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槐特邀】杨世运 | 松树告状(短篇小说)

文摘   2024-08-31 12:40   上海  



松树告状


杨世运


01


警官宫春曦,原在省公安厅从事文秘工作,被同志们称为“笔杆子”。他一次又一次向厅领导申请,希望下基层锻炼成长。终于如愿以偿,他被下派到地处鄂西北山区的十堰市郧阳区茶店镇,挂职任派出所所长。

刚上任没几天,宫所长就遇到一件稀奇事:有人前来告状,不是为自己而是替松林坡村的松树们告状。全村各个山坡上的松树为集体原告,被告是该村村委会主任周正邦等人。

松树告状?到底是咋回事呢?

说来话长,还是从头道来吧。



02


周正邦再次来到茶店镇寻找葛佩星。依然是白跑一趟,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想见到的人躲着不见。不想见到的人却摇摇晃晃扎眼睛。葛佩星的老婆蓝桂桂,打扮得花枝招展,老远就向周正邦热情招手。

蓝桂桂在当街开着一家杂货店,卖方便面、棒棒糖等物,大部分是水货。还卖火纸、鞭炮,外加花花绿绿的冥币。冥币也是伪劣商品,只是因为币值高,最高的面额一亿元,所以才有人登门购买。

由蓝桂桂联想到冯玉娟,周正邦的心里止不住长叹。论长相,比人品,冯玉娟都高过蓝桂桂十倍,可是为什么老天爷那么不公平,让蓝桂桂吃香的喝辣的,却叫冯玉娟受苦受累。

葛佩星家住的是小洋房。蓝桂桂不愁吃穿不愁钱,她却说她不愿吃闲饭,要为建设新农村做贡献,所以开一家“桂桂商店”。周正邦心里明白,她哪是为了“做贡献”,而是拿杂货店为她的地下麻将室作掩护。

今天,周正邦硬着头皮,不得不和蓝桂桂见见面。因为只有通过蓝桂桂,才能打听到葛佩星的行踪。刚才周正邦到过葛家,敲门,按电铃,屋子里都无应声。

周正邦走进“桂桂商店”,问道,老板娘,有火柴卖吗?

蓝桂桂伸出一根肥嘟嘟的指头往周正邦的脑门上一戳,反问道,周大主任你除了买火柴就不会买点别的?

周正邦说,我荷包瘪,只买得起火柴。

蓝桂桂说,我这儿有一样不收钱的好东西,你要不要?

周正邦问,啥东西?

蓝桂桂答,这样东西呀,男人们都喜欢,香!

周正邦搖头说,你的话我听不懂。

蓝桂桂动作夸张地用双手揉一揉胸脯,靠近周正邦说道,你女人都死五年了,不想打打牙祭?

周正邦步步后退,问,你不怕你家男人杀了你?

蓝桂桂说,他不在家,到省城武汉去了。走,跟我一起到我家!

对不起,我还有急事要到乡政府!周正邦吓得浑身像打摆子,脚板抹油逃之夭夭。

目送周正邦远去,蓝桂桂鼻子里哼出几声冷笑,得意洋洋给丈夫打手机报功。原来葛佩星并没到武汉,而是在家里睡大觉。他向老婆交代过,最近这些日子要格外提高警惕,严防周邦子(即周正邦)来找事,一旦发现他的身影立即向我报告。蓝桂桂拥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因为“桂桂商店”面对着通往松林坡村的路口,只要周邦子的身影一从路口出现,蓝桂桂就不可能不发现。



03


周正邦垂头丧气返回松林坡村。远远的,望见一个女人坐在村头的皂角树下。虽然她和蓝桂桂同庚,也是五十岁出头了,又虽然她这半辈子吃尽了苦受尽了累,但是老天爷格外眷顾她,给了她特别的补偿。漫长的日子像一把锉刀,竟没有锉损她的好身段和俊模样。她不是别人,就是让周正邦觉得最对不起的人——冯玉娟。

周正邦心里明白,冯玉娟来在村头,是为了等他带回和葛佩星见面谈判的结果。可是他今天又白跑了一趟,能向冯玉娟讲个啥呢?不由得两腿变得更加沉重,住了步,蹲在地上叹气。冯玉娟知道是什么结果了,转身离开。

