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
父
文
聂鑫森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个年头了。
至今,1984年那个夏天,还深深地嵌在我的脑海里。
这年的春天,我收拾行李准备到北京的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读书,临行之际,携家从株洲赶到湘潭,去向父母告辞。父亲正卧病在床,脸色腊黄。见我们来了,精神猛然一振,竟然下了床,抚着我的不到三岁的儿子聂耶的头,说:“这是聂家的长孙。假如我有遗产的话,按老规矩,他是有权利得到一半的——可惜我什么都没有了。”说完,哈哈一笑,然后牵着聂耶的手说:“爷爷领你上街去买零食。”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某种不祥,怆然有泪涌出眼眶。
一个学期很快就完了,放暑假了,我匆匆赶回株洲,稍事休息后,即挈妇将雏去湘潭看望父母。父亲似乎已远离病厄,满脸是慈祥的笑意。母亲更是高兴,忙着买菜、买酒,直说要我们多住几天。
夏天的小巷,风飕飕的,麻石路面凉润可人,饭前饭后,父亲和我并排坐在大门前,讲他在湘潭几十年的见闻,讲他一生中故去的老朋友,讲我们家族的故事,讲怎么熬血驴膏、怎么制虎骨酒、怎么识别真假麝香,讲一生中所开出的颇为自矜的处方……他的脸上透出一种亢奋的神情,他不让我插嘴,一口气不停地讲下去。这使我感到非常奇怪,老人家如此系统地讲述这些影尘前事,在我的印象中还是第一次。同时,又感到由衷的高兴,他的身体该是完全康复了,这样长时间的讲话,是很要精气神的。
在住过几日后,我因一些琐事而要回株洲了。父亲特意打开一瓶好酒,和我们几个兄弟一起开怀痛饮。父亲说:“我讲的这些东西,对你有用吗?”我连连点头。
刚回株洲几天,突然来了一封加急电报:父亲故去了!
当天深夜,我们赶回湘潭。父亲正安祥地躺着,我颤抖着揭开他脸上的白布,脸色如旧,仿佛只是睡了过去,平静得没有任何痛苦。听母亲说,父亲在午餐时喝过一碗桂圆汤后,说是感到很累,要睡一会儿——从此再没有醒,沉入一个永恒的梦中。
他的身边放着一支断了的竹节拐杖。那是几年前,我到成都办笔会时为父亲买的。两天前父亲拄着它散步时,忽然断了。似乎是一个什么预兆,他便在冥冥中的安排下骤然而去,且平静且匆促。在那个陌生的世界里,难道父亲不需要拐杖了吗?
我捧起断了的拐杖,禁不住痛哭起来。
父亲才六十五岁,但身患多种疾病,除了母亲知道,我们竟茫然无知。他们就这么瞒着我们,怕影响我们的情绪。而父亲在辞世的时候,居然毫无动静,悄悄地就这么走了,不肯给儿女添半点麻烦。作为长子,我没有为父亲侍奉汤药,没有在他临终时聆听最后的教诲,想起来心如刀割,愧疚满怀。
在父亲的灵堂里,悬挂着我撰写的素白的挽联:
曾操歧黄救人,却未能医己之沉疴;
每思夏巷论世,方知是诲我之遗言。
在后来的岁月里,父亲在那个夏天所讲述的许多世态人情,被我陆陆续续地化变成小说和散文,以作为对他最好的纪念。
父亲故去后,每当我们回到湘潭,突然会感到心上空了一大块。那时候,他总是让儿孙们坐在他身边,在桌上搁一个小迎枕,为我们仔细地切脉,然后用毛笔开出调养的处方,告诉我们这个时令该用些什么药物,阐释一番养生的道理。他会在喝过酒后,牵着喧闹的孙儿孙女,到小巷后面的雨湖公园去玩;母亲会特意叮嘱别把小家伙弄丢了,父亲一笑:别的可能会丢失,孙儿孙女是不会弄丢的。是的,再没有人给我讲述那些极有兴味的往事了,再没有人指点我的书法和诗词了。
我是1948年夏临世的,而父亲已到而立之年。听母亲说,一向喜欢清静的父亲,乐呵呵地大宴亲朋,而且喝了不少的酒。据说还在回家后,写了好几首七律,可惜没有保存下来。
在儿童时代,我曾为父亲的严格督教深以为苦。我才两岁多,他便用一个个的硬纸片书写令人头痛的汉字,每日五个,晨教而暮验;三岁多,即教我临帖,每日两张。达不到他的要求,我是不能去玩耍的。到五岁时,又教我背唐诗宋词,并一首一首地讲解。进入少年时代,他开始为我讲解诗词格律,并启发我自出心譩进行创作。在我从事文学创作后,方知这种影响的深远。特别是在旧体诗词方面得益多多,自矜轻车熟路,时或文友之间唱和,竟是乐此不疲。记得1983年春,我曾写了一首七律《静夜》:
墙外更残影渐无,青灯不倦意何如。
清风识字翻书卷,明月流光入槅橱。
数首诗抄应稿约,几张帖写为谁涂?
