问我记不记得几十年前那个杜春燕,我就晓得您肯定会来找我。你们这些年轻人呐,我常说,我们先日受苦是老天爷派的,躲也躲不脫。你们这些年轻人咧,苦楚都是自己找的,嗯,造孽哟。”

我仍然一言不发。这时,一位身披蓑衣四十多岁的妇女从大门外进来了。我想,这一定是赵七爷的儿媳妇。

“哎呀,这是吕老师唦,真是稀客稀客。今天刮的是什么风,把贵客吹到我们屋里来哒哟。”赵七爷的儿媳妇说话又快又响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她一见我就连忙笑着打招呼,然后放下装满青菜的大篮子,又将滴着晶亮水珠的蓑衣和斗笠脱下一起挂到墙上,然后转身说:“嗨,您看这个爷爷呀,连茶都没给老师泡哇。”

赵七爷的儿媳妇很快到后面厨房去洗了个茶杯,到堂屋来很利索地泡了一杯香茶端到我面前:“您的肩膀琴割(拉)的好咧,您还有这么一门好手艺,您割(拉)那个琴听起来真是优雅之极,把人听的都要醉哒。”

她一边笑一边请我喝茶。我知道她听过我拉小提琴。差不多每天下午放学后我都在学校后面坡上练琴,有一天几位妇女从那里路过,她们远远地坐在菜子田边的土坎上听了好一会才走。

“吕老师就在这里玩,就在这里消夜(方言,晚饭),千万莫走哒啊。”赵七爷的媳妇又说:“爷爷您陪吕老师讲话,莫让吕老师走哒哦,这是接都接不来的贵客哩!——我去弄饭呐。” 说完她又和我招呼过就到厨房去了。

“我好像听说那个杜春燕不是宜都镇上的人。”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她哪么不是宜都镇上的人?!她正经是我们宜都老县城内的人哩。”赵七爷慢吞吞地说:“只是杜春燕出嫁的婆家有点远,虽说镇上老一发的人大多都听说过她的悲苦身世,但是除了几个老人,晓得她后来下落人就不多了。”

“那个杜春燕要是还在,只怕也有点年纪了吧?”我问道。

“嗯——,让我算算看。她出嫁那年我得的老四,老四今年有四十几岁了。”赵七爷边抽烟边嗫嗫地算了一会说:“杜春燕要是还在的话,也该有五、六十了吧。杜春燕的娘家就在老县城南门口,她的爹是个跟我一样的老篾匠,手艺在宜都镇上也是数得着的。” 赵七爷举起烟杆往前指了指,他总算是言归正传了:“杜春燕的事,要说也算不得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只不过她比别的女娃子泼辣些、大胆些,在她那个年龄,在她那个时代,算是有点出格就是了。”

接着,赵七爷就在毛巴烟的兰色烟雾喷吐缭绕中,像他编织竹篾器一样,有声有色地为我编织起几十年前那个杜春燕的传奇故事。


宜都雜譚
以本土人的体验写宜都,以宜都人的心态观世界。谈古论今,推崇真知灼见;处世接物,在乎真情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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