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强 | 龙桥自述

文摘   2024-08-21 08:31   上海  



选自《人民文学》2024 年第 8 期


龙桥自述

朱强


我在泸县福集北郊的一座明代石桥上蹲下身来,阳光穿过冬天的树林,一颗巨大的龙脑与我四目相对,它似乎是想借我之口,说出自己的一些隐蔽心事。


——我显然有些老了,其实在三百年前的人的眼中,我就已经被当作“文保”对象加以保护。那条保护令现在被翔实地凿刻在一块“钦命”碑上。

历史并非你们现代人才有,比如宋明之人也热衷于收藏汉唐时期的古镜。那时候,人们有意“保护”我,并非完全来自一种崇古心理,而是因为我的有用。

九曲河弯弯曲曲,诗人们把它比喻成一个环形的梦境。路被弯曲的河流无限制拉长,河流就像是一个魔咒,人们无法摆脱它的束缚。即使是对岸的梨花和斑鸠鸟,也显得十分神秘而遥远。

时光如羽箭穿过。

后来出现了一个叫“张诸公”的人,听说来自外地,湖南抑或江西,总之那地方盛行楚文化。张诸公早年是一个读书人,喜欢研究占卜,经常在水边一个人呆坐天黑。龙桥就是他起念修造的。人们想着此岸与彼岸能够被一个事物连接起来,庄稼人不仅喜欢,也为做买卖的生意人节省了许多脚力。

所有的工作都是从丈量开始,人们需要获得九曲河的准确宽度,才知道建造它到底需要布置几个桥墩,耗费多少工料。

事实上,这些都不在张诸公考虑的范围内。现在的关键,是到底选择什么样的瑞兽,张诸公思忖良久,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蟾蜍,九曲河正对玉蟾山,蟾蜍象征财富,正好可以旺张诸公的烧酒坊。但此想很快就被他否定了。

既然泸县自古便把龙当做瑞物,随风就俗的做法最为保险。



因为他心里的摇摆,我也就被酝酿了很久,他们甚至在图纸上把我的模样画出来多次,然后又一一撕毁了。直等到有颗朱印重重落下,砰的一声,我的模样才终于被定下来。我好奇,石匠师傅到底是从哪知道了我的长相,连我自己恐怕都说不清我到底长什么样子。龙向来就是一件混沌不清的事物,譬如很多人想象我在天上,他们也因此发明了“云腾致雨”“飞龙在天”一类的词语证明我应该在天上。《易经》说,“云从龙”。龙和云之间,好像天然就应该是互不可分的。我也曾在另一个场合,目睹过久远的龙画《人物龙凤图》,图画上龙的样子看起来比我飘逸多了,像一条会飞的蛇,它从混沌的世俗烟火里飞出。有一个女人的目光在后面紧紧地跟随着,生怕有一刻分心,龙好像是一个向导,正引导着墓主人完成最后的飞升仪式。

但事情一到泸县,龙就不怎么爱飞了,因为龙的身体普遍注入了世俗的重量。龙的体态一下子就变得凝厚起来,像个富贵闲逸的公子。

石刻师傅首先凿出的是我的额头,我的额头显得异常的敞亮饱满,样子就像个玉枕。枕头总是让人打瞌睡的,能让人打瞌睡,必然是叫人宽心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人们把我当作成布雨之神,他们所祈求的风调雨顺,在我看来,无非是脑海里的一道意念。这地方的土地里长出的桑、麻、水稻、荔枝、糯红高粱越多,酿出的美酒越厚,他们就越要对我心悦诚服、毕恭毕敬。弯弯的九曲河流向濑溪河,濑溪河又连接了沱江与长江,盆地里的水与水是相通的,我把丰收与喜庆用水流的形式播散到四方,一代代的庄稼人缔造了所谓农耕文明,而我自己也成了其中的一个隐蔽结构,庄稼人认为,我就是这土里默运的大力。