韶华岂负春宵短,隔壁翁媪生晓炉。
回家时拿给父亲指正,他颇为赞赏,特地用红笔在第二联和第四联处打了几个红圈。他说:“‘清风识字翻书卷’翻用了古人诗句‘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有意思。‘隔壁翁媪生晓炉’,有生活气息,不错!”
父亲是1978年退休的,正好满一个花甲。从繁忙到闲居,父亲为获得的这一份平淡而怡然自乐。他唯一念叨的,是该有孙儿孙女了,对于“含颐弄孙”的境界,他憧憬已久。1981年冬,儿子聂耶即将临世,我向单位告了假,携内子住进了父母家的这幢百年老屋。那一段日子,父亲是最为高兴的。
儿子降临人世后,满世界风狂雪舞,奇冷无比。但在这幢老房子里,白炭火烧得通红,竹烘罩上烘着儿子不断换下而后洗净的尿片。父亲一边吸着烟,一边翻动尿片,对我说:“你儿子的尿很骚,这是好事,说明热毒尽出。中医说幼儿‘尿要骚,屎要臭’,即是这个道理。”
儿子满一百天了,按湘潭旧俗,我们要抱着他到街市走走,见见太阳,谓之走“走百日”。父亲取出他古旧的印泥盒,打开来,用中指蘸了蘸印泥,轻轻地在小家伙的两眉之间,按下一个朱砂印,说是可以压惊镇邪。父亲说我当年满百日时,也打过这样的朱砂印。这鲜红的朱砂印,可是对新生命的祝愿?或者说是属于生命的一个符号?一代代人,在朱砂印的标示下,走向了广阔的世界。
在父母的身边,我的外甥、侄儿、侄女们,都享受到这种待遇。
儿子不满一岁时,妻子要考职称,我又忙于报社的编务,保姆一时找不到,只好向父母求救。他们心疼孙子,全来了,我那窄小的家,顿时热闹起来。白天,我们忙着上班,母亲做饭,父亲带孙子。过了半个月,父亲有些不舒服了,是劳累所致。终于在一天吃饭时,父亲对我们说:“我得回家去调养一段,这里看病吃药太不方便,就让你母亲留下吧。”我知道父亲是不谙家务的,且身体不适,坚持要母亲和他一起回去。他笑了笑,说:“你们放心,我会照料自己的。孙子太小,你母亲有经验。弄病了孙子,我可不依啊。”
就这样,他一个人回湘潭去了。
那些日子,他自己做饭,自己洗衣,弟弟、弟媳去帮忙料理,他也不同意,说是老年人就要多活动筋骨。
现在儿子已经长成一个小伙子了。外甥、侄儿、侄女都齐刷刷长大了。年年春节团聚时,他们都说:“要是爷爷在,该有多好!”
