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金《十问》:上帝无必要,诺奖有兴趣

文摘   2024-09-04 22:20   英国  


霍金逝世近一周年之际,《十问:霍金沉思录》让他重返公众视野,强势刷屏各大公共媒体。这证明霍金作为“媒体符号”的影响力,即便去世后,在公众心目中依然不倒。



“十问”的四级“玄阶”

霍金《十问》涉及的问题,几乎都是他此前探讨过的。这些问题的意义,主要是“智力操练”,可以肯定,在未来很长时间内,它们大多数都不会获得明确答案。

尽管“十问”都是超级难题,但玄奥程度存在明显差别。简单的判据是,问题越艰深,有能力探讨的人就越少。难度最高的那个问题,几乎只剩霍金独自一人讨论。“十问”大概可分成由低到高四个级别的“玄阶”:

第一级玄阶上包括4个问题:我们能预测未来吗?我们如何塑造未来?我们能在地球上存活下去吗?我们应该去太空殖民吗?此4问基本属于公共流行问题范畴,人们可以不受年龄、职业限制,只要感兴趣都可表达看法,当然这意味着答案也是极端开放的。

第二级玄阶上有3个问题:宇宙中存在其他智慧生命吗?时间旅行可能吗?人工智能会不会超越我们?这3个问题除了是前沿科学论题,也是绝大多数科幻作家热爱的科幻创作母题。从对科幻作品的科学史研究来看,它们最大的共同特点是,在很多情形下,科学家的科学探索与科幻作家的想象,存在着相当密切的互动关系。

第三级玄阶上有2个问题:宇宙的一切如何开始?黑洞中是什么?宇宙起源和黑洞性质这类问题天然存在的高门槛,即使在物理学界也让大部分学者望而却步,而这正是1970年代、1980年代霍金学术壮年时集中攻打的主要阵地。从霍金引以为傲的“黑洞辐射理论”,到一度雄心勃勃坚持、后来终于放弃的“万有理论”,生平绝学,尽出于此。

黑洞理论还成就霍金成为过去半世纪来最成功的科学传播示范典型,通过《时间简史》这部超级畅销书,“黑洞”成了当代最流行的科学术语之一。这应该也是继爱因斯坦相对论以来,艰深科学问题被时尚文化操作最成功的一次。当然,绝大部分公众不可能通过这类畅销书真正搞懂这些科学问题,但在科学的时尚话语里,搞懂不是必要的。

位于顶端的第四级玄阶上,只有1个问题:上帝存在吗?在当今科学界,霍金是极少数有勇气向这个经典难题挑战的人。



霍金何来勇气谈论上帝?

早在《时间简史》中,霍金已经开始谈论上帝。他曾用这句话作为结尾:“如果我们发现一个完全理论,它将会是人类理性的终极胜利——因为那时我们才会明白上帝的想法。”时隔多年,霍金在《大设计》一书末尾改变了观点,宣称:因为存在像引力这样的法则,所以宇宙能够“无中生有”,自发生成可以解释宇宙为什么存在,我们为什么存在,“不必祈求上帝去点燃导火索使宇宙运行”。

在《十问》中他明确表态:最简单的解释是:不存在上帝;没有谁创造宇宙;也没有谁指引我们的命运。这意味着,霍金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对上帝兴趣依然浓厚,但他认为上帝不再是必要的。

和其他绝大多数科学家相比,霍金何来勇气谈论上帝呢?我认为,一个主要原因,是霍金具备一种相当独特的心理资源——这是他与绝大多数科学家不一样的地方:霍金有着非同凡响的自信,他相信自己终将凭借物理学的盖世成就名垂青史!

通常情形下,即便少数科学家可能拥有这种自信,一般也不敢公开表达,因为很容易被同行视为“妄人”。但霍金完全没有这层顾虑,他在《时间简史》书末,曾专门附上爱因斯坦、伽利略和牛顿(霍金这样排序)三位科学伟人的简短传记,并在书中不止一次强烈暗示说,伽利略去世那年(1642)牛顿降临世间,而这距离他本人出生(1942)刚好300年。按照一些读者的正确解读,这是霍金表达雄心和抱负的方式,他相信凭借自己的物理学成就,将和三位科学大神一起被供奉到科学神殿中!

霍金终生保持着这种无与伦比的自信,所以在《十问》中,我们仍旧能读到这样的话:我刚好出生在伽利略去世300年后,我想这个巧合对我的科学生涯颇有影响。

科学史上,生前就自诩可以进入神殿的人,霍金并非孤例,早在大约400年前,开普勒就干过类似的事情。

1627年,开普勒遵照老师第谷的遗愿编撰完成《鲁道夫星表》,达到他一生成就顶峰。此书出版时,开普勒为它设计了一个相当著名的卷首封面图,表达的意思与霍金《时间简史》的后记堪称异曲同工:开普勒把他仰慕的四位杰出先贤——希帕恰斯、托勒密、哥白尼和第谷,安排到了天文神殿中合适的位置,并在殿中也给自己留了一席之位!只是与其他几位大人物俯仰天地、怡然自得的神态不同的是,他本人正焚膏继晷低头忘情投入到工作之中呢。


霍金谈人工智能:从由谁控制到能否被控制

《十问》中有一问,霍金专门讨论人工智能。相较此前各类媒体转引的零散话语片段,这次我们可以较为全面了解霍金关于人工智能的观点。

霍金把人工智能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划分为两个阶段:短期影响和长期影响。短期对应人工智能作为工具使用的阶段,长期对应人工智能发展出自身意识的阶段。霍金在书中说了一句非常重要的话:AI短期对人类的影响取决于谁控制它,长期影响取决于它究竟是否可能被控制。