直到望不见冯玉娟的身影了,周正邦才立起身。但是他不想回村也无颜回村,沿小道,向月亮山走去。

月亮山上有好几百棵松树,是冯玉娟的承包林。一棵棵松树都有感情,每当冯玉娟走近时它们都招手欢迎。是冯玉娟辛辛苦苦像经佑满山儿女一样经佑了它们,才使得每棵树都健康成长。可是现在,它们却遍体伤痕,泪流满面。

松树们啊,你们骂我吧,是我周正邦害苦了你们!怪我不长脑子,听信了葛聪明的花言巧语,签订了那份倒霉的合同书。

葛佩星到过许多地方,见过大世面,所以人送外号“葛聪明”。

我周正邦没出过远门,守在这山沟里种庄稼。哪会想到,乡亲们抬举我信任我,两年前高票选举我担任村委会主任。唉,正是我这个村主任的失职,害惨了全村的松树们!

松树们啊,听我从头对你们说说事情的经过——

我刚当上村委会主任没几天,葛佩星便来见我,叫我请他喝喜酒。我问他,平白无故喝个啥子酒?他说,你当村长了,不该喝你喜酒?我说,我正为当这个村主任犯愁呢,哪有心情喝酒?他说,你犯啥愁?我说,犯愁咋样才能巩固奔小康的成果,并且还得向前走几步。他说,你的心思我当然明白,所以嘛,我这不是帮你奔“大康”来了吗?我问他,聪明哥,你走南闯北见识广,是不是有啥好主意?他说,当然有,若不然我光顾你家干什么?我说,有啥好主意,你快说说!他说,喜酒都还沒喝上一口,嘴巴干干的,我咋开言?我说,酒我倒是还有半瓶,不过是散装白酒。他说,白酒我不喝,我只喝老黄酒。我说,我家没有黄酒,聪明哥你也知道,自打我那口子过世后,家里就剩我孤身一人,我不会做黄酒。他说,你不会做,你们村的当家女人们都会做呀!特别是冯玉娟,做黄酒的手艺刮刮叫!

我听明白了,葛佩星是想喝冯玉娟做的菊花酒。冯玉娟曾是村上的困难户,她感恩本村经常帮助她的乡亲们,唯一拿得出手的谢礼就是黄酒。她是酿黄酒的巧手,每年农历九月菊花盛开的季节她都酿两坛子黄酒,用来过年过节时送礼。

我对葛佩星说,好吧聪明哥,我就厚着我这张脸皮,到冯玉娟家讨两碗九月菊花酒。

葛佩星说,别人去讨,不一定讨得到,你去,只要一开口,她肯定会为你打开陈封的酒坛子!

说,聪明哥你可别这么说,我敢去向冯玉娟讨酒,还不是仗着你的面子?我接着又说,酒我可以去讨,可是下酒的菜我可不能到处去求,我家也没啥好菜招待你。葛佩星说,你我这兄弟关系,讲究什么好菜呀,你就从你家房檁上取下一块腊肉,将就将就吧。


吃腊肉还是“将就”?为了向葛佩星讨教,腊肉就腊肉吧。酒足饭饱,葛佩星抹抹嘴向我道出了“良方”。他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致富之路要因地制宜创造特色。松林坡村的特色是什么呢?回答这个问题并不复杂。试问,松林坡村为什么叫松林坡村?就因为这里松树多呀!山坡上到处是马尾松,因此所以,发财之路就该在松树身上做文章。

我说,我当然知道我们村松树多,但是政府有规定,承包林里的树木,不许乱砍滥伐,每年间伐的数量有限,所以这一项的收入也就有限。

葛佩星说,老同学,我不是叫你乱砍滥伐。爱护环境,保护青山绿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些道理我还能不明白?告诉你吧,我今天给你献出的锦囊妙策,我怕你是想破十个脑袋也想不出来!

我忙问,是啥好妙策?

他点燃一支烟,回答两个字: 松香。

我把茶杯递到他手里,请他说详细,说透彻。

他说,松香产自于松树之身。松香,它的国内国际价格只涨不跌。因为松香的用途广泛,就连拉二胡拉小提琴也离不开松香,还有高科技的诸多方面,更离不开松香。

我说,我也知道松香是好东西,但是,不是每棵松树年年都生松香,只有松树受了自然的皮肤伤,才从伤口处渗出松香,就像是流眼泪,又像是滴血滴。

他说,只有智慧丰富人才懂得与时俱进。现在国内早已有了开发松香的专业公司,他们都拥有一支过硬的技术队伍,可以让松树多产松香。

我问,咋样多产?