我对父亲最为钦佩的还有两件事,第一件是他在五十年代中期远离热闹的湘潭城,到二十多公里外的乡间小镇马家河的一家小诊所工作,每月回家一次,休息四天,静静地来去,没有任何怨悔,此中的妙处直到好多年后,我才忽然领悟。第二件,他没有让我的母亲参加工作,尽管生活有些清苦,但我们几个儿女却得到了最好的照顾,较之所谓“双职工”家庭的小孩,享受到了更多的温馨,而母亲也因此一辈子平平安安。
父亲之所以这样做,是自有他的深意的。
我们老家在江西新干县三湖镇。
聂家在当地是一个耕读加经商的大家庭。我的祖父聂福先生于1901年,有兄弟五人;他曾中过秀才,但在考举人时“偶失龙头错”,落榜了。“落第后随父在三湖街经商,开设恒昌油行。为人忠实豪爽,待人和善,洞悉民间疾苦,常为民排难息纷,深受乡里赞誉”(《三湖镇志》)。他的第一个妻子,为他生下五个儿女后,撒手病逝;他的第二个妻子,生下我的六伯聂祝成和父亲聂菊成后,亦溘然故去。他的第三个妻子名叫聂尧氏,是井冈山下一个贫苦人家的女儿,婚后一直没有生育,但身体却是极好的,她一直活到八十年代初。据父亲说,我的这位祖母,因为出身贫苦,具有非常强烈的革命意识,对祖父产生过极大的影响。祖父“曾两次奔走于两湖、江浙之间,积极参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分地权’的革命活动”。在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后,他“怀着极其悲愤的心情回到三湖原籍,重操旧业。但他仍爱读革命报刊,关心国家大事,经常参加社会活动,经受了新文化运动、‘五四’爱国运动和‘五卅’惨案反帝斗争的战斗洗礼”,尔后于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三湖镇志》)。祖母对于祖父的所作所为,是极为欣赏和支持的。1986年我应邀回老家开文学讲座时,一些老辈子还盛赞祖母在闹“农运”时,带头剪发、放脚,上街游行喊口号,俨然一个女革命者。但她的抛头露面,对于祖父的身份毕竟是一种间接的暴露。大革命失败后,祖父潜往汉口。1928年3月回到三湖时,因叛徒告密被捕。后解往南昌,在关押的三个年头里坚贞不屈,于1931年春的一个夜晚,被电刑杀害。
在祖父被捕的消息传来时,留在祖母身边的只有十一岁的父亲。她带着父亲仓皇出逃,躲入大山中的一座古庙内,藏身于一面巨型的破鼓中,避过了白匪的追捕。接着,将父亲送往湘潭开药行的大伯父处。关于这段经历,我曾问父亲当时的感想,但他避而不谈。我猜测那一份惊恐,一定在他心中久久不散,以至影响了他的整个人生道路。
另一个对父亲产生影响的人应是六伯。在祖父被杀时,他正在长沙的一家药铺当店员,闻讯后,满怀复仇之心考入黄埔军校。他认为只要手里有枪,是可以报杀父之仇的,可是他没有分清阶级的营垒。到解放前夕,他在西安任国民党军队的中校督察,回故乡探亲时,因祖母的一留再留,致使他没有赶回部队参加起义,反而在“镇反”时被送到北大荒劳动改造。父亲从伯父身上,感觉到了过分亲近政治的危险性,这一点是无疑的。
而母亲的老家亦在三湖镇,外公是地主,解放后自然受到惩罚。而我的大舅,又在反“右”中戴上了右派的帽子。
在这种家族复杂的背景下,父亲深知城市是中国政治的中心和旋涡。他的因自学而造就的身上的文人气质亦难容于世俗,于是他选择了逃离城市,去一个乡村诊所工作。而让母亲息影于家庭,也就避免了许多复杂的人际关系。这一点,我觉得是父亲的智慧。