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工具,霍金说“谁来控制它”的意思,就是工具阶段的人工智能,究竟能发挥好作用还是坏作用,取决于它控制在谁的手里。从书中的表述来看,霍金对“发挥好作用”抱有很大信心,认为人类只要对人工智能善加利用,不仅可以根除疾病和贫困,还能“去除工业化对自然界造成的破坏”。

在人工智能拥有意识后,“究竟是否可能被控制”是霍金最担心的问题。他认为超级人工智能的真正风险不是恶意,而是能力,“一个超级聪明的人工智能非常擅长实现目标,如果这些目标与人类的不一致,人类就会遇到麻烦”。霍金把解决强人工智能失控的希望寄托于“创造可以控制的人工智能”,而且必须“第一次就把事情弄妥”,因为这可能是人类仅有的机会。

公众较早了解霍金关于人工智能的看法,主要来自BBC的新闻《霍金:人工智能可能会终结人类》。这个大标题产生的直接效果,是霍金此后经常在各种场合被援引为反对人工智能的代表人物。但从霍金《十问》中表达的人工智能观点来看,霍金对人工智能的立场其实并不鲜明,他观点中也还有值得讨论的地方。

比如,霍金对作为工具使用的人工智能造福人类很有信心,但他在书中完全忽略了一个棘手难题,人工智能全面投入使用后可能导致严重的失业问题,人类社会对此能有什么有效的应对之策?再有,对已经产生意识的强人工智能,霍金一再强调寄希望于科学家“一开始就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引导”,但对可以采取的措施和手段,霍金在书中却只字未提。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在这个棘手难题面前,霍金也未能想出可行良策,他所表达的只是一种美好愿望而已。

霍金以往出版的书籍和文章,大多探讨的都是玄奥的科学问题,鲜有涉及对技术的看法。所以霍金谈论人工智能,在他个人表达观点的历史上其实比较特殊。霍金的技术观点大概可归结为两点:第一,技术导致的问题可以依靠更高级的技术来解决;第二,技术是中性的,技术能发挥什么作用,取决于人类怎样使用它。这样的观点在霍金和女儿露西早前合作的两本不算太高明的儿童科幻小说——《乔治开启宇宙的秘密钥匙》和《乔治的宇宙寻宝记》中,已经有所表露。

霍金对人工智能的观点可能让人觉得缺乏思考深度。不过,设身处地从霍金的个人经历出发,也许有助我们理解形成这种观点的原因。霍金得“渐冻症”后与外界的交流,主要依赖他那台著名的轮椅——那是英特尔公司为他量身定做的小型辅助人工智能。几乎可以这样说,没有这台化身为轮椅的人工智能,也就没有后来我们所看到的霍金。


霍金希望自己能够获得诺奖

记得霍金生前,某次央视谈话节目上,有人问杨振宁:霍金为什么没有得诺奖?杨振宁稍作迟疑,谨慎说道“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作为一个诺奖获得者,杨振宁在此种场合选择避而不谈,不失为圆融的做法。但无论如何,霍金直到去世也未获诺奖,确实是一个让人感兴趣的话题。
根据诺奖规则,诺奖档案有50年保密期,所以有关霍金与诺奖的一些关键信息我们目前无法知晓。比如,霍金在科学界获得的诺奖提名情况怎样?进入诺奖委员会桌面讨论的关键阶段,委员会成员的讨论意见如何?诺奖委员们最终投票结果如何?这些问题的谜底只有留待多年以后相关档案解密,才能最终揭晓。

如果退而求其次,讨论一下霍金本人对诺奖的看法,那是可以做到的。在《十问》中,霍金有两处明确谈到了诺奖:
人们一直在寻找这种质量的迷你黑洞,但到目前位置还未找到。这太可惜了,因为,如果他们找到,我就会获得诺贝尔奖。
有可能在瑞士CERN的LHC大型强子对撞机上观察到这一点。这包括一条27千米长的圆形隧道。两束粒子以相反的方向围绕该隧道行进并且被迫碰撞。一些碰撞可能会产生微黑洞。这些黑洞会以易于辨别的模式辐射粒子。所以我终究可以获得诺贝尔奖。
从这两段话中可以明显看出,霍金对诺奖很感兴趣。这也合乎常理:对一个自诩可以进入科学神殿的人,很难想象会对诺奖不感兴趣。

从“如果他们找到(黑洞),我就会获得诺奖”的这句话,还可以解读出另一层信息:诺奖委员会对霍金的黑洞理论,一个非常关键的考量是能否被验证。

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爱因斯坦相对论当年遭遇的情形。1919年,在广义相对论发表4年之后,爱因斯坦终于名满天下,主要原因是爱丁顿对光线弯曲理论的日蚀观测验证被当年度各大媒体轮番热炒。翌年爱因斯坦即获诺奖高票提名,但直至1922年,他才凭借光电效应获得1921年保留下来的诺奖。诺奖委员会中的一些关键人物之所以始终不赞同相对论获得诺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它当时还未被验证——爱丁顿1919年的验证行动实际上并未成功。

霍金没有类似光电效应的实证成果来弥补遗憾,而诺奖也不会发给死者,所以霍金获得诺奖的愿望已经落空。不过,考虑到诺奖“遗憾名单”中已经有门捷列夫、玻尔兹曼、庞加莱这些科学史上响当当的名字,对于那些热爱霍金的人而言,这或许可以稍稍消解一点他们的遗憾吧。


(作者为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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