他说,这个你不必多问,这是个复杂的科学问题。我在外闯荡这些年,认识了许多朋友。其中有个朋友姓温,浙江人,大老板。他手下有一个松香开发公司。他听说我的家乡鄂西北山区松树多,主动表示说,愿意帮助我的家乡快速奔大康,让我家乡的松树变成一棵棵搖钱树。

我忙问,咋样变?

他说,温老板是个讲情意的人,看我的面子才肯帮你们村。让松树多产松香,那是他公司的高科技,是保密的,他不会告诉我,我也不追问,这就叫尊重友谊。他说了,如果我求他帮助,他愿意不远千里前来献技术献爱心。把几座山坡上的松树都承包给他,他派技术人员来,一棵一棵点数,直径超过二十厘米的松树,他的公司全部承包下来。不要松树原来的主人们操半点心出半点力,只管收转包费,按开发公司的术语来说,这叫山根费,一棵树,每年五元钱。

“那树呢,是不是还永远归原来的主人?”

“周村长你尽管一百二十个放心吧,树的主人,当然永远归属你们村的村民,不然他温老板还叫什么帮助山区农民高质量科学致富?”

“树永远是我们自己的,这么说,我们只是把树借给他用一用?”

“嘿,你这话才算是一句明白话!”

“每棵树,借给他一年,他给五块钱?”

“对呀,五元,人民币,你嫌少?”

“我哪是嫌少,我是在想,树还是我们的,你朋友的开发公司,只是借我们的树用一用,我们啥力气都不出,一棵树他一年就给五元钱,他不是吃了大亏?他图个啥?”

“图个好名声呀,支援农村建设,他光荣。再说,五块銭他也不是完全白给,树上产的松香全归他。”

“一棵树,一年能有多大一丁点松香?”

“周村长,你真是个处处为他人着想的活雷锋!不过这一点你不必为温老板他们操心。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他们既然是松香专业开发公司,养了那么多专业人才,他们就会有办法让松树多产松香。”

“多产松香,会不会对松树有伤害?”

“我说周村长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大大的弱智了,人家既然是专业开发公司,就自然有既保证松树多产松香又不影响松树成长的办法。不仅不影响成长,还能长得更快,更高,更壮!”

“长得更壮?那好,那就太好了!”

“这叫刺激成长,你懂吗?”

“刺激成长,从前从没听说过。”

“所以你应当不断地与时俱进,多拥抱新观念。”

“是,是,多学习。”

“若不是我俩关系好,我肯白白牵线搭桥把这么好的好事揽给你?一棵树一年白拣五块钱钞票,你们松林坡村有多少棵松树啊!就说冯玉娟在月亮山的承包林吧,直经二十厘米以上的松树,保守点估计,大概有几百棵吧?一年白拣几千元,她不做梦也笑醒了?”

月亮山的松树们啊,这就是当时葛佩星到我家找我,和我交谈的话语。我怎会想到他是在耍弄我,也把一棵棵松树给耍弄了呢?


松   树



04


周正邦越想也觉得无颜面对冯玉娟。

是在招待葛佩星喝黄酒之后的第五天,葛佩星的朋友温老板便派手下的一个自称是开发总公司办公室主任的时髦女人专程来茶店,和周正邦签订了“支援山区农村致富,开发松香资源合同书”。签字地点在葛佩星的家“葛公馆”。合同书的内容不复杂,简单明了。当时周正邦看过合同书后心里还觉得高兴,因为他就担心合同书上的条条款款太多,内容太复杂,看不明白。葛佩星说,虽然我走遍了大江南北,但是我理解咱们农村人,办事力求简单明了,所以我要求开发公司把合同书尽量简化。合同的甲方是松林坡村村民委员会,乙方是荣鑫松香资源开发公司,中证人是葛佩星。合同书上简明扼要写道,甲方同意将松林坡村各户承包的松树林租给乙方,租期五年。所有的松树产权不变,永归甲方所有。乙方出技术出人工用租来的松树开发松香资源,甲方无须投入人力和财力,开发出来的松香,全部归乙方所有。每棵直径二十公分以上的松树,乙方每年支付给甲方山根费五元人民币。

