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野莽青少年时代旧体诗钞

应邀撰回忆母校一文，读者汹涌，三槐堂再约忆旧文字。遂翻箱倒柜，自半世纪前尘封日记中摘出些许，即旧体与自由体诗各一组，年纪最小时为十五岁。再早则更幼稚，不堪入目。几十年后重读这些短句，不免脸红心跳，却不以为羞，盖因它们所记录的那些已被、正被和将被遗忘的历史是真实的，由此相比据说随着年龄而有长进的作者晚期游戏之作，要有价值得多。较之那些出于利害后果而选择性忘却、回避、修饰、诡辩、篡改，甚或仰观要人的表情索性伪造出另一本历史，技术滚瓜烂熟，良心也烂如滚瓜的同业，更是一种必要的收藏。

然而因当年读书甚少，又未经训练，在诗的规范尤其是旧体诗的平仄格律上错谬多多，则请读者诸公谅之，教之，斧之，作者当诚受之。结集成书日，后记以谢！

——题记

紫禁城里一声喊，广阔天地走少年。
读书能晓人间事，治世灵丹是耕田。

黑牌高帽刑太轻，铁索石磨勒颈深。
飞身救父捉正好，斩草本来要除根。

嫲嫲病逝，我在南山生母处，自天宝回城关闻已草葬。今值三年祭辰，与润波哥哥寻至东城角坟前燃烧纸烛。归来夜不能寐，往事历历，灯下记之。

人皆有一母，我有两母亲。
生身恩最重，哺育情尤深。
自吝食与衣，换我书和文。
柴桌问饥饱，草榻试寒温。
瓦破天滴雨，脱衣罩我身。
午夜闻枪响，恐我梦里惊。
乍醒知无恙，苍颜绽笑纹。
我也曾懒惰，带病她辛勤。
我也曾顶撞，忍气她吞声。
十载相濡沫，荣辱如家人。
膝下有独子，视我为亲生。
大善疾偏恶，苍天欠公平。
入冬终不起，春来葬东门。
临终音凄厉，唤儿一声声。
归子嚎危母，乞父离劳营。
哭奔还乡路，相见气无存。
值此肝肠断，梦里寻幽魂。
日月如梭去，坟草黄复青。
灰飞烟未灭，记忆久犹新。
焚香暗立誓，成材是报恩。

前世无冤今无仇，瞪眼龇牙叫未休。
焉知我也名狗崽，革命何必咬本族？

轮如日月车如梭，去而复回奈若何。
梦里偷出崇山外，万民空手唱赞歌。

每逢阴雨亦思亲，古城老街破洞门。
漏屋接钵天坠泪，残窗对井喇传声。
东家又索租房费，赁户难求补瓦人。
槛外红兵战旗凛，举拳怒吼大游行。

绳床晏睡，仰面观阿贵。周氏奇文读我醉，嚼比红楼有味。    秀才洋鬼吴妈，尼姑和尚家贼。齐聚先生笔下，忙得狗跳鸡飞。

遵批林批孔驻中峰区三合公社东方红大队工作组之命，为黄土岭街墙报专栏而作。

一阵好来一阵坏，一人古代一今代。一是圣贤一副帅，长得怪，黎民只看表皮外。

风送野云聚，高树舞苍山。群峰浪卷波动，雨后好新鲜。昨日金乌喷火，梦里神男后羿，拔箭试弓圆。东海报民怨，方有水浇田。    不要让，天多热，地常寒。重分四季，可否炎夏换春园。秋色早该延长，再将冬冰融化，冷暖适人间。世界无争斗，同坐钓鱼船。

汇湾河上寻法峪，水恶山穷人亦奇。
曾有坨翁称智叟，今来隐者做良医。
出城应为谋生计，入坳如穿避难衣。
此去南山因探母，顺访扁鹊待杀鸡。

云雾山间云化雾，六月炎天，独往清凉处。登岭跨谷皆健步，烂衫破履寻亲路。    野径苍茫朝亦暮。露重烟浓，恰似纷纷雨。飞沫未浇心冷透，举头望见奇峰树。

再过十年读此篇，应忆当日桐子山。
还乡壮士今复至，未负万险与千难。

有心提笔遣感篇，兄弟执手在南山。
重逢尤伤别离后，远航天涯再见难。

吴公者，字志新也，长余二十岁，视余为友，惜不知余。今晨于三合学校见余穿双色衫，面有喜色，问何故？余谓粉碎“四人帮”也。公仰天大笑，问与汝何干？余曰干系甚大，日后可知。公复笑不语。回家做诗一首，托友人送之。

