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宜都市诗词楹联学会诞生三十五周年了,《“矮子看戏”说诗词》正是李广彦先生为其所撰写的纪念文章。文章以大文化的视角,对诗词文学样式及其文化现象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评说,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的文学艺术思想,既有“专业”识见,亦有大众情怀。
作者/李广彦
一
我们这批60后,对中国古诗词既陌生又熟悉。陌生是课本不见“四书五经”,多是革命先烈事迹;熟悉是背诵毛主席的“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等诗词,还有鲁迅那句“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从中感受古诗词之豪迈。有意思的是,当代两位诗词写得最好的政治、文化巨人,都认为诗词格律束缚人的思想,不提倡年轻人写旧体诗,懵懵懂懂中,我也谈“旧”色变,从未入心古诗词。
改革开放,学生教材博采众家,出版物如雨后春笋,我就读武汉钢铁学院时,每周去青山书店淘旧书,当时最俏的书籍是世界名著和科普读物,偶尔淘到古诗词之类打折书。那时读书求文凭,专业课占去大半光阴,有套《唐诗宋词一百首》,我蜻蜓点水翻阅。读诗词不只需要时间,更要静心耐心。青春年华,激情满怀,我被西方自由诗俘虏,痴迷雪莱、歌德、普希金、莱蒙托夫,遭遇挫折烦恼时,写自由诗宣泄情感,乃至一天一首、无日不诗的境地,虽发表几首小诗,但不知觉中与厚实的传统文化渐行渐远,实乃人生退步。
三十而立,为生活奔波,因工作劳累,无暇问诗。四十不惑,恍然大悟,始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半百知天命,回首往事,方知人生三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古诗词意境浓缩人生每道风景,这才发现自己欠缺古诗词这一课,可谓“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
上世纪九十年代《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播放。“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主题曲,感心动耳,荡气回肠,这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出自明人杨慎,其人七岁背诵唐诗,文学造诣深厚,“沉酣六朝,揽采晚唐”,腹有诗书气自华,流放滇南三十年,一不屈节二未颓废,依然寄情山水,悉心著述,超然旷达的心境、飘逸洒脱的性情,确有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风范,这等“闲看花开花落,静观云卷云舒”的安然定力,无不是厚实的文化为底气,超凡的眼界为操舵。
二
宜都文脉渊源,人文荟萃,历代文人骚客在此留下足迹和诗篇。李白的《渡荆门送别》“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杜甫的《人日》“云随白水落,风振紫山悲”,寥寥数笔,便把宜都地理山水和生态环境勾勒得一清二楚。
宜都市文联十个文学艺术协会,各有生机和特色。诗词楹联学会最初屈克成挂帅,后由杨元洲掌舵,再又经段正亮、张志敏、吴晟民、鄢辉尧等人接棒,人才辈出,一脉相承。书法家协会会员不乏诗词作者,也有不少作协会员情钟诗词。我对诗词敬而远之,并非不爱,而是心怯,感觉“之乎者也”的诗词阳春白雪,高不可攀,想到“戴镣铐跳舞”写作方式就累,就像一个穷小子,看上大家闺秀,门不当户不对,只能躲在墙角偷窥几眼。其间吴晟民老师几次约我参加诗词楹联活动,我都自惭形秽,羞为一员。但他却常参加作家协会活动,写的散文抑扬顿挫,诗风词韵浓厚,保持一个诗词作者逐字逐句推敲的习惯,偶写散文即精品。诗词作者写自由诗或散文不难,但散文作者写古诗词恐怕就发怵,诗词格律严谨规范,散文的“散漫”、自由的“灵性”受不了这份约束,偶尔“打油”记事,顺口溜助兴尚可。当然,打油诗也是诗,是诙谐幽默、小巧有趣的俚俗体,大众不乏“张打油”,不太讲究格律,无需推敲对偶与平仄,只要押韵即可,虽然自由宽松,但少了诗情画意及声韵律动,格律诗词的魅力终归与众不同。