负责雕凿我的这个师傅是马湾村人,他家世代都是以石刻为业,在泸县,石刻是一门非常受欢迎的手艺。人们普遍认为,石头是可以不朽的,尤其是人们用到的一种青砂石,坚硬不易风化。石头的不朽是因为人们在生活中有一种不舍,人们怀念沉甸甸的糯红高粱以及被高粱酿造的美酒,怀念曼妙的歌舞与鲜衣怒马的生活,舞女们头戴软脚花冠,身着圆领窄袖的上衣,在庭中翩翩起舞的样子仿佛是听到了一种仙乐。石匠师傅们就像是一个高明的摄像师,一切都没能躲过他的镜头,他把主人心里所有的留念与牵挂都投摄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深庭悠院,启门侍女在生活里都见得到,但是一颗龙脑的雕琢却是不断地在试探与游走之中进行的。龙角、龙眉、龙鼻、龙唇、龙牙像一篇深度虚构的作品,灵感不经意地迸发,敲下去的任何一凿,都可能影响到整个作品风格的走向。

但不管怎样,龙脑的雕刻总算是接近尾声了,石刻师傅好像是经历了一场冒险,涔涔汗水打湿了滚烫的脸颊,心跳仍然激烈。他在雕龙舌时,脑海里总会想到李府书房里的一块巨大屏风,那块屏风上绣着折枝花卉和一只螳螂,他就差点在龙舌上也刻上一朵。他觉得雕龙比雕虫难多了,虫都是具象的,他甚至可以说出好几种虫子触须的长度,但是龙就像水流或者云彩一样,总让他摸不着头脑,石刻师傅看看我,他发现我似乎一直蛰伏在这块石头中,现在终于可以帮助我挣脱掉石头的束缚了。

他又用长满厚茧的老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转身抱来了一盆清水,我眼珠子被它的清水洗得发亮。好像夏天苍穹里的明亮星星,我看了看这个石刻师傅。他的憨厚样子,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一粒饱满艳红的糯红高粱,泸县的土地里到处都生长这种红高粱,本地的高粱秆明显要比北方的矮,尤其是当它们低下头颅,一副羞赧的样子,隐蔽心思也就自然地透露出来。高粱熟了,漫无边际的酒红远远涌来,那种红并非飘在空中,而是深沉又热烈的,像爱情。手紧紧地握住高粱粒,手心就能听得见嗤嗤的火苗声。



石刻师傅被我野马般的想象弄得也忘情了。他想着自己在高粱地里游走,像船头似的拨开水浪,原来石头上的锦衣纨扇,轻歌曼舞都是一粒粒饱满的高粱所赐予的,人们热爱高粱,是因为人们热爱生活,外面巨大的历史变革就在富饶丰满的泸县日子里悄然发生。

石刻师傅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其实已经领会了我的用意,他略略思忖了一下,然后又开始凿了起来。他的动作看起来特别娴熟、陶醉,他把沉甸甸的高粱穗子凿在了我用来生长胡须的部位,原本复杂、含混的思想也被他如此准确地表现了出来,还有什么东西比一串串高粱穗子更具体的呢。

多数时候,人们把我当作了精神图腾,甚至把我想象成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一会儿被镌刻在宫墙与巨大的房梁上,一会儿又出现在水缸、华丽的锦袍、金座椅,甚至于一根檀木拐杖的把手上。因为与权力裹挟甚密,我也常常让人惧怕,如果谁不小心获得了一个绘有龙纹的瓷碗,那么他很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但在泸县,我的形象却并没有那么可怕,或者说,龙与人之间,向来是没有边界的。人们甚至还发明了一种龙舞,十几个身手敏捷的汉子,他们像被真龙附体,他们在用油布和竹篾编织的彩龙中翻腾起来,每一个人都像是龙的身体的一部分,一条披挂彩衣的游龙从金色的油菜花中一闪而过,单调的色彩也多了一点亮色。舞者们都消失了,他们在看不见的龙的内部,瞬间成了龙的灵魂。在川剧打击乐的喧闹中,龙也变得像人一样有了自己的性情,龙与人相互地交织、缠绵着。好像龙就是人,人也就是龙。原来龙是可以被世俗的烟火所感化的……

我想象着自己不久便要被运往泸县的九曲河上,成为河流与长路的一部分,我就觉得自己的命运将向着世界的丰富性敞开了。接下来,积攒在我身上的不仅是时间,也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故事的开始……

我沿龙桥行至对岸,阳光从高处倾泻下来,落在九曲河的水面。我望了一眼深碧的河水。水几乎是静止的,像块摩挲了几十年的老玉,厚厚的包浆里显出一种荫翳之美,像思想者沉思时凝固的眼神。


作者简介

朱强,一九八九年出生于赣州,现居南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花城》《山花》《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著有散文集《墟土》《行云》等。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奖、丰子恺散文奖、谷雨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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