堪笑腐儒太荒唐，敢把沧海用斗量。
充耳不闻麻雀叫，试看山鹰渡汉江。

歌剧电影《洪湖赤卫队》文革禁演，剧作家打倒，作曲家批臭，演员斗垮。今日重放，赋诗以贺。

洪湖水卷千重浪，浪打十年臭复香。
禁片只因元帅贺，囚人乃为婆娘江。
撑船撒网毒何有，举棒伤天理不当。
百姓只图听好调，爱吃棱藕炖鱼汤。

神州万户皆团圆，我户团圆在两边。
猪叫一声尸上案，农歇五日脚离田。
六斤萝卜七坨肉，半罐米汤二对联。
趁此可吃三顿饱，烟花散尽再缺盐。

访王朋友途中遇驻队干部谭某，此人绰号“谭二球”，农业学大寨中指挥挖人祖坟，骨头筑于沟中。后因男女作风开除回家。今见我面不堪，低头而过。

驻队不能耍二球，二球驻队难穿头。
听差是梦舌尝屎，倒运因刨骨葬沟。
无用本该心有愧，缺德更应脸含羞。
劝君回去多挖地，没事别当混嘴猴。

风皱清波万树弯，幽林静处有石盘。
寒冰已化春湖动，好梦能当故事编。
壮士赤身走炮马，老叟舞扇啜茶烟。
心中有谱别开口，君子观棋律在先。

思罢方来，白露过、雾浓霜重。不应悔、命中该有，两年厮碰。黄土岭边闻著史，白头翁上邀入瓮。喜哀怒、今自此揖别，心犹痛。    虫欲灭，知存种。蛹未死，还能动。群氓猜我辈，帐前听用。一去龙山藏凤羽，复回杨垭寻春梦。是鲲鹏、向绿海蓝天，飞身纵。

纵有志凌云，坚翼丰翎。雷霜雪雨未天晴。九遍夏冬已去了，可觅新春。    应记两书生，残卷微灯。长谈窗外落寒星。再见此人回此岭，展翅雄鹰。

红薯南瓜炖白菜，碾盘湾上客不来。
独饮雄黄诗下酒，蘸大馒头可消灾。

端午节里思故人，十里长访遇空城。
出逃应携白娘子，忍将同窗当妖僧。

且把黑板作红叶，种茶秀才诗了得。
忽想浔阳楼上事，写完白字又抹黑。

惊闻竹溪一中同学甘习文病逝十堰，午夜不眠，起床作挽歌送行。

去冬尚聚首，孰料别今秋。
柳堤送求医，东海入泥牛。
黑框镶笑貌，白花扎心头。
春龄何其短，长歌作挽留。
垂泪忆习文，同窗最风流。
卧榻有高论，口快语亦稠。
自比文昌公，携卷隐林竹。
醉访三合观，单车走庙沟。
幽境动诗兴，华章恨忘收。
灯下言奇志，削发自云游。
无缘未得意，僧主劝回俗。
三月我染恙，伏案仍著书。
习文先住院，闻讯暗出溜。
愤然夺笔纸，问我要命否？
我今命尚健，习文命已休！
容去音在耳，夜静常悠悠。
临行不辞别，万语早倾诉。
梦追九泉下，告君情如初。
嘱君暂安息，盼君魂能收。
与君再同榻，对坐说悲愁。

山重水复花未明，暂洗风尘寄幽村。
沙滩原非放生处，观潮还得听春声。

埋骨千年形似坟，天下谁人识君心。
唯有自焚能表白，愿将洁身染玉城。

骑车赴县城买炸药炸石灰岩，往返上下六十里颇累。晚饭后读叶剑英、张爱萍、邝熠华同题诗《攻关》，步韵和之。

人有石之坚，克敌并不难。
需得长弓手，能破鬼门关。

龙王垭上响冬雷，冻水初融暖气微。
罢课十年书不在，拔笔一日字已非。
只缘年少怀初梦，毕竟风高燃死灰。
泥手弃耙奔闱场，状元非我又能谁?

冬风得意胜春天，裘帽皮靴下碾盘。
三卷一挥惊监考，两门零蛋憾巡官。
学俄却试英伦语，初算乃出高数关。
弃纸退堂屙个尿，大才不受小题难。

忽如巨蟒降人间，不见山峦不见川。
坐待风吹孽障去，抬头便是好晴天。

谁教万山裹尸衣，雾罩周天冷气急。
必有曙光驱晦影，还阳洞里唱雄鸡。

知青下乡九周年，应《竹溪文艺》约稿而作。

春潮已静，又激起、心海万层涛浪。乍醒曾温年少梦，重见书生模样。锣鼓喧天，红旗招展，转瞬农夫相。秋冬九遍，半瓶瓶醋皆忘。    日日挖土拉车，抬石筑坝，口把夯歌唱。洋芋南瓜萝卜片，只管肚皮吃胖。邮使忽来，函约文事，方记当初想。寻笔写字，鼠儿拖到床上。

王、邹、宁、廖、凌等分三拨来家，同饮至晚方散，夜作。

岁末欲归心似箭，乘夜长行无人看。
梦里已与知音会，笑说往事双拭泪。
越垭翻盘过古城，千红万紫手无银。
衙门差官皆得意，胡屠麻李铁门闭。
可恨足下生鸡眼，石街硬履右脚浅。
谁家恶儿扔花炮，落魄公子吓一跳。
将身来在大街中，言者无心剑刺胸。
寒裘三层已出汗，贼风欺人直扑面。
斜看市中卖假花，娘们稚儿四爪抓。
春来我花含怒放，满城方知真花样。

1. 越垭翻盘：茶场场部在龙王垭，碾盘湾是分队。

2. 胡屠麻李：县知青办主任胡某貌似屠户，办事员李某满脸雀斑。

野莽，自由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四卷本长篇小说《万寿无疆》、五卷本方志小说《庸国》、上下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等，共七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种文字。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等。曾任职于中国唯一对外翻译机构，将现当代二百多位作家的优秀作品推介国外，主编中、英、双语大型文学图书一千多部，两亿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