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槐夜话】之九:王秀琴 | 孤独、困境与隐痛——由《晚春》看三三小说创作的神秘与反转艺术特色

文摘   2024-10-31 06:00   上海  



    孤独、困境与隐痛

——由《晚春》看三三小说创作的神秘与反转艺术特色


王秀琴


我很认可亦受教庆邦老师讲的“写小说就是写微妙”,好小说总有那么一种妙不可言传的感觉。三三的《晚春》就是这样。晚春时节,“我”不期然收到父亲一封来信。这封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信将文本中的三个人物全裸呈出来:“我”润安、“父”清河、“继母”雅红,整个文本围绕这仨人展开来,即便是后来插入进来的陈鹏和小榛也是为与这仨人构成虚实进行服务的。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使整个文本呈现出神秘冷调的艺术特色。

首先说神秘。极度的孤独、对困境的不知性和长久的隐痛构成了神秘的底色。它表现为一种不确定性,更多的不确定性存在于“变化”与“异化”之间,它成为“城市生活(尤其是上海)的风险亦是一种刺激的源头”。怎么说呢,《晚春》这部小说情节不复杂,就是年轻时的父亲因插队错过初恋,阴差阳错遇见母亲,懵懂步入婚姻,却不想是一次失败的婚姻,和妻子老是吵,只好以分手终结。父亲本就是上海人,他因为插队落户九江,却因为婚变再次回到上海,而此时的“回去”与上海,使“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在离去的那些年里,这座曾赋予他许多生命经验的城市彻底背叛了他”。时光如流水,不会为谁而停留,包括初恋的雅红。雅红其本人其生活其心境皆如流水,皆发生了不可言说的变化和神秘莫测的变异。或许是初恋落在心上的感觉太过深刻,或许因爱而不得和走不到一起都是终生遗憾,当他想起恋恋记忆中的初恋,便再去找她,却不想一切都已面目全非,可父亲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就这样落户到了雅红的住地杭州进入到她的生活圈。想想啊,这怎样一个变异加变异之后的大变异。不知是岁月改变了父亲,还是父亲自己锉杀了自己,他开始变得敏感、多疑,起先的插队,后来的卖水果,到落户杭州后的散步、练书法,表明父亲生活单调,既沉沦于生活,又为自己所沉沦。他甚至怀疑妻子雅红要用往饭里投砒霜来谋杀他,理由是他怀疑雅红的丈夫就是被她谋杀掉的,故而要跟“我”借钱租房另过,还叫我多提防雅红,看是不是往他饭里放砒霜,“看看外面是否有其他男人”。就这么点情节这么点故事,三三却写得婉转动人,扑朔迷离,将孤独、困境与隐痛以温柔鲜丽笔触、冷静理智却又刻刀般地使之充满神秘色彩。

那么神秘气息来自哪里?为什么这个文本只要人读进去神秘气息就会扑面而来?神秘成为该文本最大一个艺术特色?神秘其实来自精神特质下的一种氛围营造和虚无投射,而实现这一点恰恰来自三三对感觉真实而细腻的描蓦:父亲“整张脸向内陷落,皮肤紧裹在骨骼和动脉上”,“仅仅用衰老并不足以概括他的改变,他更像周游过一个神秘异境,重新返回人间”,“当初的喜色荡然无存,他端着碗,手腕上间歇迸发出细小的抽搐,牵引筷子轻轻敲出瓷碗的边缘”……只有通过真实细节的描蓦才能产生浩渺的神秘气息,就像只有人站在坚实的大地上才能产生无限的腾跃力量一般。而三三又通过真实描蓦去执迷地寻找真相,抵达小说探究和文字寻觅的多种可能,《西湖》编辑李潞在一次书会上说三三“她很细腻地在观察”,“叙述特别温柔,我觉得看三三的小说就像听肖邦的音乐一样,你永远不会有一个音符飘出来忽然刺痛你的耳朵,因为她非常温柔,她的人物写一个带有恐怖含义的故事,但整个叙述她会以一种非常温润的方式就像水流裹胁你往前推进的感觉”。确实如此,不经意间,三三很善于调动氛围元素,把“我”和同班同学张鹏和他的女朋友小榛看“那种多映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黑白片子”直译为“在孤独之处”的《兰闺艳血》电影,其本身就是“仿佛把死亡、性装在同一个神秘祭坛里”,三三看似不经意,却将孤独、困境和隐痛,通过温柔的叙述,细腻的感受,使每一个细节都很用心,很迷人,很能打动人,给读者的感受是神秘萦绕在各自的心间。