签完合同,荣鑫公司便立即派了几个人来松林坡村清点松树的数量,给每棵合格的树编号,钉上号牌。冯玉娟承包的这座月亮山,直径二十厘米以上的松树,共计七百八十八棵。开发公司出手大方,按八百棵付山根费,就在村委会现金兑现,当场给了冯玉娟一年的山根费四千元。不仅是冯玉娟一个人拿到了现金,那一天松林坡的乡亲们家家都在数钞票,称赞新上任不久的周正邦为村民们开发了财源。

谁料好景不长,不久后村民们便发觉是上大当了!开发公司说的是一套,做的却是另一套。签合同时,开发公司说,开发的宗旨是可持续性开发,每棵松树保证按采脂规范操作,合理切割,用下降法开沟,保证松树绝不受伤。可是,开发公司的实际行为,却是掠夺性的杀鸡取卵!直径二十厘米以上的松树被他们开刀切了口,直径二十厘米以下的松树也被刀割!每棵松树都不是只割了一两个伤口,而是接二连三地割,割得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割伤口用的也不是专用刀,而是又宽又大又重的大刮刀,因此一个个伤口又宽又长,恨不得对松树实行千刀万剐的苦刑!

如果继续按这种野蛮办法“开发”,松林坡村的所有松树们,哪能坚持被开发五年,顶多三年,都得全部壮烈牺牲!

周正邦发现这个情况后,立即到镇上面见葛佩星。葛佩星说,技术上的事我不懂,你去问问公司派来的技术师傅们。

公司派来的技术人员们住地不固定,像游击队队员。周正邦找到他们,求他们手下留情,别再给松树割那么多伤口。他们说,端人碗,受人管,我们都是雇工,老板叫我们多开沟多采脂,我们哪敢不听?

周正邦再去见葛佩星,低声下气向葛佩星乞求,聪明哥啊,你可怜可怜我,我目前在村里不好抬头见人啊!松树再这么割下去,一刀刀那是在割乡亲们身上的肉!我想,不如咱们把合同给终止了吧,山根费哪抵得过松树们的性命要紧?

葛佩星的脑袋搖得像拨浪鼔,说,终止合同?你说得轻巧,吃根灯草!合同书上最后一条是咋写的?如果甲方中途终止合同,不仅要退给乙方已支付的全部山根费,还得赔偿一切损失。周大村长,我劝你好好想想,莫再来找我麻烦!

葛聪明啊葛佩星,你怎么连乡里乡亲也耍弄呢?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冯玉娟的面子上,也不该这样呀!

葛佩星和周正邦、冯玉娟,三人是当年读茶店中心小学的同学。从读五年级开始,葛佩星便频繁给女同学们写字条。他给冯玉娟也写过字条,内容是:“冯玉娟我喜欢你,你以后当我老婆”。冯玉娟没搭理他,但也没把字条交给老师,不然老师会处罚葛佩星的。冯玉娟从小就是个好心人。葛佩星怂恿周正邦也给女同学写字条,说,连字条都不会写,算什么高年级学生?周正邦经不住讽刺,就也给冯玉娟写了个字条,写的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冯玉娟对待周正邦与对待葛佩星的态度不一样,立即回了字条,写的也是八个字:“互相帮助共同进步”。

冯玉娟人好,命却不好。她结婚才五年丈夫就去世了,接着年幼的儿子余万刚又得了小儿麻痹症。万刚的小名叫刚娃子,打针吃药保住了性命,却落下病根,成了个弱智儿,直到如今,已是成年人了,吃饭喝水都还得靠冯玉娟喂他。

“万刚!刚娃子啊!饭熟了,快回家吃饭呀!”月亮山密密的松树林外,突然响起母亲唤儿的声音,声音是那么悠长,一声声,被山风吹进林子深处。

“万刚!刚娃子!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听见了!周正邦在心里应答。他听得清楚,这是冯玉娟的呼唤声。他也听得明白,冯玉娟其实并非真是在呼唤她的儿子余万刚,因为刚娃子整天都守在家里,不可能一个人走这么远的路到月亮山来一头钻进松树林。她是在为周正邦担着一颗心,因为她望见了周正邦登上月亮山后便径直进了松树林。时间过去这么久了,还不见人回村,她的心放不下。她害怕周正邦一时想不通,在林子里做出傻事。

“刚娃子!你在林子里这么长时间了,该回家吃饭了!你心里憋屈着天大的事,回家吃了饭慢慢说,总会有办法解决,千万别胡思乱想啊!”