马家河处于湘潭和株洲的交界处,在几十年前,从株洲到马家河的唯一交通工具,是坐湘江上的轮船,一个多小时后即可到达。我于1965年10月到株洲木材厂当工人后,每隔一段日子,便会坐船去看望父亲。马家河是个美丽而幽静的地方,父亲平日为农民和船工诊病,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而小诊所一共才五六个人,不开会,不政治学习,即使在轰轰烈烈的“文革”中亦是如此,可以说是一个“世外桃源”。父亲在这里过得很惬意,白天为人诊病,夜里在灯下读医书和一些古典文学,悠哉游哉。我去看望他时,往往顺便带上我写的诗词,请他斧正。他看得非常细致,边看边发表自己的看法,真是醍醐灌顶,令人口角生津。吃过晚饭,父亲往往领着我到江边散步。夕光闪烁在江面上,那些泊在岸边的木船,一字排开,桅杆直直地指向天空。见父亲走来,船家便站在船头,殷勤地和父亲打招呼,于是父亲问他们的病好了没有,吃过药后有什么感觉。记得有一次,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船工,硬把我们拉到船舱里,摆了酒、菜,说是他长年的腰痛,服了父亲开的药方后,竟再不痛了。父亲呷着酒,笑着点头,目光非常慈柔。这目光令我痴醉。自小及长,无数次领略过这目光带给我的挚爱。
记得“文革”初期,武斗闹得惊神泣鬼,枪声、炮声不绝于耳,株洲和湘潭两地水陆交通断绝,连书信也发不出,这局面维持有一月之久。父亲想我心切,沿着湘江,从马家河、经霞弯街、清水塘,步行二十公里,到达株洲市南区的木材厂。找到我时,上上下下慈爱地把我打量一番,然后点头微笑,说:“除了上班外,别的事不要去管,没事时多看看书。”吃过午饭,他又独自步行回去。我要去送他,他拦住我:“不要出去,外面有野炮子乱飞。”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还回过头来看我,朝我挥手,让我快快回到宿舍去。
父亲一辈子没有因祖父是烈士而走上仕途,也没有因伯父而受到连累。他独守乡间,任一个一个的政治运动擦肩而过,没有受到些许冲击。他的淡泊,赢得了几十年的安然无恙,我们也因此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1984年8月,在父亲去世两个月后,我曾写下四首《悼父诗》:
悼父诗
(一)
血雨腥风少年梦,
飘零湘地孤影愁。
千言难说平生事,
一念于心是无求。
悼父诗
(二)
常研旧墨驱紫毫,
又读医书技渐高。
悟透人生三盏酒,
面慈心热话如潮。
悼父诗
(三)
春风秋雨小乡镇,
妙遣灵药叱病除。
夕照江边横跳板,
船夫招手竞相呼。
悼父诗
(四)
杖藜拄断路艰难,
回首频将后辈看。
我欲奔前搀父走,
可怜已是别家山。
2002年,距父亲仙逝已十八年,我写下了一首七律来怀念他老人家:
远避尘嚣到市郊,田连诊所稻香飘。
杏林探脉方频验;蜡矩研书影独摇。
肯与邻翁同饮酒;不辞暇日偶观潮。
多才未尽犹多病,长叹鹤归涕泪抛。
如今,我也进入老境了。不记得在哪一本书中,我曾读到这样一层意思:父亲在时,他横亘在前面的身躯,遮断了“死亡”的影像;当父亲一旦倒下,我们便直接面对“死亡”了。这样的意旨,只有失去了父亲的儿女,方能体察得出来。是啊,我看见“死亡”正朝我一步一步走来,虽说中间还有不少的距离,毕竟已经望见它狰狞的面容了。但我没有丝毫的惧怕!想想父亲,他十一岁时,祖父就已离他而去,他却非常从容非常睿智地走过了一段长长的人生之路。
桌上还搁着父亲留给我的砚台,抽屉里还放着他留给我的印泥盒,书架上还立着他读过的一些医书,这一切都还在散发着他慈爱的气息。
父亲呀,你依旧护卫在我的身边。
写于2007年12月
作者简介
聂鑫森,湖南湘潭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史研究馆馆员。曾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名誉主席。出版过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诗集、散文随笔集、文化专著七十余部。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小说月报》短篇小说百花奖、湖南文艺奖、小小说金麻雀奖及小小说终身成就奖"等诸多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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