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槐特邀】董兆林 | 明月也曾眷故园

文摘   2024-09-08 06:02   上海  



选自《福建文学》2024 年第 8 期


明月也曾眷故园  

董兆林


童年的记忆总是美好的。虽然当年家里的生活不乏困顿的窘迫,但“少年不知愁滋味”,在我看来,年少的时光是那样的甜蜜。尤其是对过年的祈盼,更是一年当中最难忘的时刻。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那些年北方的冬天真是冷,天寒地冻的,地上常常裂出口子,看着吓人。每年到了腊月二十七、二十八,性急的小伙伴们早已按捺不住对于过年的渴望,穿着臃肿的棉袄棉裤,抹着清鼻涕,口袋里塞满了零散的小红鞭炮,手拿点燃的线绳或卫生香,在马路边、胡同口、自己家的院落,燃放着鞭炮。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闻着弥漫开来淡淡的硝烟味,年味儿也就渐渐近了。


我们这一片工人宿舍区,居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家老小居住在二十来平米的平房,不免狭促,每家对门都盖了自己的小厨房,厨房之间的小过道大多又堆满了杂物。虽然看着有些零乱,俗话说“破家值万贯”,这些舍不得扔的旧东西,经年累月就变成了家的一部分。到了年三十儿一大早,家家户户的门上贴了“福”字,门框两侧贴上对联,窗檐贴上“吊钱儿”,擦拭一新的窗户贴上窗花,厨房的门上贴着“肥猪拱门”,一侧再贴上“抬头见喜”,你看吧,这条院落,霎时出落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透着一股节日的喜庆,那些堆积的杂物便视而不见了。如果再飘落一场漫天飞舞的冬雪,一夜之间,这一片平房就变成了我眼中的童话世界。虽然和琼楼玉宇无法相比,但在这银装素裹的洁白世界里,那些红火更显夺目耀眼,嗅着冬雪沁人心脾的甘冽,不由得让人有焕然一新的喜悦。家,还是原来的家,怎么变成了这一番令人欣喜的模样?这时候,年的味道就更近了一些。


不复存在的老宅


年夜饭是过年的重头戏,仿佛这一年来的节俭,都是在为了这一场“盛宴”做准备。母亲这时候显得格外大方,支应着哥哥姐姐们买这买那,从荷包里拿钱毫不含糊。父亲也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一大早就蹲在厨房的灶台前,先炒瓜子,再炒花生。炒瓜子简单些,关键是掌握好火候,炒花生就有些麻烦。先把备好的粗沙倒进锅里炒热,再倒进花生,这样炒出来的花生不会糊,外壳微黄且色泽均匀,放凉了剥一粒扔嘴里嚼吧,倍儿香。父亲炒的花生瓜子真是好吃。母亲对我的想吃瓜子、花生、水果糖的索求,几乎有求必应,只要在这年关特殊的日子里,嘴里不能说出任何不吉利的话。那么年夜饭有多“奢华”呢?不管平日里多么省吃俭用,无论如何,年三十儿炖一锅肉是必须的。对于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荤腥的家人们来说,这一锅肉的美味,会让人回味许久。可有一年都到了腊月二十九,父亲冒着寒风奔波回家,没有买到肉,只扛回来一个冻猪头,母亲面露愠色,但也无可奈何。年夜饭上其他的菜大多已经忘记了,我记得糖醋白菜心也算是一道不可或缺的菜,就可想而知年夜饭的景象了。那时候,家境拮据,一家七口人仅凭父亲的工资生活,过日子实属不易,也就理解了平日里母亲的严苛和节俭,想和母亲要点零花钱很难。

年夜饭后,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包饺子是年三十儿晚上重要的内容,也算是过年的一种仪式吧。除猪肉白菜馅外,母亲十分看重的是素馅饺子。白菜、韭菜、粉条、红粉皮、酱豆腐,还有存了几天的油条果子,统统切得细碎,用香油调拌后,香气四溢,红粉皮的色泽透过面皮,饺子煞是好看。吃素饺子图的就是来年素素净净,没有烦心事。可母亲的眉头,除正月里是舒展的外,来年仍然会紧锁。生活的重负,难得让母亲开心。