为了让冯玉娟放心,周正邦走出了松树林。一边走一边心想,我唱两句歌吧,用歌声给玉娟打声招呼,叫她莫为我操心。我要给村里解决问题,哪能往窄路上想?可是唱两句什么歌呢?现在的一些流行歌曲我半句都不会哼,老歌又差不多忘光了。终于想起来一支,还是读小学时学会的:《太阳出来喜洋洋》,于是便放声地唱: 太阳出来啰儿,喜洋洋哟喂,扛起扁担浪浪采哐采,上山岗哟喂……



05


万般无奈,周正邦不得不决定去见六爹,向他负荆请罪。

六爹是周正邦的本家堂叔,名叫周学礼。在松林坡村周姓人家中,年逾古稀的周学礼辈份最高,有人喊他六爹,有人喊他六爷,还有人喊他六太爷。他虽然识字不多,但是他世事洞明、主持公道,所以在村里很受尊敬。

葛佩星却不喜欢周学礼这个老爷子,讽刺他是个老顽固。所以,当初周正邦签订松香开发合同时,葛佩星叫他一定要瞒着周学礼,免得他多管闲事出面阻拦。周正邦就听了葛佩星的话。现在,事情弄成了这个烂样子,不得不对六爹实话实说了。

听完正邦的叙说,六爹周学礼说,邦娃子啊,你咋这糊涂?常言说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跳大神,你为啥和葛聪明这号歪货搅到了一起?周正邦回答说,我也知道他肚子里弯弯肠子多,可是我哪会想到他连小学同窗六年的老同学也坑害呢?

六爹说,你赶紧把村委会委员和村民组长们都叫到我家,一起商量商量办法。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也没商量出及时拯救松树的良策。周正邦长叹一声说道,看来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我去投案自首,让公安局把我抓起来。

冯玉娟(第二村民小组组长)问,凭啥你“自首”?又凭啥抓你?

周正邦说,前两天,我到乡政府,遇见分管林业的刘副乡长,他好像听到了什么风声,有意对我说,周正邦,林业部早下过文件,禁止乱割滥采。村里的承包林若想外包,必须先呈报县级以上的林业主管部门批准,否则就属于违法。

冯玉娟说,这事是葛佩星他们耍了奸滑,违法人是他们!

周正邦说,姓葛的他们能说会道,会推脱责任,也会磨时间。可是我们那满山的松树儿女们磨不起时间了!咋办?只有我快去投案自首担起罪名,松树们才会及时得救。

冯玉娟说,担罪名你不能去,我去!

周正邦问,为啥你去?

冯玉娟说,你是一村之长,还有好多事要你操心。我去,就说松树的事不怪你,怪我!

周正邦说,合同书上的甲方,白纸黑字明白写的是村民委员会,我周正邦是村委会主任,我咋能叫你为我背黑锅?说天说地,这个责任不能推给你!万一你被关进去了,你家的刚娃子谁照应?可是我半点儿后顾之忧也没有。

六爹终于开口了,说道,明明是我们被骗了,为啥还想去坐冤枉牢?老爷子我来出面,到派出所告他狗日的葛佩星!


06


没等六爹去告状,葛佩星已捷足先登了。他风风火火来到茶店镇派出所,指名要见从省城派下来的宫所长。宫所长热情接待他,倒一杯热茶,双手递上。葛佩里大受感动,夸赞宫所长真是深入基层爱护百姓的好干部。接着他说,我来告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松林坡村的全体松树们代言。宫所长啊,你要救救松树们!

宫所长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替树木告状,心中好不感动,忙请葛佩星坐下,有话慢慢说。

葛佩星便大吐苦水。说道,周正邦刚当上村委会主任没多久,就把我请到松林坡村,老黄酒老腊肉招待我。我说,正邦老弟你何必这样客气,有啥事需要帮忙你尽管吱声。他就说,他想请我帮他联系采松脂的公司到松林坡村采脂。当时我马上就对他敲警钟,我说,这松树采松脂的事,可不能胡来,得经过县林业局批准才行。他赌咒发誓说,佩星哥呀,我们已经在县林业局拿到了许可证,如果骗你我姓周的不是人!我实在是无法推托,自己讨路费四下里去求人,才求来了温老板的开发公司。可是,至到最近我才明白,周正邦还有他的一伙同案犯完全是撒谎!他们根本没经过县林业局批准!他们应当立即停止违法行为,终止合同,退回全部山根费,分文都不可少!只有这样,才能替全村受伤的松树们讨个公道!