宜都市诗词楹联学会现任掌门人张海德曾是宜都一中学高级教师,宜昌高中语文学科带头人,《穿过文字符号的浓雾》等系列文章一片叫好,《阅读要有方法》一书洛阳纸贵。《诗词月刊》《湖北诗词》《荆楚楹联》《三峡文学》等刊物印有他的佳作,中华诗词学会、湖北省诗词学会、楹联学会会员当之无愧。当年我受约参加诗词楹联学会年会,代表作家协会祝贺,鸭子上架拉扯几句题外话。去年在原军工企业238厂我与张海德主席不期而遇,当年的“藏兵洞”变为“洞藏酒窖”,我为企业筹划宣传,他率诗词楹联学会的诗人与企业“诗酒联谊”,我滥竽充数,做了一次不速之客,酒醉心明,骚客面前拘泥,不敢丝毫放肆。
诗词楹联学会开通公众号,传播力度似乎比纸媒更大,打开手机隔三差五总能看见阙晓波、陈雪萍等骨干成员的诗词作品汇集。最近公众号推出张海德老师的《宜都十景见大美》,他借前人诗词按图索骥,把宜都传统美景概括为“地是景非”“地非景非”“地是景是”,即一种是人去楼空,一种是无影无踪,还有一种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均被古诗验证。而今尚存三处可见,登“合江楼”,三点一线,尽收眼底,远眺马鞍山“晴霄山带”,侧目水府庙聆听“碧水回澜”,俯瞰清江与长江,清浊分明水交融。张海德自题七绝《题玉镜涵天》“波涌楼前一鉴圆,青山云朵此中悬。或疑泾渭南方会,夏来玉龙融大川。”自谦远不及前人彭飞,并列其《玉镜涵天》“巨浸连云一鉴开,冰壶深处接蓬莱。湘妃解佩仍留影,洛女临妆恰有台。鸥鹭遥从蟾窟去,星辰时伴客槎来。如何移置层霄上,洗照乾坤万斛埃。”其独创视角为古典宜都留下新注本。行文至此,群里飞出别学荣的《游五峰白溢寨》:“石径通天胜氧吧,翠屏峰秀隐农家。丹崖笑指浮云海,奇洞闲探揭面纱。冷水润滋几畦稻,静心香馥一壶茶。夏凉冬暖留佳景,黛瓦岚烟醉紫霞。”我想,这或多或少能为后人留下一把进寨的钥匙或一探究竟的密码。道这些是想说明诗词在社会发展中的必要性,今人的诗作对后人必有裨益。
别学荣年轻时喜欢诗词,半生奔波,日夜忙碌,这份爱好一直搁浅在心灵港湾,退休后扬帆启航,陶醉诗词海洋,如他一样的机关干部不少,早于他前的李中标、李光林等都是无官一身轻后,轻装上阵写诗词。单我朋友圈里,从厅级官员,到一般科员,退休痴迷诗词者众。曾经的邻居彭晓菊是医院护士长,在职三班倒,退休往城里跑,孙子上学后两口子到老年大学深造,一个学诗词,一个学书画,晚年生活不寂寞。老来读书学习,茶酒诗兴浓,笔墨端砚馨,打打太极拳,已成为老年群体的生话常态,使原本就贤才辈出的诗词楹联学会日益壮大,三年疫后井喷式爆发,哪里文化搭台,哪里就有诗词作者,风头劲盖作家协会。叶绍继、张常美、李菁、杨艳丽等都是双栖会员,我视诗词楹联学会会员为“半个语文老师”,跟随学习遣词造句。
社会阴盛阳衰,诗词楹联学会女性半边天,史岚吟风弄月,歌行体一气百句千言,堪比《长恨歌》。曹辉刚诗词柔中有刚,大气磅礴,连同曹礼勇,都是相见后方知她们是诗坛“花木兰”。巾帼不让须眉,曾在部门任职的邹吉梅厚积薄发,其诗灵动如秋水,品格似冬梅,客居省城,小有名气。还有黎孔菊,常年孤守深山,但眼光视野开阔,近日我看她又写了首有关旅游经济的诗篇,“小我”融入“大我”这对一个女性作者而言实在难能可贵。我曾去山东章丘,拜谒“一代词宗”李清照故居,从“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联想宜都这些女诗人,便不难理解诗风何以婉约与豪放兼有之。
三
