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野莽青少年时代自由体诗钞

应邀撰回忆母校一文，读者汹涌，三槐堂约同类忆旧文字。遂翻箱倒柜，自半世纪前尘封日记中摘出些许，即旧体与自由体诗各一组，年纪最小时为十五岁。再早则更幼稚，不堪入目。几十年后重读这些短句，不免脸红心跳，却不以为羞，盖因它们所记录的那些已被、正被和将被遗忘的历史是真实的，由此相比据说随着年龄而有长进的作者晚期游戏之作，要有价值得多。较之那些出于利害后果而选择性忘却、回避、修饰、诡辩、篡改，甚或仰观要人的表情索性伪造出另一本历史，技术滚瓜烂熟，良心也烂如滚瓜的同业，更是一种必要的收藏。

然而因当年读书甚少，又未经训练，在诗的规范尤其是旧体诗的平仄格律上错谬多多，则请读者诸公谅之，教之，斧之，作者当诚受之。结集成书日，后记以谢！

——题记

每天早晨我都会走出学校
在对面的铺子里买一根油条
可这次出来不一样了
前面有红旗高举
两边是锣鼓开道
我们一人还喊了一句口号

走完东门的老街
走过西关的高桥
走上中峰的沙石路
前去是我祖先曾经耕种的田亩
从此我的学校迁到了那里
身后只留下一张小照

女娲看中这里
是为了抟土造人
我的五世祖看中这里
是为了繁衍子孙

父亲不是看中和看不中
他在这里是万不得已
如今我也和他一样
听说这里是广阔天地

黄土岭，多好的名字呀
岭是土的，土是黄的
都是女娲用黄土抟成的人
为什么分两个阶级

梦里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它的身子像铁链
脑袋像蛇
我想动却不能动弹
更没有力量把它挣断

