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2024.8.29《南方周末》
尤瓦尔·赫拉利的思想轨迹和文明史观
从《人类简史》《未来简史》《今日简史》到《智人之上》
江晓原
十几年前,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1976~)在自己的母校希伯来大学历史系当着默默无闻的讲师,他结合自己讲授的世界史入门课程,写了一本历史著作《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2011)。起初以色列几家主要出版社都拒绝出版这位无名小讲师的新作,但没想到一旦出版,立刻成了畅销书,被译成多种文字,5年后已在全球40多个国家出版。2014年引进中国后也十分畅销,2016年赫拉利受邀来中国推广《人类简史》时,已是一派文化名人架势。看看《人类简史》的原版书名,就透着畅销书的味道。当年霍金的超级畅销书《时间简史》的编辑,建议将书名中原先十分通用的Short History改成Brief History,让霍金十分欣赏,称赞说“这真是神来之笔”,于是霍金自传《我的简史》也起名My Brief History。赫拉利的书名步武前贤,让读者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他来中国出席密集的推广活动时,甚至连他时髦的LGBT身份也曝光了(他的同性丈夫此时已成他的全职经纪人)。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展现了富有特色的叙事风格——行文简洁明快,而且从不说学术黑话。他的主要写作手法,则是采用新的视角,将全球文明史的纲要重新叙述一遍。在这样的重述中,赫拉利推出了两个重要的、堪称革命性的观点。谎言造就文明
赫拉利最重要观点是“谎言造就文明”——这是赫拉利的核心观点。他曾借用佛教的话头表示:“几千年前佛陀就说过,人世乃梦幻泡影。的确,国家、神祗、公司、金钱、意识形态……都是我们创造并相信的集体幻影。人类历史就是由它们统治的。”赫拉利的意思是说,人类因为能够制造谎言,能够相信谎言,并且能够在谎言的感召和激励下共同努力,这才创造出了人类文明的奇迹。在《人类简史》和有关访谈中,在谈到这一点时,赫拉利交替使用“谎言”“梦幻”“故事”等词汇,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即用虚构的故事将人们团结起来。在赫拉利看来,人类和其他动物的最大区别,就是人类具有制造谎言的能力,具有相信谎言的能力,具有为了谎言所许诺的事物而奋斗的能力;而其他动物,哪怕是进化上最接近人类的黑猩猩,都完全不具备这种能力,于是人类最终得以统治这个世界。所以“人是讲故事的动物,没有故事,人类社会就无法运作”。十年之后,在《人类简史》的新版序中,赫拉利再次表示:“我在书中表达的中心思想丝毫没有改变:对智人最好的描述是,他是会讲故事的动物。我们创作出了关于神、国家和公司的虚构故事,而这些故事构成了我们社会的基础和我们生活意义的源泉。为了这些故事,我们经常杀人或者被杀……只有人类会为了故事而彼此杀戮。”那么对于他眼中这种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人类文明,赫拉利整体持什么态度呢?宣称这种文明是建立在谎言基础上的,这本身似乎已经展现了某种批判的姿态——其实未必,因为赫拉利从不对“谎言”进行通常的道德判断。读《人类简史》的感觉,人们似乎也不能绝对排除赫拉利是在另一种意义上使用“谎言”这个措辞的可能,何况与之平行的“梦幻”“故事”通常也都是中性的措辞。不过赫拉利既未全盘否定、也未全盘肯定现有的人类文明。例如他同意“我们生活在由和我们非常不同的人在我们出生很久以前发明的思想牢狱之中”(据他说这句话是人工智能GPT-3写成的,但他完全同意)。他又认为当今世界最重要的谎言(虚构故事)就是资本主义,“几乎所有的国家都相信它”。现代化并未使人更幸福