其次是反转。《晚春》不足两万字,首发《人民文学》2021年第7期,是按短篇面世的。在这个短篇中,三三多次运用反转,使情节一波三折,人物都不动声色地狠狠地立了起来:父亲把我叫回来,我踏进家门,见到“尽得钱塘气韵”的雅红,并得到其热情招待,“醋鱼、油焖春笋、豆腐羹手”等都“手艺极佳”,还嘱咐我“吃慢些,时令杭帮菜,细品才入味。”看起来生活似乎很平静和谐,生活也总不会脱离轨道,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在变化与变异之间三三恰当地运用反转手法,将正常的变化与悄然发生的变异之间用反转来加强,三三是这样写的“父亲水泥般的脸色始终不曾缓和,显得褴褛、死气沉沉,使人想起多纳泰罗雕塑的圣像”,“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待到雅红离席,父亲“偷偷把饭倒进垃圾桶”,当他送我到小区门口时,他问我提起了钱,说一切都因为雅红,他怀疑她在给他投毒,他要搬出去另住。接下来,三三使用时空隔离的反转法,像拉长焦距一样,将视点拉回到父亲插队、无奈何告别初恋的七十年代,这样的反转写法,借拉伸时间的纵深感达到拓展文本的纵深感,使人看到了人性深处因时代挤压时光匆匆留下的粗粝感和不可愈合的伤痕感,它们是人一生孤独、困境和隐痛一点点造成的渊薮。

这是父辈一代。那我们这一代呢?“我”选择留在北京打拼,但却买不起房,无根无系,论起来我还是班里比较优秀“最有前途”的学子呢。因为和同学陈鹏相遇,不期然与他的女朋友小榛也有了交集,小榛的一番话“女性比男性更叛逆,更倾向于靠仇恨生活,这犹如一件精制的器物上有一个缺口,女人们日思夜想,构建出几百种方式补齐这个缺口,哪怕不值得也会去做。整个过程可能是无意义的,当有一天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人理所当然会索取弥补”为后来的两个情节的反转埋下伏笔:一个是“我”从旅店搬到家里,跟雅红聊父亲的病,却被雅红裁断,她“穿一身缎面睡裙,浅绿色,像经烟雨反复洗漂的新芽。裙体宽松,动作之间,她的肩胛骨忽隐忽现”,“熟悉的神韵重又焕发,一丛流焰,一盏新拧亮的灯火”。雅红从一个失败的婚姻中跳出来,嫁给了充满当初美好的初恋——我的父亲,结果呢,二人貌合神离,他不仅不懂她,不仅不能呵护她,竟然怀疑她在投毒,夫妻之间竟然到了“和她一分钟都待不下去”的地步,这何其悲,何其凉,是怎样一个生活的重创!这是谁造成的呢?父亲这个男人?生活本身?时代鸿沟?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但谁来理解雅红这个女人呢!这种孤独、困境和隐痛如何抒发呢!“良久我回过神来,阳台上的窗已开得最大。内外空气对流,一个个隐形的气体旋演唱会激涌又散去。外面一条窄道,鲜有行人,浓荫跋扈地统御了一切。一只白鸟收身入群枝,如万花筒转动间变化的元素。蝉鸣更盛,人们永远不知道这些无穷的翼动究竟在召唤什么,只道夏日行将立威,晚春将逝。”这一反转,转出了雅红这个女人对眼前生活无以言说的心境。它在自带神秘的同时,向我们道出了无尽的悲凉与惆怅。当我告诉雅红我要带女朋友小榛回家,希望雅红能帮着张罗准备菜品,就在我下去买饮料,回来时,不知“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得到的雅红这样的回答“她不会再回来了”。因为我骗了她,说我在北京有房子,而真相是我自己的户口还在九江。最后雅红对我的衷告是“男人永远不能骗女人,否则是要遭报应的”。这个反转有点一箭双雕,将我和小榛、父亲和雅红的关系剥裸殆尽,而此刻的雅红“俨然是个审判者,正在计量我和父亲理应受到的惩罚”。三三就是凭“温柔处的一刀”式的反转,一步一步为读者制造神秘,而又一步一步把读者面前神秘的面纱撕掉。