那时候,有“守岁”,无“春晚”。年夜饭吃过了,饺子包好了,炉火烧旺,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嗑瓜子剥花生,聊着家常守岁。父亲照例又会讲起那些陈年往事,虽然这些老家的故事,父亲讲过不知多少遍了,我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其实,父亲这是借此冬宵,神驰回望他的故乡啊!这时候,如果有一副扑克牌,就能让家人快乐一晚上,几可“守岁围炉竟废眠”了。已经疯玩了一天的我,在家人的热闹声中,虽然也想“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无奈眼神渐渐迷离,勉力支撑半晌,终究熬不住,在盘腿安坐的母亲膝旁沉入梦乡。而此时,母亲定会随手拽过一件不知谁的棉衣,盖在我身上。行文至此,忽然一阵凄楚涌上心头,如今偶有惓乏卧榻,再无慈母为我披暖衣了。

临近午夜时分,街坊四邻的鞭炮声忽然如爆炒豆子般大作,农历的新年就要来了。我也早已被惊起,遵父亲旨意,待饺子快出锅时,在院子里点燃一挂长长的鞭炮。在震耳欲聋的密集的鞭炮声中,弥漫的硝烟味儿渗入屋内,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一起。父亲母亲肯定是吃素馅的。吃完饺子,精力充沛的哥哥姐姐们,一会儿就不知所踪了,也许一宿不归,父母在这一天也不会惦记,他们肯定是去找自己要好的玩伴熬夜去了。在父母的催促下,我只好睡下,等待着大年初一的到来。


拆迁前留下老房子的印迹


初一早晨的惊喜肯定是有的,那就是穿新衣。这也是一年的期盼了。所谓新衣,我一直是穿哥哥的旧衣改制的。一进腊月,母亲就开始费思量了,旧衣漂洗,剪裁掂配。夜深了,母亲还常常在昏黄的电灯下,一针一线地缝织着,就是为了在大年初一的早晨,一套浆洗如新、散发着樟脑味香气的新衣服,摆放在我的枕边。穿了几年旧衣改制的新衣,在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终于表达了“不满”。母亲也顺从了我的要求,带着我来到了大众商场,当我执意要买一条浅灰色的裤子时,母亲不同意。她觉得,冬天还是应该穿一条深颜色的裤子为好;而我执意如此,皆因心里有了小九九。浅色的衣服,过了年就可以穿了。母亲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小算盘。其实,这条我平生第一次购买的新裤子,过了年,还是让母亲找了个理由,束之高阁。第二年的新衣,往外放放裤腿,还是它。

大年初一,家家都在起大早燃放第一挂炮仗,取开门纳福之意。还在睡眼朦胧呢,我就被父母叫着起床了。初一的早晨,父亲是要亲自下厨煮饺子的,所谓“大年初一,女不下厨”嘛。其实父亲也就是象征性的,笑呵呵地表示一下。第一盘饺子,父亲端到我爷爷奶奶的牌位前,恭敬上香,这才转身回桌吃初一的饺子。香氤缭绕,水汽蒸腾,看着一家人穿着一新,围坐在桌边,香喷喷地吃着新年的饺子,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丝满足和惬意。我穿着新衣,给父母拜过年后,母亲照例是要给压岁钱的。不多,每年都是印着武汉长江大桥图案的那张绿色的两角钱,只是我从来没花过。因为过了年没多久,不明就里,压岁钱就又回到了母亲手里。

初一的早晨,穿着新衣,和小伙伴们开始去给街坊四邻拜年,这是多年来的传统。到了哪家,我们都会学着大人的模样,说一套“过年好”之类的拜年话。虽然邻里之间平时打头碰脸的没少见面,可过年就是这样;当然讨得长辈欢喜,我们口袋里的瓜子花生糖果自然少不了。再到后来,生活有些富裕了,文化设施完善了,区里建起了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又成为每年过年的一项重要内容。每当电影散场,潮水般的人们从电影院涌出,四散回家,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股满足和欣慰。如今想来,那也成为一个难忘的景象了。