在《人类简史》中赫拉利还提出另一个重要观点“现代化并未使人更幸福”——这个观点因为和许多人的日常感受有表面上的直接冲突,因而显得似乎比前一个观点更为惊世骇俗,其实这个观点的革命性,和上一个观点相比弱了许多。因为这个观点实际上可是视为赫拉利前一个观点的一种推论——现代化不过是一系列谎言中的一个,这个谎言向人们许诺了更加美好的生活而已。为了论证这个观点,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将人们常说的“农业革命”称为“史上最大骗局”。他说人类在农业革命之前的采集时代,本来吃得也不错,生活则悠闲自在,搞了农业革命之后,驯化了植物,开始农业种植,就使得自己的劳动时间大大延长,最终是农民终日劳作,吃得也不比采集时代好多少,甚至变得更糟。所以他的结论是:“普遍来说,农民的工作要比采集者更为辛苦,而且到头来的饮食还要更糟。农业革命可说是史上最大的一桩骗局。”但是这样一桩骗局,背后的主谋是谁呢?赫拉利提出了一项奇妙的指控,他说主谋者是小麦和稻米——你没看错,就是这两种在全世界广泛种植的农作物。他说是小麦和稻米“操纵”了人类,让自己扩展到了全世界。所以农业革命这桩骗局“真正的主要嫌疑人,就是那极少数的植物物种,其中包括小麦、稻米和马铃薯。人类自以为驯化了植物,但其实是植物驯化了智人”。注意赫拉利这样说的时候是认真的,他不是在采用“拟人化”之类的文学手法,而是真的将小麦稻米视为有智慧的生物。至于今天的现代化生活为什么是一个谎言,赫拉利是这样论证的:将农业革命指为骗局只是个案之一,农业革命可以视为整个现代化过程中的一环。整体来说,赫拉利认为,采集时代的原始人过得优游自在,是一种幸福生活,而一个在现代化大都市的年轻人,则会为求职、房贷、出国旅行(这是中产必须的)……等事所烦恼,而所有这些烦恼都是原始人根本不会有的,所以现代化并未让人变得更幸福。那么如何看待这一事实——现代人在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都享受着比原始人好得多的条件?对此赫拉利也胸有成竹,这个问题只需从“幸福”的定义入手,就可轻易消解,因为赫拉利认为,幸福的关键“是对自己所拥有的感到满足”,那原始人在简单生活中想必比现代人更容易满足,因而也就更幸福。未来学和人类的心智
电影行业拍续集,最常见的情形是,第一部票房大卖或口碑极好之后,就开始计划拍第二第三部,绝大部分系列电影都是这样形成的。比较罕见的是,在一开始就规划好了一个系列,然后开拍,比如《黑客帝国》(Matrix,1999~2003)前三部就是这种情形。而赫拉利的《简史》系列,则属于前面那种情形——第一部《人类简史》大卖之后,出版商肯定会来找赫拉利写续集。赫拉利因势利导,乘势而上,显然也没有拒绝。平心而论,赫拉利提出的“谎言造就文明”和“现代化并未使人更幸福”两大观点,虽然因惊世骇俗而具有革命性,同时也不乏启发性(至少可以活跃人们的思想),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建设性。因为赫拉利的观点,只是对人类已有历史的一种新解释,却并不能引导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新行动纲领。换句话说,世界还是那个世界,生活还是那种生活,读了赫拉利的书,你该干啥还得干啥,并不会有什么改变。对于自己新创学说的局限性,赫拉利当然比绝大多数读者都清楚,所以他明智地回避了“开药方”和“提建议”。他也确实有才情,一本《人类简史》,已经用新视角将整个人类历史讲得十分通透。这种情况下怎么再写续集?当赫拉利和他的编辑进行选题策划时,他们面对时间轴陷入沉思,目光必然会转向右侧——历史已经讲完,那就讲未来吧。续集《未来简史:从智人到智神》(Homo Deus: A Brief History of