诗抒情,词言志,格律诗词七言八句,言简意深,非毕生心血难大成。把外在景像及内心感悟写短,把平常的东西写得有趣有深度,甚至把心灵痛苦提升到美的境界,并非易事,写诗词“推敲”是文心磨砺过程,是诗心与境界“对歌”,可以说不论是读还是写诗词,都能提升人的境界与气度。
农耕文明时代,古人田园生活,诗学童子,书香门第,七步之才,出口成章。唐诗宋词,登峰造极。当今社会快节奏,人焦虑,诗意生活成奢望。孩子背古诗,囫囵吞枣,大人写文章矫揉造作,从剪刀加浆湖,到电脑复制粘贴;从百度直接搜索,到AI自动生成文章,再无古人搜肠刮肚、“僧敲月下门”之功,诗词通篇一律,夫子气、学生腔、文革风,只求格律押韵,咬文嚼字,作茧自缚,因词害意,美其名曰“揉腌菜”,怪字生字,佶屈聱牙,故作高深,故弄玄虚,诗词脱离地气,读之像破译密电码。追求华丽词藻,虽说训练了汉字功夫,却禁锢了思想广度,限制了思维角度,诗的灵性丧失,难以让人明理悟道,作者陷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怪圈中乐此不疲,洋洋得意。
任何艺术作品终由时间大浪淘沙,岁月洗礼见臻品,闪烁光芒的总是金。真正的好诗无不通俗易懂,流传的佳作无不简洁明快,一个诗人的真本事不是卖弄学问,而是善于在乏味之处品出诗意,挖掘真理,这需要细腻的感知力、洞察力。视域越广,思考越深,感受越细,体悟越透。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不沉潜生活,不与时代同呼吸,又怎能写出有时代气息的作品?如今是物质生活丰富、精神世界贫瘠的时代,诗人沉缅于风花雪月,觥筹交错,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淡化,“一枝一叶总关情”的菩萨心肠也是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做秀,不能真正贴近生活、体察民苦,与人民忧戚与共,遑论怜悯苍生、忧患世道!诗词催人奋进,有人说读毛主席诗词你想抑郁都难,马背上吟诗不知“愁”滋味,“残阳如血”依然激情豪迈“从头越”!顺境豪情万丈,逆境安之若素,诗穷而后工,水沉而后净。诗人当如是也!
读唐诗宋词,知中华文辞。中央电视台《中国诗词大会》节目学古诗、诵经典,家喻户晓。当今诗词界两头热中间冷,热的是中小学生和退休老人,冷的中年人,他们忙于生计,置身诗外,也是自然。随着自媒体遍地开花,大众诗作鱼目混珠,作者自嗨自慰自鸣得意,高端诗词刊物也是“象牙塔”,眼里只有圈里人,气象万千且细腻传神诗作凤毛麟角。
当然,诗的功能也不全是高大上,它本是大众文体,只要遵守基本格律韵脚,可以宽容包容。古诗词发展自身就是创新过程,妙趣横生的联珠体、回文体、藏头诗、拆字诗,都是创新尝试,即便“另类”也是一种风雅。出自宋朝李禺之手的《两相思》顺倒吟唱都成诗,“枯眼望遥山隔水,往来曾见几心知?壶空怕酌一杯酒,笔下难成和韵诗。途路阻人离别久,讯音无雁寄回迟。孤灯夜守长寥寂,夫忆妻兮父忆儿。”作者另辟蹊径,求异把玩,也是一种诗趣。
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诗风,特色鲜明的作品无不创新所得。清代诗人赵翼以七言绝句五首《论诗》表达诗词主张,认为诗歌不能刻意求工停留在形式层面,真情实感自然天成为上。我以为创新总是通过继承来发展,诗词的格律之美是“祖宗家训”,遵律守格是基本,也是诗词千年风采的根本,同时也应如赵翼所论:“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我才疏学浅,心境浮躁,幸与诗词有交集,与诗词学会有过从,方得诗学皮毛,略知一二。今年宜都市诗词楹联协会35岁了,人强马壮,张海德主席给我出题,诱我上阵,实乃逼我班门弄斧,只能硬着头皮招架,随心所欲花拳绣腿比划几下,所感所言,不过是“矮人看戏”,人云亦云,贻笑大方也。(写于2024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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