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父亲
高洪波
假如把二十多年前的一篇小学作文包括在内的话,这是我写父亲的第二篇文章了。
我的父亲在故乡是名气很大的县委书记。记得在“文革”中他有一条罪状,说是曾指使县委宣传部长写剧本为自己“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因此吃了不少的苦头。那剧本也只是在县剧团上演过,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据父亲透露,自己其实一无所知,而宣传部长是一位业余作者,只是喜欢舞文弄墨而已。然而能诱发这位宣传部长创作欲望的,显然不只是父亲的职务,更多的还是他的献身某种事业的专注精神。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几乎从不过星期天。他在县委大院里有一套办公室兼卧室的房间,他的时间大多在那房间里消磨。另外,父亲以“马拉松会议”而著称于那小小的县城,他曾主持过无数次会议,每次都开到日落西山。于是,我便奉母亲之命去招呼他、提醒他。当我经过传达室的大门洞,又沿着青砖砌就的甬道走向他的办公室时,总有一种不可遏止的神秘感和自豪感。固然我每次的“传讯”都被开会的叔叔们嘲笑一番,我却依然不悔。因为踏入这幢办公室,叩击坐满了人的会议室(这会议室就在办公室的对门),再从烟雾缭绕中轻声唤出父亲,对我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仿佛在一刹那间,我也置身于这群县委领导之中,参与某种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情似的。
父亲的出身很苦。小时候,我的姑姑、叔叔称他为“二哥”,这称呼曾一度使我很纳闷。因为,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伯父的位置。长大之后,才知道我确有一位伯父,但早在“满洲国”时就被日本人抓了劳工,一去便没回来。这位从未见过面的伯父,据说比较忠厚老实,因为忠厚,便被爷爷认定不堪造就,一天书也没读。而父亲则从小聪慧,居然能读完初中——这在旧中国的北方乡村里,已是了不起的秀才和学者。父亲在以后的人生之旅中,这点文化委实帮了他的大忙,甚至建国初期一度担任过县委宣传部长,成为他那一茬干部中的“笔杆子”。不过,这是后话了。
父亲小时候极苦,但究竟“苦”到什么程度,我至今也不太明晰。在“忆苦思甜”流行时,他也没有赶过这种时髦,讲讲“家史”什么的。倒是从奶奶的唠叨中,知道他曾一边“扛活”,一边读书;还知道他曾在数九天里到碱泡子熬碱,几乎累得吐血,冻得发昏。别的,就不得而知了。倒是我的叔叔,一位极幽默、活泼的人民解放军前军官,告诉我说父亲小时候打架极凶狠,曾有一次与村里的一位小霸王争吵,他用一柄铁铲几乎铲下对手的后脑勺。这少年时期的不良行为由于和当时县委书记的身份不符,我一度半信半疑。不过,也没有向父亲认真询问过,也许是真的。
父亲似乎比我和弟弟都有“出息”,因为早在比我们现在年纪小得多时,他就是一名县委书记,而且以能干著称于他的同级干部中。我的故乡是内蒙古的农业区,并且一直有“粮仓”之称,现在想来,父亲在自己的前半生是为筑造这一粮仓尽了力的。也许由于这种能干和克己奉公精神,导致了他不断地调迁吧!
“四清”刚开始,父亲和内蒙古的一批干部支援贵州,号称“支黔干部”。据说当时贵州是“烂”得比较彻底的一个省份,因此,需要全国得力的干部补救之。于是,父亲便在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季,率领我们全家人迁徙。
未到贵州之前,便听好事者概括为“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人无三分银”,似乎可怕得很。及至抵达,感觉却又不同。至少我个人觉得这南国山清水秀,物产丰饶,较之千里冰封的北国是胜似天堂了。
可是,父亲的日子却很不好过。
他先是搞调研,又当工作组长,从专区下放到一个县城,不到半年,又从这一县城调到另一个新组建的小市,在这小市刚及一年,又奉命北上调京。两年的时光里,如一枚跳棋子般,东移西挪,当时他刚交四十岁,对这种调动非但没有一句怨言,倒总结了一套搬家的程序,使我那有些近似于半军事化的家庭更加精简,几近清贫的程度。
这种气度,是当今我辈所不可能企及的。
贵州虽不错,但当地人对于“入侵者”总有一种本能的反抗,这种反抗到了“十年动乱”时酿成极严重的派性活动。但在当时,人们却只能在暗中抵抗而已。抵抗的结果,无非是我们这些家属子女吃点苦头、遭点罪。
记得在那黔西小县城时,吃不上水,又无人肯卖水给我们,几家人便借一辆破旧的运水车,父亲带头到河边推水。水车一路洒水,河水浑浊不堪,道路亦泥泞破败,可是他倒浑然不觉。到了晚上,合家挤住在招待所的一间公房里,他还要不时接待一些反映情况的人。有一次,一位姑娘进屋后只是一味哭泣,又不说是谁使她受委屈,吵得我们无法入睡,最后她交了一份厚厚的材料给父亲,才悄然离去。
父亲当时真有点京戏里“巡按”的味道。据说还真查办了一些为非作歹的坏人。不过,我通过这次搬迁,才多了些和他接触的机会,也略略有了一点观察他的时间,这也许是一种意外的收获吧!