Tomorrow,2015),名副其实,就是一本未来学著作。秉持《人类简史》中的两大观念作为利器,赫拉利的未来学确实还能够做到相当与众不同。现在许多电影都会在第一部结尾处留下拍续集的“接口”,在《人类简史》的结尾处似乎也设置了这样的接口:“拥有神的能力,但是不负责任,贪得无厌,而且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天下危险,恐怕莫此为甚。”所以赫拉利眼中的未来世界,是令人忧虑的。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延续了他之前的叙事风格和写作策略,仍是将大家熟知的事情用新的视角再次陈述。前两部分“智人征服世界”和“智人为世界赋予意义”共7章,作为一部未来学著作的内容,可谓中规中矩,既无懈可击,也乏善可陈。比较值得注意的是第三部分“智人失去控制权”,共4章。让赫拉利担心要夺取智人对世界控制权的,当然就是正在疯狂发展的人工智能。赫拉利既没有像许多人工智能从业者(他不是其中成员)那样一味为人工智能唱赞歌,并对公众的忧虑进行虚假安慰,也没有像许多人文学者(他倒是其中的一员)那样盲目歌颂人工智能(许多人以为这样能够让自己显得不落伍)。他对人工智能的高歌猛进感到恐惧,他认为“科技不想听我们内在的声音,而是要控制这些声音”。赫拉利担心“人文主义”的信念基础已经动摇,人文主义将会在人类事与愿违的努力中走向崩塌。他也谈到了“刹车”的可能性,但结论仍是悲观的——我们不知道刹车装置在哪里,万一能找到,也踩下了刹车,后果却可能更坏:“如果我们设法成功踩了刹车,就会让经济崩溃并拖垮社会”,因为要维持现代经济,就必须有无止境的增长。到了第三本书《今日简史:人类命运大议题》(21 Lessons for the 21st Century,2018),那就明显是续集的续集了。这本没有延续“A Brief History of……”的书名,而且21课就是21章,结构也显得平面化,如果我们尝试将《今日简史》的前20章视为《未来简史》的20个附录,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赫拉利讨论了20个当代的问题,都很时髦,诸如就业、平等、社群、宗教、战争、正义、母体(matrix)、民族主义、数据霸权、恐怖主义、后真相时代等等。比较出人意表的是第21章。赫拉利在这一章中,谈论了一些涉及自己个人隐私、同时又和学术界有点格格不入的事情。他说:“我在青少年时期有许多烦恼,心静不下来,觉得整个世界莫名其妙,对于人生的种种大问题也都找不到答案。……不论是身边的人,还是读到的书,讲的都是一些精心虚构的故事:关于神和天堂的宗教神话,关于祖国和历史使命的民族主义,关于爱情和冒险的浪漫神话,还有那套说着经济增长、消费能让我开心的资本主义神话。”上了大学也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大学只是“要我把目光越缩越窄”。后来赫拉利在朋友的“循循善诱”之下,2000年第一次去参加了一个进行“内省”的禅修课程,居然感觉获益匪浅,以至于此后他每年都要去参加一两个月这种课程,每天还要“冥想”两小时。他明确表示:“如果不是凭借禅修带给我的专注力和清晰的眼界,我不可能写出《人类简史》和《未来简史》。”幸好在这番颇有“带货”和“广告软文”嫌疑的故事之后,赫拉利及时转入了关于“大脑与心智”的有益讨论。他认为大脑和心智是两个非常不同的事物:“大脑是由神经元、突触和生化物质组成的实体网络组织,心智则是痛苦、愉快、爱和愤怒等主观体验的流动”。人类对大脑已经有了很多研究,但是“仍然完全无法解释心智是如何从大脑里出现的”。赫拉利的这个想法,并非原创但确实有益——在中文和许多外语中,人们都是用“心”去想问题的,只有在现代科学语言中,人们才说用“大脑”去思考。对AI时代的忧虑
在平静了六年之后,赫拉利出版了第四本书《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Nexus:
