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飞龙论：人类命运共同体十周年：理念、斗争与前景

为民族而奋斗，为人类而思考，这是中华文明特性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平衡追求。在中国文化与政治智慧中，「大一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生存密码，而「天下大同」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规范愿景。中国式现代化由初期的经济现代化逐步走向新时代的全面现代化，中国必须为自身与世界的长远关系提供理想图景，「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这样的理想概念。2013年，习近平总书记在莫斯科国际关系学院的演讲中首次提出并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并由此进行持续性的思想内涵建设与全球治理实践。十年之间，「人类命运共同体」经由中国的倡导和践行，已成为人类和平发展的新思维和新方式。      

2023年9月，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发布《携手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的倡议与行动》白皮书，对「人类命运共同体」十周年的理念、斗争与前景进行了系统总结和阐述，是国民及世界理解中国这一主张及其发展趋势的关键政策文本。这一白皮书是中国近些年践行的「理念主义白皮书」外交行动的最新措施。白皮书本身不具有法律约束力，属于政策解释文件与政策声明，是说理与沟通性质的官方文件。但白皮书是理解中国体制、法律与政策的关键文本，因而也为国民及世界所重视。围绕这份人类命运共同体白皮书的学术和舆论讨论正在进行，同时第三届「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正在最后筹备中，白皮书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深刻演变过程中人类社会和平发展的积极信号与福音。        

解读这份政策文件，我们需要特别关注如下要点：

第一，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国倡导的，内含中国文化基因和理想性的全球秩序哲学。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诞生于「人类向何处去」的观念和秩序危机之中，是中国为世界做谋划的思想成果。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根植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天下大同」的当代思想表达。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还融合了中国共产党的世界情怀和新中国的优良外交传统，体现了中国思想系统中的古今会通以及对马克思主义的国际主义的真理性转化。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本体是马克思主义普遍原理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的结果，并对人类优秀文明成果的多元性开放。

第二，人类命运共同体在不同文明范畴均有萌芽和先例，但其系统化则尚未出现于人类历史中。白皮书正面肯定了「世界各国文明中都蕴含着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历史智慧」，其中提到了古希腊的城邦共同体、印度《奥义书》中的「天下一家」理念以及非洲的乌班图（Ubuntu）精神「我们在故我在」，论及了不同文明背景下的国家民族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思和向往。但这些思想元素甚至一定范围的政治实践却未能达成真正的全球化范围内的系统思想和制度体系。西方的全球化甚至美苏冷战体系都不能称得上建立了稳固成熟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中国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与制度事业，需要吸取先人智慧和多元文明经验，更需要当代的创新发展。    

第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与实践，是有着现实处境和斗争意识的。因人类社会陷入观念危机和秩序危机，中国才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主张。人类危机何来？当然是现实支配人类的全球思想与制度体系出了大问题，具体而言是美西方霸权体系出了大问题。人类的现实秩序出现了二元对立和分化：一方面是联合国体系的理想叙事和制度安排，另一方面是美西方的霸权霸凌和规则破坏。联合国体系无能为力，美西方飞扬跋扈，人类社会秩序陷入大变局与大动荡之中，永久和平与共同发展出现持续衰退迹象。人类命运共同体承担反霸权与塑造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伟大责任，其理念论述和实践行动是承受巨大压力和斗争风险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注定是在世界历史斗争中打磨成熟而定型的。美西方对「一带一路」及人类命运共同体必然是敌视和打压的，意大利退出「一带一路」，美国鼓动印度推行对抗性的「印度-沙特-欧洲」大基建计划，美国对中国实施新冷战与脱钩断链等遏制策略，都是在破坏中国走向世界舞台中央的复兴进程和塑造世界新秩序的进程。  

第四，人类命运共同体是理念先行，实践先行，制度内涵相对节制，制度化表达尚不充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十年，我们的理念阐释日益丰富和成熟，全人类共同价值、「五个世界」实践目标（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以及对理想新世界的描述性表达，给国民与世界大致勾画了一个不同于西方理想图景的中国式全球理想图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十年也是包括「一带一路」倡议实践在内的注重实践与实干的十年，有过教训，但更多是摸索积累了宝贵经验，逐步转入精细化的投资合作、风险管理、利益保护与制度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在制度内涵上较为节制，原则性宣称追求国际关系民主化与公平合理新秩序，但具体的规范性主张则仍以联合国体制及其国际法安排为主，并未提出系统性与替代性的全球治理制度改革方案。这表明中国对全球治理的参与仍是以基本承认现有全球秩序的规范价值和制度安排为前提的，中国反对的是西方霸权及其对全球秩序的扭曲，但并不反对联合国体制及其制度安排，也尚未系统构想和提出完备的新制度方案。中国的全球治理行动是和平主义与改良主义的。

第五，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性、实践性与制度性的体系仍有待打磨、斗争及创造性吸取，包括对西方文明成果的合理评价和吸纳。中国与西方具有思想和制度的斗争性，斗争的根源在于西方的霸权，但西方文明是丰富且具有生命力的巨大系统，霸权国及其霸权学说、制度不能代表西方文明的全部。人类命运共同体也不可能建设成完全排斥西方的「中国俱乐部」，中国不能走美国「同盟体系」的老路，否则将造成新的分裂世界与分裂体系。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对包括西方文明在内的不同文明之古典性与现代性的可取智慧和经验进行更深入及科学的评价、比较与吸取，以进一步充实自身的思想根基和制度容量。同时，人类命运共同体下一个十年的推进，需要更加凸显治理思维和制度内涵，中国需要更加积极和负责任地参与甚至主导全球治理制度体系的原则更新、规则修订与程序实践，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思想、新实践提供优良的制度化方案及其保障机制。有制度生命和规则形式的思想和实践体系才是现代文明的规范样态，才是中国为人类和平发展做出结构性贡献的成熟理性形式。

「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华文明与中国式现代化的必然结果，因中国不是自我局限的民族国家，不是人类文明史上的普通国别文明，而是内含「天下」的大一统秩序与大同秩序的辩证统一。一定是有「天下」维度和人类关怀，且与人类保持可靠的和平发展关系，「中国」才在文明意义上实现了历史回归和制度回归。这一伟大的文明复兴和新型全球化的进程刚刚展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十年是实验性质的先行先试，我们要借助白皮书框架和即将举行的「一带一路」峰会，展开国民思想与学术知识体系的系统检讨与更新。没有一流的「思想」，就不可能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成熟建构。没有优良的「制度」，一切思想论述和实践积累都难以规范定型，存在变形走样的实践风险。「人类命运共同体」需要真正立足世界体系和历史斗争而实现思想成熟、实践成熟和制度成熟。

与作为一种新全球化思想和人类文明新形态哲学的成熟状态相比，我们当下的思想论述和制度建构远未达到自满地步。愈是伟大的事业，愈需要思想开放包容、实践理性务实、制度规范精准，如此才能稳健前行。在外媒热议这一份白皮书的思想评价中，有一种评价认为「北京正成为世界的思想首都」，这只是一种愿景，而不是一种现实，更不应导致思想进程的自满和封闭。因为比之人类文明的多样性及美西方固有的全球思想与制度安排的系统性，中国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体系与制度化仍处于艰巨的内部打磨、外部斗争及实践检验的初级阶段，需要与民族复兴的长周期相协调及尊重思想规律与真正的文明多样性生态并持续进行思想性的古今中西会通、创造与知识化表达。白皮书是十年总结，更是未来展望，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实践与制度走向结构成熟的政策号角，呼吁国民、学术界与国际人士共同从事这一事关人类文明前途命运的伟大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