父亲调京,也赶上了一个当口,即“旧北京市委”被连窝端的1966年。他到北京时,正值“文化大革命”,以他的忠诚与温厚,不可能不按整个时代的节奏来调整自己的生活。好像当时他的主要“政绩”是把前门一带的街道墙壁全部刷上了红漆,人称“红海洋”。这一“政绩”很快便成为“罪责”,据说制造“红海洋”是阴谋反对“文化大革命”,不让革命群众张贴大字报云云。于是,他很快由革命领导干部而变成“三反分子”、“修正主义分子”,我们被抄家亦在所难免。他被揪斗、关押,进而突然在北京失踪了。
父亲的失踪其实是人为的一次绑架。现在看来,无非是贵州小县城排外情绪在北京的一次光辉的继续,说“光辉”,是因为有了堂而皇之的口号。父亲被机关的“造反派”们当做礼物偷运回了故乡,在那里,他成了“头号走资派”、“内人党党魁”、“暗杀团总后台”,这一系列头衔的赠与,使父亲经历了一次真正的“地狱之行”。具体情况他依然没多向我们叙说,只是在事后告诉我:自己的一大绺头发被硬扯下来,这头发仍保存至今。
也许,父亲这一类的中层干部本应是“文革”中的受益者,因为,他作为当年一名得力的干部,如消防队员般东扑西救,“四清”到贵州,“文革”进北京,本可以一帆风顺的——然而,命运偏偏捉弄人,这捉弄的结果,是一次“失踪”的旅行和一绺头发的纪念。
当然,较之家破人亡的许多战友而言,父亲的遭遇太一般了。他的一位亲密的伙伴和继任者,我故乡的县委书记,就是在囚禁中以刀片自割咽喉,结束自己生命的。和这位县委书记相差无几的时间,一位县长也自缢在城郊柳树上。这两位叔叔在50年代都曾是那会议室中的主人,却都没能在60年代的政治风暴中挺过去。父亲和他们相比,自然要幸运得多。
他很快又有了新的工作。那还是在“十年浩劫”期间,父亲分管一个城区的商业系统。他虽是抓农业出身,却对这一新的工作表示了一如既往的热诚。父亲开始到各个小饭店里蹲点,他蹲点的收获,体现于家庭生活中,是开始热衷于做饭——并且到今天为止,父亲还真能做出几手货真价实的“馆子菜”来。或许这种烧菜的手艺,才是他在十年间最大的收获?