窗外的月光真的像水
一把生锈的镰刀躺在水边
我偷偷地捡起它来
但我只一试探
就把自己割得稀烂

谁个说我绝望了
放它的狗儿屁
唱支优美的歌儿给它听
它才晓得我的欢喜

呵呵，优美的歌儿
充分表达着我的欢喜

说我绝望了的谁个
放他的狗儿屁

人人都说老鼠奸
我看也未必
把烧红的木炭放在洞口
它当成樱桃吃进嘴里

叽叽，后悔地叫
人人都欢喜
聪明的孩子胜利了么
我看也未必

天气是太热了
喊得人心里好烦
不过人要将心比心
它也是热得心烦才这么喊

天气终究是要凉的
虽然现在正热得冒烟
说不定今天夜里下一场雨
明日一早就到了秋天

爱你有好看的金黄
爱你有迷人的芳香
我忍不住地折下你来
抱你进我的书房

养你在我的小瓶儿里
看你一天天消瘦的模样
我愿意送你归去
你却再不能回到枝上

你是生有洁癖的抹布
在天空上抹了多年
把白云抹成乌云

有时候天空太脏
你急得哭了
天上就落下一些雨

太阳出来了
人说它把乌云驱散
天空湛蓝如洗

太阳是红色的信号弹
每一次发射出去
潜伏的全世界都开始行动

先天贫血的月亮
抱病为太阳值着夜班
它们像一对亲兄弟

既然水天一色
那就让水流到天上
天掉在水里

颜色是无辜的
词语却总是这样暖昧

我喜欢装饰蓝天的白云
喜欢揭开夜幕的月亮
和没有被奸污的
大山中的清泉

喜欢玻璃一样的河水
以及开在河边的野花
那个说了谎话
脸红得像花的姑娘

原本你也曾有过
长大要做栋梁的雄心
是突然的斧光
修改了你的命运

冬天就要来了
有人要打败寒冷
选择了让你倒在火中
一寸一寸烧成灰烬

其实再冷你也不怕
从前三九天都腰杆儿笔挺
这次完全是他人需要
你才付出这红色的牺牲

我们不是散兵
水下有一线暗藏的兵营
大家坚守各自的高地
抵挡来势汹汹的水军

说我们是卧底的勇士
在水中努力地踮起脚跟
让前行者踩着高昂的头颅
一步一步跳过险境

远看像一串省略的符号
有时还像北斗七星
省略铺张的桥面有什么不好
只要能到达彼岸就行

也许会被洪峰淹没
事后却总能现出原形
某一天我们的身上长出青苔
那是在无土处扎下了根

奉天承运
下来掩盖这个
肮脏的世界
其实自己也感觉胆寒

用六次微笑
绽开一朵白花
就这么试探着下来
步履蹒跚

看见了人所未见
人说是疯狗
叫出了人所不叫
人说是疯狗

其实是独具只眼
发现鬼魂附在人体
或狼和狐狸
混进同类

披头散发
仰天长啸
血红的狗眼是两颗太阳
照到哪里哪里贼亮

路人以乱棒齐下
奖励着它的忠诚和勇敢
它瘸着腿没命地奔跑
回头委屈地叫着冤枉

曾经没有名字
只像一根尾巴嫁接在
男人的屁股后面
唤作什么氏
以及谁谁家的

自己的男人则亲自喊
屋里人
偎灶门的
狗娃子他妈
狗娃子都有名字了
而他妈还没有

或者叫我那蠢婆娘
还冒充甲骨文
在头上做一个刮针的动作
人们立刻就懂了

城里亲戚问你
生活得咋样
你说还能吃个半饱
说完打了一个红薯嗝儿
让它发出粮食的味道

你觉得吃就是生活
好就是吃饱
幸福的日子很快就要来到
那时要衷心地感谢领导

后来你得了一种怪病
从早到晚都要吃饭
老人说这叫饿痨
媳妇知道是咋得的
说就是因为生活不好

不是什么好事
它是问题
与社会没有关系
完全是个人的

每到庄稼成熟的季节
必然会有人提起
一架心中有愧的破水车
就从丹田抽出冷气

有人问解决了没有
说还没有解决
好像还没解决战斗
没摸清俘虏那边的消息

把这逻辑不通的语法
装进一只牛皮纸袋
用四发子弹
击毙四万个天才

用这四字组词
也是天才
一种武器的发明者
它有百试不爽的威力

吃罢晚饭
我说出去运动
朋友吓得仰面朝天
他已经很瘦了
风都能把他吹倒

朋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
数目很小的存折
求我转交给他的爱人
说他这一次
恐怕坚持不到底了

来吧朋友我的朋友来吧
不要让我看见你在偷偷地流泪
到这里来到我的身边来
到一个遥远然而亲近的地方
不要说我背叛了家乡
背叛了亲人其中也有你
是因为我家屋后的那条黑狗
虽然它的年纪已很老了
我不怕它我打得过它那样的两条
可是我没有工夫和它决斗
我是捂着腿上那块流血的新伤
狠心离你而走的呀
我走在一个飞雪的日子
那一天你哭了

不要哭我的朋友不要哭
我不会忘了你给我的
下辈子也咀嚼不完的爱不会
只因黑狗的咬伤比记忆还要深刻
我才把白日的思念托付给黑夜的梦
让梦魇把我的鬼魂寄回家乡
像贼一样溜到你家后门
为了记住梦中那双流泪的眼睛
醒来后我独自去看天上的半弦月
还有一把闪亮的星星撒满夜空
我认出了那是你的一脸泪光
于是我也哭了那一夜

来吧我的朋友来吧
我会把保密的胸膛打开
让它照见你半弦月一样的眼睛
擦去脸上流泪的星星
还想吻你梦中的吻
用我颤抖的嘴唇还有你的
可我仍要防着那条黑狗
带你去一个狗眼看不见的地方
来吧朋友来吧从家乡来
还像我走的那天飞着大雪
这里有我打开的胸膛
里面有枚滚烫的太阳
是我没有背叛的心脏

瞎灯泡又亮的时候
把一个黑夜吓得面色惨白
好比坏电炉烧化了三把茶壶
往酒糟里撒一泡骚尿
能酿出百年茅台
小半瓶醉倒八条壮汉

被男人揍红屁股的媳妇
头一年发表了三个处女作
每个净重九斤六两
日落西山
明早会东山再起
复活的热情烘干露水打湿的历史

浪子回头金不换就不说了
哑巴的确出语惊人
疯人院飞奔而出的女郎
开口就说出一个警句
把城市的车辆指挥得像鱼
粉碎的石头屹立在空中

蚯蚓被斩断身子
仍然能从事地下活动
黑夜里比黑夜更黑的影子走出新坟
对人说它们已经脱胎换骨了
明天要去重做新人

木楼的走廊有一点长
前面是忽明忽灭的诱惑
暗淡的希望被脚步踩出笑声
它丈量着地上黑色的幽灵
身边有两座险峰
一左一右地逼视着
道路太狭窄了
只批准一对男女走来
决不许三人行必有吾师

犹豫者伫立不前
到头来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没有
日光灯每到夜晚变得阴冷
那个幽灵又出现了
在脚下游荡着
伟大的黑影是它本身的十倍
并且永远也不会垮掉

茫然四顾
已没有了第二种选择
这时候希望又发出冷笑
两条腿子别扭极了
走到第九百九十九步
仍在重复那个费猜的格局
想起来凄凄惨惨
寻寻觅觅

恰好不会跳这支舞曲
时间过了爱人不来
浓咖啡早已凉了
收到一封要交给别人的信

每一个电话号码都拨错一位数字
目光将备忘录晒成白色
很想砸破屏幕取出另一张脸
影集中的孩子总也长不大

邻居的猫叫不出温柔乡音
蜘蛛在头顶上操练轻功
怀孕了一个故事
想不起生给谁

一夜无梦
轻轻呼唤的那个名字
原来是自己小说里的
空谷之中没有声音

这是一个古老的故事
古老而又新鲜

一个初夏之夜
小马驹要跨海而去了
去了就不再回来
再不回来

在水一方
是青青小岛
小马驹驻蹄不前

蓦然回首小马驹
蹄边最后一株水草
缠住了你网状的相思
给你放映一部
没写下集的电影

给法海写一封信
买他水漫金山的秘方
用海水将小岛覆没
小马驹没了去处

小马驹你还不回来
你这匹迷人的小母马呀

那个地方的美丽
是雨花石
正如你的美丽
是雨花一样的眼睛

那夜你从那个地方
送我五枚那样的雨花石
还用那样的眼睛
把我看着

雨花石泪水汪汪
打湿了一个春天的夜晚
那夜在我干涸的心里
开了五瓣雨中的花

天亮你就要
回到那里去了
我把你看着
门外下了一夜小雨

野莽，自由作家，祖籍湖北竹溪，武汉大学毕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主要著作有四卷本长篇小说《万寿无疆》、五卷本方志小说《庸国》、上下卷长篇传记《刘道玉传》等，共七十余部，一千多万字。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种文字。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等。曾任职于中国唯一对外翻译机构，将现当代二百多位作家的优秀作品推介国外，主编中、英、双语大型文学图书一千多部，两亿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