晚春,多么迷人的一个时节,可在三三笔下,泛起的是神秘。这种神秘有点恐怖,有点悬疑,有点冷调,全都来自因时代因时光流年烙在人性深处因而形成的孤独、困境和隐痛上。它们自有其内在的精神上和灵魂上的指向,至于这个指向如何阐释,我想仁者见二,智者见智。三三的小说打得很开,也收得很紧。开是前面慢慢铺垫的那种开,不是一下就打开的那种“开”,也是不是一下就让人窥到底的那种开,就像雕塑家一刀一刀地雕像,最后人像从石头中绽光一闪时,其实就是收住的最后一瞬。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一点都不枉自嗟叹,而是一下就抽刀断水,带着语言深邃的质感现出骨子里的那种冷调,那种对世事对人生对艺术的真相了悟,对人情世故真相的抵达。父亲“像在辨认我,或是推敲这一场景在他命运中的意义”,这使“我突然想起儿时收集的一只蝴蝶标本,通体半透明。我把它藏在一个玻璃盒子里,隔许多年再找到,盒中只剩一撮珠光粉末”。这是怎样一种刻骨的伤痛与悲凉,难忘与幽暗。正如三三自己所说“《晚春》并不暖,献给一切消失但仍然有所照亮的”。三三通过几次反转手法,还给了文本一个开放式而又起死回生、神奇般的结局,那就是一个虚幻却又会让人历历在目的复仇般的画面:明明是空荡荡的墓园,却恍惚置身于杭州,“云层瓷厚,边缘泌出一圈荧光的橙红,世界正趋于黯淡、静谧,仿佛河底的妖兽逐渐停止了呼吸”,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看到了雅红,她“正站在拱桥顶上”,“她的嘴张得很大,面孔狰狞,稍凑近,才听见哭声。一开始尖细,一声声拉扯之间,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转为一种骇人的嘶吼,就像猛兽身处绝境时,靠空耗力量来拆解自己,以期比死神早一步毁灭自己”,而此时,“我犹豫着想要上前”,却被父亲拉住,“示意我不要轻举妄动,或许示意一切已经结束”,“于是我们站着,对着即将降临的墓园般沉默的春夜,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这个最后的反转,犹如戏剧高潮到结果的反转,忽然就来那么一下子,来那么一下子,三三又补了一个在杭州的情节,让人感到恍惚,有点迷离,这最后一转,转出了哲学意味,转出了整个文本的形而上意义,转出了三三“对人情伦理的洞察力和对当代心灵的剖析力”下掩藏的写作才能,转出了生死之间的所有人生苍凉、人性悲凉和人世轮回。





作者简介


王秀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电影家协会编剧委员会委员,创作小说、纪实、剧本400多万字,作品见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野草》《西部》《黄河》等。主要长篇有:《天地公心》《帝国的忧伤》《王文素传》《大清镖师》《决战吕梁》小说集《婚驮》及影视文学剧本多部,作品曾获多种奖项。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院山西中青年、中作协首届自由撰稿人高研班学员,首届三晋英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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