宮所长边听边认真作笔记。然后他问葛佩里,你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

葛佩星回答说,面对省城来的警官,我更应该主张正义实话实说。宫所长,我愿带你一起到松林坡村,三对六面,我跟周正邦对质,揭穿他的罪行!

宫所长便同葛佩星一起来到松林坡村,随行的还有葛佩星的婆娘蓝桂桂。葛佩里本不愿婆娘随行,婆娘却坚决要跟着,说,我怕他们人多,仗势欺负你。又向宫所长求情说,请政府心明眼亮答应我!宫所长回答说,那你就随行吧。

松林坡村的乡亲们,老老小小都聚到了一棵古柏树前的稻场上。这片稻场是全村最大的稻场,是举行公共活动的广场。

蓝桂桂一走进广场便扯开嗓子大叫:不怕你们人多势众!有政府心明眼亮,我不信好心不得好报!叫了几声,只听“咚”一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政府啊,省城来的清官啊,你可要主持公道惩处坏人啊!我家男人好心帮人做好事,咋就惹来了一身的臊啊!突然她又跳起身,对着葛佩星拳打脚踢,边踢边骂, 苕货男人!谁叫你好吃?谁叫你好喝?你在家里没吃过腊肉没喝过黄酒?是哪个不要脸的妖女人给你灌的孟婆汤,把你的魂都灌丢了?

葛佩星一边躲避厮打一边阻止道,桂桂你别闹了行不行?当着省政府来的干部的面,你用得着瞎操心吗?

宫所长也不停地劝说蓝桂桂冷静。但是蓝桂桂哭得更伤心了,边哭边问丈夫,你对省上干部说的话,敢不敢保证句句真?

葛佩星回答,有半句掺假天打雷劈!

问,你是不是提醒过周正邦,割松香,先得报林业局批准?

答,我当然提醒过他,并且我还对他说要保护绿色环境,我对他反复宣传说,保护绿水青山人人有责。可是他姓周的鬼迷心窍,骗我说林业局早批准了!

哧拉一声,蓝桂桂把挂在胸前的一只黒色皮包的拉链拉开,两只手,举起两瓶玻璃瓶,提高嗓门宣示道,大家都看清楚!我今天带来了两瓶农药,一模一样,敌百虫!老话说,心里没冷病,不怕喝凉水!葛佩星,你虽说是我男人,我相信你,可是我还是要再问你一句,你敢保证你对省政府宫干部说的是句句实话?

葛佩星说,你问过多少遍了?你要叫我咋样表现你才放心?

蓝桂桂说,那行,你若心里没病,你就当着省政府宫干部的面,一口气,把这瓶敌百虫给我喝光了!真男人,好死球朝天!死也要叫省政府明白你的冤枉,让我蓝桂桂脸上有光!我为你披蔴戴孝,为你守寡!

谁也没料到蓝桂桂会使出这一手,顿时,全场空气都凝固了。宮所长急忙劝阻蓝桂桂,说道,大嫂千万别冲动,相信法律是公正的!

但是,蓝桂桂的冲动不仅没被劝住,反而继续拿话刺激葛佩星。葛佩星被越激越冒火,终于双脚蹦跳,嚎叫道, 球朝天就球朝天!说时迟,那时快,猛然,他一把从老婆手里抓过药瓶子,脖子一仰,咕咕嘟嘟往肚子里灌药水……

住手!宮所长一声急吼,上前抢夺药瓶子,但是葛佩星死死不松手。一瓶农药全部喝个净光!糟了,眼见他身体一歪,咚一声,鼻子眼睛向下倒在地上,玻璃药瓶摔了个粉碎……

宮所长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给乡卫生院打手机叫急救车,然后转身,双目喷火,怒视周正邦。

蓝桂桂放声大哭,哭声像尖刀一样戳人心。猛然间,她打个滾站起身来,走近周正邦,指着鼻子质问,姓周的,你咋变成个鱉孙子了?你若真的有理,敢不敢也学学我男人?我带来了两瓶敌百虫,看清没有,还剩一瓶!

冯玉娟慌忙对周正邦大叫,我们认罪,我去坐牢!

白发苍苍的六爹急忙上前对宫所长说,责任全在我,坐牢的事该我!