看了场电影,剧终人散,这个年就算过去了。只是自己的内心有些怅然若失,留不住的年就像掌中流逝的水离去,颇有些没来由的落寞。


屋顶上的回眸


1991年1月,母亲去世,感觉家的天空一下子塌了。一个月后,就是春节了。家里失去了亲人,这一年的春节是不能贴春联什么的。在这满院子的红火中,只有我家的门前是素静的,失去了过年的喜庆。没有了母亲的春节,父亲显得有些慌乱,有些事他似乎无从下手,虽然他在努力地想把过年的各种事项打理好。我们也都强作欢颜,尽量把年过的和往年一样,但我知道,从此以后,过年再也没有了往昔的欢乐。在灵位前,多了母亲的遗像。燃香敬拜,我的内心多了几许空落。

2006年11月,父亲去世,这个家唯一倚靠的大山倒了。两个多月后,2007年的春节来了。哥哥姐姐们商定好,这一年的春节,我们一如既往仍然在父亲家过。按照老例儿,这一年我们仍然不能贴春联。在满院子的红火中,家,又是令人压抑难耐的肃静。没有了父母的春节,我们兄弟姐妹如同无根的浮萍,做事没有了主心骨。所有的一切,我们还是按照父母在时的规矩办,虽然年夜饭比以往丰盛了,但好像缺少了什么滋味。缺少了什么呢?我不敢再往下想,只有使劲地把眼泪咽回去。牌位前,在母亲的旁边又摆放了父亲的遗像。我燃香敬拜,回身的瞬间,镜中瞥见自己的双鬓已有白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蹦蹦跳跳无忧无虑的少年了。此番情景,内心一阵酸楚,不由喟叹:别梦依稀思旧岁,明月也曾眷故园;高堂犹在有来处,儿今断肠孰以言?嗟乎,感慨系之矣!

时至今日,自己已到夜长天色难入眠的花甲年龄,偶尔入梦,见到的也常常是老房子的一砖一瓦,家里的某处场景。屋角的水缸,围挡里的铁炉子,靠后墙的床铺,光线透亮的窗棂……梦醒之际,半是惆怅,半是欣慰。家已不复存在,叶落何焉方慰吾心,怎不话怆然?而梦中家的场景历历在目,身临其境恍如重回旧日时光,又使我倍感亲切。故土难舍啊!诚如李白在《春夜洛城闻笛》诗中所言:“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几年前,因城区改造,老屋面临拆迁。仿佛一夜之间,这片种植了我情感根基的精神家园、父辈在此劳作生息的宿舍区消失了,寒窑虽破,那是我温暖的家啊!那时,老房子虽然有些破旧,墙体甚至都有些斑驳不堪了,但我每次回来,哪怕只是在家里的床铺躺一躺,和老父亲聊几句家常,说几句闲话,都会有一种归属感,仿佛给疲惫的身躯充了电,这是其他情愫所无法替代的。这一大片瓦砾之上的空空荡荡,可是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市井烟火,流淌着世俗生活的平凡与温暖。孩童们的追逐打闹捉迷藏,邻里之间的谈笑或纷争,不论家长里短,柴米油盐,还是谈婚论嫁,风风雨雨,俗尘经年的过往始终在街巷回荡。有人远到东北当了知青,有人入伍当了兵,有人考上了大学,有人顶替父辈当上了工人,有人当了个体户开了自己的店……每年春节,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不绝于耳,响彻云霄,绚烂的烟花映红了繁星闪烁的夜空,年夜饭的美味唇齿留香、温馨余味绵长,街坊们亲热的“过年好”的打招呼声,言犹在耳。只是,这些过往岁月的美好只能从记忆中去寻找了。



作者简介


董兆林,南开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小说月报》副主编,百花文艺出版社副总编辑,《文学自由谈》副主编。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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