A Brief History of Information Networks from the Stone Age to AI,2024)。这次的书名又回归了“A Brief History of……”系列,在叙事风格上也更多地让人想起《人类简史》——如果说《人类简史》有某种程度的“泛谎言主义”叙事,那么在《智人之上》中我们将看到更大程度的“泛网络主义”叙事。在《人类简史》中,“谎言”这个概念具有超乎人们想象的极强解释力,而在《智人之上》中,“网络”被赋予了更强的解释力——无处不见网络,无物不是网络,连“谎言”也只是用来建立网络的工具。据赫拉利自己在《智人之上》中交代,他受的学术训练“完全没有计算机科学相关的技术背景”,但是《人类简史》出版之后,“却发现自己突然被称为人工智能专家”。事实上在《人类简史》的文本中确实找不到将作者视为“人工智能专家”的依据,但赫拉利表示这个不虞之誉给他打开了一扇大门,让他“得以造访各地对人工智能有兴趣的科学家、企业家与世界领导人,也有幸一窥这场人工智能革命复杂的动态”(其实这是畅销书作家的身份给他带来的便利)。在《智人之上》中,赫拉利致力于用“网络”的概念贯通古今社会的变迁,这种变迁中的许多现象,之前人们是习惯于用另外一些观念去解释和说明的。赫拉利的新解释固然能够言之成理,但仍然未能免于一个和《人类简史》类似的困境——他的理论并不能导出实际解决问题的行动纲领。不过尽管如此,赫拉利在用网络概念回顾历史和展望未来时,仍然能够给我们带来重要的启发。在《智人之上》中最有价值的观点之一,是赫拉利致力于破除“天真的信息观”——这种信息观有两个要点:一是认为信息越多越好;二是相信越来越多的信息终将导向真相和真理。赫拉利认为,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相信这种信息观,而实际上这种信息观完全错误。他引用1858年报纸为电报发明而发表的社论中的话:“让全世界所有国家的思想得以交流,过去的偏见与敌意必将无以为继”,160多年过去了,人类已经发明了比电报更高效得多的通讯工具(电话、互联网),“偏见与敌意”有丝毫减少吗?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恰恰是互联网制造或加剧了偏见与敌意。赫拉利为此提出了“坐拥更多信息是会让事情变好还是变得更糟”的问题,他倾向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这与他在《未来简史》中对信息重要性的强调是一脉相承的,他认为信息正在越来越多地被作为人群相互斗争的武器。他强调指出:“信息并不等于真理真相,信息的主要任务在于联结(即构成网络),而非呈现现实。”赫拉利认为,人类历史上建立的许多网络(比如纳粹德国也被他视为网络)都是不成功的乃至罪恶滔天的,他的解释是:“问题不在于人类的本性,而在于人类的信息网络。由于人类的信息网络重秩序而轻真理,因此往往带来大量的力量,却没带来多少智慧。”因此他虽然对自己生活于其中的资本主义社会仍然保留着一线希望,指望它的“自我修正机制”能够发挥作用,但他也看到“政客却有着削弱这些机制的动机”。总的来说,他对人类社会的未来不敢乐观:“认为历史总会走向正义,也只是个神话谎言。历史的轨迹无比开放,可以弯向任何方向、走向任何地点。”赫拉利对人类日益依赖人工智能、直到最终被人工智能完全控制的前景,明确表示了忧虑。这种忧虑的声音近几年总算越来越大了,包括一些人工智能的业内人士也令人欣慰地发出了一些这样的声音。赫拉利的担心则是“要是处理不当,人工智能不仅有可能消灭人类在地球上的主宰地位,更会灭掉这一点意识的星火(可以理解为人类的自由意志),让宇宙变成一个彻底黑暗的王国”。当然这个问题实际上更为复杂——人工智能会不会产生自己的自由意志,至今仍是一个未解之谜。但无论如何,只要不是人类自己的自由意志,人类怎么能放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