他依然忠诚肯干、联系群众。一个例子是:每逢楼下有收废品的工人来,他只要看见,必定端一杯热茶下到楼底进行慰问,并且非让人家痛饮不可。这些收废品的工人因为知道有一位领导住在这里,且作风平易近人,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家附近楼群的住户们都趁机清除自己家里的废品,因为收购废品者的工作效率相当高。远非今日“废品跌价”的世风可比拟。
然而,父亲却远没了当年的锐气和锋芒。好像那一大绺头发上寄托着某种神圣的东西,已被一只粗暴的手从他头脑中根除了似的。我甚至感觉到他的迟钝和麻木来。在1976年的10月7日,正值我从部队探亲归京,在同学家里知道了“四人帮”被逮捕的快讯,回家向父亲言及。谁料想这一消息吓坏了父亲,他几乎三缄其口,险乎以为我在传播可怕的谣言——当事实证明我的快讯是真实的时候,父亲却还为当时我的“传达”而捏一把冷汗。唉,我的忠诚而温厚的父亲,一个模范官员和克己奉公的干部,居然连一点“越轨”的思想都不能有,甚至不敢存在,他思维的程序,早已为50年代的惯性所固定了。不知这是喜剧,还是悲剧。
父亲正日渐衰老下去,早在几年前,我们一家人尚未各自分裂成新的家庭细胞时,饭桌上常常发生时事辩论,“代沟”亦显现得较为突出。结果常以不欢而散告终。尽管如此,我倒希望听到父亲那时的一些虽然偏执顽固却不乏真诚的论断,包括他的发怒与自得。然而,这种激情正渐渐地在父亲身上消退,这激情有时是生命的依据、活力的象征,一旦消失,是很值得人忧虑的。
父亲今年六十岁。正值离休年龄,但据我观察,他的思想早已离休了。然而父亲又不同于一般文化修养较高的知识分子干部,他从前是以工作为寄托、视闲暇若仇敌的,因此,我极少见他有什么业余爱好。文娱与体育,似乎素来与父亲无关,他好像一度喜爱过象棋,但很快便丢开了,因此,至今也是未入流者。对于体育运动,父亲尤其低能,各种球类从不接触,连游泳也仅只会一种极原始的“狗刨”。因此,我担心父亲一旦离休,将寻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衰老自然很快来临。
我当然极不希望这一事实兑现。但纵览父亲一生,这一事实又极难避免。好在弟弟新近有了一个儿子,肥胖茁实,这第三代男性公民的诞生,昭示着父亲离休后又一工作的接手,而且他一定会极其快活、极其认真地承担起养育孙子的重任的。这,也许是父亲对于我和弟弟这一代人未尽到教育之责的一种报应。
父亲虽然属于党的“高级干部”中的一员,但与他的大多数同辈人一样,本质上依然是质朴的农民,他以自己的忠诚朴实赢得了党的信任,又以自己的历史局限对当前的历史进程退避三舍。他们这一代人所走过的路,其实细细琢磨起来,对我们是有着极其重要的启迪的,所以,我上面所说的“未尽到教育之责”,似乎失之公允。
父亲在不久前度过了他的六十大寿。这生日则因他的患病住院而推迟了近十天,可是父亲仍欢乐异常。为我们兄弟姐妹相聚时的菜谱,他几天几夜和妈妈讨论、研究,其认真执著的程度,我想不亚于当年在故乡县委大院内召开的“马拉松会议”。
为给父亲庆寿,我专门到北京一家餐厅定制了绝大的一块奶油蛋糕。提着这沉甸甸的礼物,心底也不禁有些沉重起来,因为我知道,在父亲这坎坷不平的六十年中,这样的奶油蛋糕可能是他平生头一次吃到。
果然如此,父亲切开一块尝了尝,满意地笑了起来。这一天,父亲可真开了“洋荤”。唉,我的朴素忠厚的、易于满足的父亲啊……
《关于父亲》一文写于1985年12月,距今已是十几个年头了。父亲当时刚刚被诊断为肺部大面积阴影,医生果断地决定开刀,结果一刀下去,不是肺癌,而是一种叫做“炎性假瘤”的东西,但父亲切下的肺叶被护士端给我们看,呈乌木状的色泽,这是他几十年吸烟的悲惨下场,这也是他生命中又一个大坎儿被迈了过去。
开刀过后,一年半的光景,父亲就离休了。一晃十几年过去,父亲的健康和心态越来越好,我家唯一的那位“第三代男性公民”,以“三好生”的身份被保送进了我的母校北京市第十五中学,并且由少先队的大队长转而成为初中一年级的班长,他的成长是在我的父亲与母亲的呵护下进行的,我觉得在这位名叫高天的侄子身上,父亲寄予了一种对第三代的莫大期望,他或许还隐隐中怀有对我和弟弟这一辈人的歉疚。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高天小侄从小学到初中的教育成功,证明了父亲的另一种能力和才智,当然,母亲的辅佐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
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父亲已变成一个喜爱唠叨的垂垂老翁,他依然珍重每一次家庭聚会,依然会郑重其事地提前三天写出菜谱,依然关注着国家各种已经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而且,依我看还多了几分愤世嫉俗,这也许是所有离休老干部的共同特点,起码证明着父亲的未泯灭的激情……
作者简介
高洪波,著名儿童文学家、诗人、散文家。第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八、九届副主席,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曾任中国作协党组成员、书记处书记、中华文学基金会理事长、《诗刊》主编等职。代表作有散文集《悄悄话》、诗歌《我想》、《高洪波文集》(八卷本)及《高洪波文存》(九卷本)等,作品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等,图画书“快乐小猪波波飞系列”累计销量超百万册,版权输出到法国、韩国、越南等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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