宫所长怒发冲冠质问道,闹出人命才承认错了,今后谁还敢助人为乐?

突然听见有人发出冷笑。宮所长扭头,发现冷笑之人不是别人,竟然是“主犯”周正邦。宮所长气不打一处来,严肃问道,你笑什么?还嫌造成的祸害太小了吗?

周正邦却继续冷笑,边笑,边大步走到葛佩星身边,蹲下,要给脸朝下爬在地上的葛佩星翻个身子。但是葛佩星身体死沉死沉,像被焊在了地上。蓝桂桂哇一声又哭起来,痛骂周正邦不安好心。宮所长毅然决然推开周正邦,质问道,你想干什么?想叫他加快中毒速度吗?

周正邦不得不停止搬动,顺势从地上抠起一砣泥巴攥在手心里,然后转身走近蓝桂桂,接过了蓝桂桂手里的另一瓶“敌百虫”,向着古柏树,一步步走去……

六爹惊天动地大喊一声,正邦!别喝!

冯玉娟冲上前阻止周正邦,叫道,听六爹的话!我去坐牢!

我们认罪!乡亲们齐声呼喊,集体阻止周正邦。

但是周正邦像变成了一个聋子,乡亲们的话他半句也听不见,义无反顾地走向像一把巨伞的古柏树。走第一步,他喝下第一口农药。走第二步,他喝下第二口农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六爹疯了一般冲上前去,抡圆了胳膊,狠狠地连搧周正邦三个耳光,搧得他踉踉跄跄,农药瓶子失手落地,同時身体也无力地倒在古柏树下……

恰在这时,镇卫生院的急救車尖声鸣笛开进村子来了!

四位医务人员跳下车,对两个喝了农药的人实施抢救措施。但是,最后被抬上救护车的只有周正邦一人,而葛佩星却被扔在了原地。宮所长不解,问道,还有一个人你们怎么不救?医生回答说,只有倒在大树下的人喝的才是真农药,而头朝下全身爬在地上的那个人,他喝的是可口可乐,里边还加了蜂蜜和红糖。

乡亲们这才彻底明白了,周村长刚才为什么要特意从葛佩星身边抠起一砣被药水凝成的泥巴,原来他已看出葛佩星喝的是假农药,也猜出蓝桂桂是准备了一瓶假农药和一瓶真农药。

"啪啪啪"又听得三声巴掌巨响。是宮所长,气急败坏连搧自己三个大嘴巴。然后,他几步冲上前,怒发冲冠吼道,葛佩星,你给我爬起来!


松    香



07


宫所长骑摩托赶到镇卫生院,医生们正在抢救周正邦。他恳求道,医生,需要输血输我的,我是O型!

幸亏六爹搧了周正邦三耳光搧得他手里的药瓶落地,这才使他只喝了两口农药,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是他的面部因忍受剧烈的痛苦而变了形,眼睛斜了,嘴巴歪了。

乡政府考虑到周正邦的眼斜嘴歪情况,担心有损基层干部形象,便建议松林坡村重选一位村主任。全村村民同意重选,并且人人踊跃投票,每张票上,都端端正正写的是“周正邦”三个大字。

真相大白之后,葛佩星不得不交代了他勾结奸商的罪行。原来温某某的所谓的“金鑫松香资源开发公司”是一家非法的地下皮包黒公司,他们专到偏僻的山区用野蛮的办法滥采松香,罪行累累。周正邦以牺牲健康甚至几乎牺牲生命的行动作代价,不仅保护了本村的松树,也使得鄂西北山区的许多松树林不再受骗受害。

宫所长进村,祝贺周正邦再次当选村委会主任,说,我对不起你啊,正邦大哥!只怪我长期住省城蹲在书斋里,我早该下基层受锻炼了!我没想到,你明知葛佩星的老婆准备的农药是一真一假,也看出葛佩里喝的是甜水假农药,而你却连命都不顾,用喝真农药的办法让我认清真假。如此这般典型的案例,若不是我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呢?我该怎样表达我敬重你的心情,又该怎样向你道歉?

宫所长走进松树林。一眼望不到边的松树们正恢复健康,风吹枝叶像是在欢迎贵客。爱好文学并且在报刊上发表过诗歌作品的宮所长顿时诗兴大发,脱口吟道——


青山有情亦有意,

当谢四方众乡亲……



作者简介


杨世运,湖北十堰市人,现居上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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