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药“五石散”古今谭
文摘
2024-11-24 21:18
上海
载2024年11月20日《第一财经日报》
科学外史II(35)
奇药“五石散”古今谭
江晓原
1927年7月23、26两日,鲁迅在广州市教育局主办的夏期学术演讲会上,做了一个著名的演讲,后来整理出来的文本就是那篇《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篇文章成为中国现代文化名人论及历史上“五石散”这种奇药的最有名的作品,也因此而遮蔽了不少相关的信息。鲁迅演讲中的奇药
鲁迅演讲中直接涉及五石散的部分不过两千字左右,因为演讲是面向普通公众的,鲁迅只能提供一个大众文本,不可能给出具体的历史文献出处。而为了引起听众的兴趣,鲁迅也充分注意了通俗性和趣味性。鲁迅在演讲中告诉听众,在魏晋时期,五石散是一种极其时尚的药物,帝王和贵族们竞相服用,这几乎成为贵族身份的一种象征。但五石散又是一种毒性很大的药物,服食之后需要做许多怪诞的行径,才可能化解毒性,比如暴走(称为“行散”)、吃冷食、饮热酒、冷水浇身、穿宽大衣服(因服食五石散后会皮肤溃烂)等等,有的人甚至神志错乱,还有许多人毒发身亡。如此可怕的药物,为什么贵族们还会竞相服用呢?这个问题鲁迅没有正面回答。在鲁迅的演讲中,这些贵族们只是因为愚蠢和虚荣,才不顾性命去服食五石散的,鲁迅对他们进行了令人愉快的讽刺和嘲笑——有点像如今移动端互联网上的“爽文”。由于鲁迅的地位和影响,他这次演讲对五石散的论述,在许多后来读到《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公众看来,那就是定论无疑。五石散这种药物,则被视为封建贵族们过着“腐朽糜烂”生活的证据之一。古籍中的五石散
但是,如果我们尝试通过现存历史文献回到历史现场,就会惊奇地发现,五石散竟是中国古代影响最大、争议最久的药物,没有之一。史书中关于五石散的记载和社会学材料,可以说远远超出任何其他药物。中国自古就有以石入药的传统,“五石”之名出现甚早,《神农本草经》中有青石脂、赤石脂、黄石脂、白石脂、黑石脂,被列为“上药”,说久服可以“补髓、益气、不饥、轻身、延年”。此五石与五行、五方等观念精确配合,依次对应东方木、南方火、中央土、西方金、北方水。《神农本草经》中虽未出现“五石散”之名,从观念来说已发其端。五石散中的五种石药,通常认为是石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曹魏时名士何晏(活动于公元3世纪上半叶),常被视为服食五石散时尚的发起人。何晏行为乖张,《三国志·魏书·诸夏侯曹传》说他“又好色……性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行步顾影”。隋代巢元方医书《诸病源候论》说何晏是因为好色才服食五石散的:“近世尚书何晏,耽声好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何晏能够任高官,尚公主,讲玄学,是当时富贵中人的时尚班头,所以他带头服食五石散,而且又有良好效果——《世说新语·言语》记他自述“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于是贵族们踊跃跟进,都服食起来。何晏服食五石散后如何“行散”未见记载,但史籍中有许多关于服食者行散的记载,其中特别夸张、而且有丰富细节的一则记载见《南史·张邵传》:“将军房伯玉服五石散十许剂,无益,更患冷,夏日常复衣。(徐)嗣伯爲诊之,曰:卿伏热,应须以水发之,非冬月不可。至十一月,冰雪大盛,令二人夹捉伯玉,解衣坐石,取冷水从头浇之,尽二十斛。伯玉口噤气绝,家人啼哭请止,嗣伯遣人执杖防合,敢有谏者挝之。又尽水百斛,伯玉始能动,而见背上彭彭有气。俄而起坐,曰热不可忍,乞冷饮,嗣伯以水与之,一饮一升,病都差。自尔恒发热,冬月犹单褌衫,体更肥壮。”房伯玉行散情节夸张生动,读之仿佛在看影视作品,但如此凶险,也非常人能受,他已去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有许多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诸病源候论》中记了一些服食五石散而死的事例。服食中毒,虽帝王也难幸免,《魏书·太祖纪》记魏道武帝服五石散后“或数日不食,或不寝达旦,归咎群下,喜怒乖常,谓百僚左右人不可信……帝皆以为怀恶在心,变见于外,乃手自殴击,死者皆陈天安殿前”,最后精神错乱,39岁就死了。服食五石散既然行散凶险,毒发致病致死也史不绝书,为何还有那么多帝王贵族接踵服食呢?仅用贵族们的愚蠢或虚荣来解释,显然是不够的,绝大部分人毕竟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来满足虚荣心。事情的另一面,是在史籍中五石散也有许多正面记载。引导风尚的何晏自述服食五石散后“神明开朗”,可能有点类似现代人服用兴奋剂或迷幻药的状态。又如王羲之也为治病而服食五石散,他说服后“身轻,行动如飞”。僧人慧义说:“五石散者,上药之流也,良可以延期养命,调和性理,岂直治病而已载?”连著名高僧慧远也服食五石散。古籍中关于服食五石散的效果,毁誉参半,莫衷一是。鲁迅当年演讲中只涉及了很小一部分。在唐代的医学著作中,通常不否认五石散的治疗作用,但是往往将注意力集中到服食之后的“善后”工作上,出现了大量救治五石散毒副作用的医方。例如在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四有“解五石毒”一节,载有关医方35种。而在孙思邈的《千金翼方》卷二十二中,则有“五石更生散”“五石护命散”等方及相关论述。讨论五石散问题时,值得关注的还有著名医籍《医心方》。此书由日本人丹波康赖编撰,据书前之序,成书年份为中国北宋太平兴国七年(公元984年)。编成《医心方》在当时日本文化界估计也算一件大事,但此书长期深藏不为世人所知,直到1854年方才刊印行世,再返输回中国。《医心方》以中文写成,实际上是大量唐代及以前的中国医籍中内容的分类编纂。此书第十九卷的前面七节,全是关于五石散的文献。评价五石散的困难
在历史上,自公元3世纪五石散开始流行,对这一奇药的服食效果长期处在争议中,表明这个问题非常复杂。到了现代,因鲁迅那篇演讲影响极大,导致对于五石散的一般评价都偏负面,甚至有的医学史教材也主要将五石散与贵族的腐朽生活联系在一起(妄求长生、希求壮阳等等)。有的医学史著作虽然对五石散有害与否不持立场,但通常也没有注意评价此事的复杂性。在中国的医药传统中,五石散其实并无特别怪异之处。但今天如果试图对五石散公案作出符合现代标准的判断,仍是极为困难的。一个容易想到的路径,是对五石散中的主要成分“五石”进行化验和分析,然后用现代医学的理论来推测,这些物质进入人体之后会发生什么反应、产生什么后果。但这种分析和推测,当然无法取代临床试验的结论。按照新的《中医药法》,从2018年开始,中医“经典名方”制剂的生产无需再通过临床试验,如果有药企打算以“经典名方”的名义推出五石散制剂,在法律上可能已经没有障碍。但考虑到五石散在历史上的长期争议,估计这样的打算至少短期内还不可能得到批准和实施。五石散仍将作为一个文化史上的奇案,在学者们的论文和专著中继续被研究和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