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2024年4月17日《中华读书报》
《永不停歇的时钟》:最好拆成两部的巨著?
毛丹
即将敲击键盘,评论这本(刨除六十七页的参考文献后仍)厚达623页的中译本巨著时,我的心情是复杂的。书是好书,但我仍不得不指出:如果某个读者以相当大的毅力,坚持读完了该书的哪怕前4/5篇幅——中途“弃坑”,他还是可能有种上当的感觉,甚至冲动地给出差评。这恐怕也是本书仅时隔三年又出新译本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见下文“图灵的预言”)。
这部分地要归咎于新中译本大幅改写过的副标题——“机器、生命、能动性与现代科学的形成”,它很容易让人误以为,这是又一部试图解释“科学革命”(近现代科学的形成)之作。但其实原本的副标题要谦逊得多:“关于什么使得生物(像时钟那样)滴答作响的、数个世纪的争论史”(A History of the Centuries-Long Argument over What Makes Living Things Tick)。
这究竟是一部讲什么的书?
以下用引文与大白话交织的方式,简单解释一下,直到临近末尾处(第九章)作者才肯吐露的“写作旨趣”,即为何要写这本书——当然只是笔者作为读者的感受,无论如何不能代表作者。基本上,本书也可以视为对以维纳为代表的“控制论革命”的先驱们“草率对待本学科的科学史”的一种控诉。
作者或许言重了。虽然从科学技术史的角度,忽视和歪曲历史是不好的、令人不快的;但从工程和商业实践看,控制论者也许不能令生命科学工作者完全满意,但他们在人工智能、机器人领域却仍在“从胜利走向胜利”。至于从哲学角度如何评价,就有些超出笔者能力了。
从无处不在的古代自动机到ChatGPT
首先要声明本书里并没有提到ChatGPT或当下任何大公司的热门AI“大模型”。它翻译的底本是2016版,那一年,AlphaGo 才刚刚以4:1第一次战胜顶尖的人类选手李世石九段。作为一种专用人工智能,它的胜利对世人的震撼还颇为有限——毕竟一般大众对各种棋类的水深水浅,少有直观了解,人类这一次“破防”的意义,与1997年“深蓝”战胜国际象棋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相比,似乎相去不远(实际上绝非如此)。站在那一年往后看,很少有人预见到仅7年后能与人用自然语言交流的“准通用型”人工智能就会纷纷出炉。
然而这并不妨碍我们将《永不停歇的时钟》视为一部关于人工智能发展历程的重要文献。作者里斯金(Jessica Riskin)通过对历史上的自动机,和由此衍生出来且稍后与生物演化问题纠缠在一起的机械论/活力论的深入探讨,为我们理解当前的AI技术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新视角。承上所述,在她对控制论者“非历史”控诉的后半段:
本书最初吸引我“入坑”——并很大程度上让我误解了作者写作旨趣的,正是从第一章开始随处可见、主要自15世纪开始大量出现的各种活灵活现的自动机(我真以为这是一部主要讲“从古代自动机到当代人工智能”的书)。尤其对那些17世纪以来的自动机,论述更详细,且配有精美插图。历史上,这些机器明里暗里影响着生物学上历代模型的兴废,引发了“何谓科学方法”与“能动性”之间的尖锐问题,相关讨论贯穿了笛卡尔、莱布尼茨、拉马克和达尔文等众多思想家的理论。
在这本书里,作者用巨大的篇幅,展示了“机械论科学”与“设计论”(及其相关神学)的争论。后者是牛顿时代典型的护教学——在自然机制中寻找设计者(上帝)存在的证据。它与同时代随“地理大发现”而愈发大大复兴的博物学成果、建立在这些成果上的拉马克、达尔文等所发展的生物演化学说,终究无法兼容。于是,反对者联合起来(尽管内部的细微路线之争也很激烈)将“能动性”自然化,渐渐取代了早先将之“外包”给“神圣工程师”(上帝)的计划。对自然现象的“能动性”解释逐渐被排除到科学之外。这就是上文所述“能动性禁令”的由来。
在这新计划里,直到在随处可见自动机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笛卡尔的本意为止,仍是将生命体描绘为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的、自我制造的机器;在17~19世纪也还有不少拥护者。但这个计划慢慢地、“辩证地”滑向纯粹被动的生命机器,直到遗传的物质基础——DNA与RNA等被发现。
在这漫长的叙事当中,也有若干插曲能跳出生物学史,让我们重新记起来这本书的开头和结尾在讲什么。尤其是雪莱(Mary Shelley)和她的《弗兰肯斯坦》(第255~260页)的故事。
幸好全书即便在讲述最微妙细碎的学术之争时,也不忘时不时插入有趣的故事和逸闻。对特定学科兴趣不大的读者,也还是读得下去。而这里用电激活弗兰肯斯坦的古老故事,却与今天大模型数量与用户群同步激增(ChatGPT推出仅两个月用户数就突破1亿)的AI业形成了奇妙的互文:据说,制约一国发展人工智能产业的瓶颈已不再是数据或处理器,而是电力。甚至有人估计,按如今的发展势头和能耗率,到2030年,仅AI就要消耗掉全球电力供应的一半——虽然这场景极不可能真的出现,但“人工智能最后拼的是能源”也不是单纯的笑话。当AI与家用机器人相结合,也许当年吓到雪莱的、被电激活的怪物,真的会像早先的PC、智能手机那样走进千家万户。
若干遗憾之处
但作者将太大的抱负凝聚于这一本书。它不仅是科技史作品,还隐隐约约试图回答“什么是生命”这样更宏大、更根本性的问题——于是话锋一转用了整整7章在生命本质、有机生命繁殖演化的长达数个世纪的科学史丛林里艰难行进。的确,当前有不少关于人工智能是否能拥有真正意义上的“意识”或“自主性”的争论;但这些争论毕竟是“硅基”的。它与早先那些章节里极为繁复的、有关(碳基)生物演化的学术演进,除了“图灵和控制论者……都把达尔文主义进化论作为解释智能如何出现的指导模型”,很少共通之处;而且笔者读罢仍对他们以行为主义术语理解“能动性”、将能动性视为次要的表象而非主要的实在,抱有“同情之理解”——尤其是“他们与智能卵调情,但跟死麻雀结婚”这个比喻,说得太逗、太一针见血了(第432~433页),甚至可以说,看明白了这个梗也就基本理解了作者的苦心。
总得来说,这是一部深刻而渊博的作品。无论感兴趣的是人工智能与机器人的历史,还是演化生物学史,都可以从中找到有趣且有益的内容。但正如开宗明义所言:假如此书能一分为二,面向这两类读者分别整理编辑,再略略删去些过细的“支线情节”,则对扩大受众范围会大有帮助。指望存在一个庞大的、对全书两方面主题同时深感兴趣的“控制论学科史爱好者”群体,不太现实。
《永不停歇的时钟:机器、生命、能动性与现代科学的形成》,(美)杰西卡·里斯金著,吕天择译,中信出版社,2023年10月第1版,定价:10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