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张良清
张玉真
题记
我的父亲张良清,离开人世已经二十年了。从二零零四年七月二十四日被一帮人抬上白沟山,我再也没见过他。我与他的坟地只隔了一条河,但是,与他的距离却隔着万水千山。我不能想象他独自一个人躺在白沟山是什么样子。有一年临近春节,侄子去给他烧纸钱,想让父亲的春节过得富裕点。回家跟我说:“爷爷越老越不正经了。”我很惊讶,问:“怎么了?”侄子说:“都留偏分了。”原来,父亲的坟头不知何时多出一株龙须草,风一吹,老远看去,像极了父亲年青时的偏分。
01
父亲是一九四四年出生的人,具体出生时间追问奶奶,奶奶只说记得爷爷打她一烟袋锅后背留下一个疤。至于父亲究竟是几月几号生,奶奶没有记住。于是,待出嫁姐姐给父亲过寿辰时,自己定了一个日子——腊月十七日。
奶奶生有六个子女。四个儿子两个女儿。父亲原本是老三。只因他有一个哥哥七岁烧灯火时烧成了一个哑巴,于是,父亲就变成了家中的大哥。
父亲年青的时候是非常享福的。这是他自己说的。所谓年青也就是我爷爷在世的时候。爷爷老家在操坪,三十年代爷爷一担箩筐,一头挑着我姑一头挑着杂物,屁股后面跟着三寸金莲的奶奶逃难至泰山庙。他们在庙门前搭建窝棚,开荒种地,靠炸油条卖支撑着活下来。
五十年代,闹土改,爷爷从一穷二白的老农民被推举为当地的贫协主席,父亲就跟着沾光,十九岁便当上了泰山庙村民兵连长。
爷爷在当地势单力薄,分别拜了两个把兄弟,他们一个姓李一个姓钱。李姓和钱姓和爷爷一样都是势单力薄的外来户族,于是,他们义结金兰称兄道弟互相帮衬。有一天,离泰山庙不远的黄土梁村来了一位陈姓人家。陈姓人家又和李姓人家称兄道弟,于是,李姓做媒把陈姓女儿说和与父亲。
父亲和母亲结婚时十九岁,因为是村民兵连长,整天带着一帮小兵耀武扬威不着家。尤其是生了我们兄弟姊妹四个以后,父亲更是嫌弃我们尿床,不搁家里睡。对我们女儿,父亲更是一脸的嫌弃。他说,这是替别人养孩子哩。
听母亲讲,在我六岁的时,一天早晨坐在门墩上一边儿吃饭一边儿打瞌睡,恰遇父亲担水回家,立即大喝一声,吓得我手里端着的饭碗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同年八月,父亲领了一位右派分子回家,一顿好吃好喝款待以后,一把拉起我的手让右派分子带我走,结果被母亲拦下,母亲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你说送人就送人,你舍得我还舍不得呢。”
七岁,我和姐姐一起上学,父亲更是表示了反对,他说:“一个女孩子读啥书,长大了要嫁人,花那冤枉钱做啥?”为此,母亲跟父亲大吵一架:“女儿的事儿你甭管,我吃了不识字的亏,就算吃糠咽菜也得供她们读书识字。”
家里的两个男孩儿,父亲对哥哥和对待弟弟那也是天壤之别。待哥哥,那是由衷的父爱长子,看电影或者是去城里开会,会带哥哥或给哥哥买礼物。对待弟弟那是极其没耐心的。弟弟一岁半肺炎高烧不退,母亲四处求医问药,好不容易让弟弟退了烧,父亲回到家看见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弟弟就嚷嚷着赶紧丢出去。
02
我是父亲的第三个孩子,也是他第二个女儿。关于我的出生,母亲说,那时她正在打麦场脱麦,整日整宿的打麦,她累的虚脱,肚子疼的厉害,一同抄麦秸的小姐妹心疼不已,让她钻进麦秸垛里休息会,结果,一钻进麦秸垛里就生下了我。
生我的时候,父亲不在家,母亲托人捎信给他,父亲一回到家看见躺在母亲身边的仍旧是个女孩儿,脚一跺,嘴里发出一叠声地感叹:“真是何毬苦?”母亲问:“你咋何毬苦了?”父亲连连重复道:“不是何毬苦么?就是何毬苦!”
在我二年级那年,过中秋节,家里没钱烧纸钱,母亲就蒸了十个贡香馍让我去敬爷。那时天色已晚,对面的白沟山就像一副泼墨画只能看见山脊梁,隐隐约约能听见鬼在叽哇叽哇的叫,怀揣着一颗胆颤的心爬上墓地,离老远就拿出时贡香噗噗突突扔进了爷的墓穴里,我转身就跑,刚站到门口,父亲就问:“贡香呢?”我说:“你不是说拿去敬爷么?”父亲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说:“亲亲去给我捡回来。”我至今记得我是怎样地战战兢兢去捡回那十个贡香的,一回到家就躺在床恸哭不已。
一九八四年,我考入镇中心小学。记得有一次放学,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一路飞跑着回家,刚蹦跳着躲进廊檐,蜂箱里的小蜜蜂飞过来钻进我的头发里,眨眼间,头皮就肿了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弄得手舞足蹈,又蹦又跳,而父亲站在一旁却看着我滑稽的模样哈哈大笑……
一九八七年五月十二日,进入农忙阶段,父亲说:“真娃儿,你把衣服拾掇拾掇拎河里洗洗。”我下河去洗衣服一跤跌进一个几米深的沟渠,连夜送进地区人民医院(今太和医院)。我躺在地区人民医院病床上伤心不已,父亲却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哭哭哭,就知道哭,谁让你走路不长眼睛的?该,摔死算了……”
手术第七天,我的伤口炸裂般的疼,询问大夫,大夫呵斥道:“疼啥疼。”这时,父亲筹钱回转,他发现我的伤口处肿胀的厉害,于是,寻求大夫帮忙说:“你看我女儿伤口是不是感染了,肿胀的厉害,还留害水哩。”于是,大夫找来棉签、镊子轻轻一划,伤口裂开,深如沟壑,刀口处由内向外感染腐烂。
这时,父亲蒙了,他一下子瘫到在地上,良久,他颤抖着声音破口大骂道:“王××(我的主治医生),每天跟孝子似的领一帮的人来,结果把老子女儿治成这样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失魂落魄的咆哮,他摇晃着身体顺着走廊一间办公室一间办公室的去寻找大夫,结果,大夫没找着,倒是招来了科室主任的一顿臭骂:“叫什么叫?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农村,当初做手术时你们是不是在同意书上签字了?!”
科室主任顿时让父亲语塞,他喃喃自语:“我答应签字是希望你们医治好我女儿,没答应你们把我女儿医治成一个残废。”
一九八七年七月,我出院回家。父亲提前晾晒了两捆稻草,他说:“真娃儿,给你铺厚点,暖和。”他又跑进他的房间抱来一台收音机说:“真娃儿,这收音机给你,无聊的时候听听解闷儿”。
一天中午,父亲和母亲加班剥玉米,忽然听见我大喊一声:“爹,救我,我要站起来走,我要站起来走……”听见我的叫声,父亲母亲同时跑至我的床前,他们一边呼喊着我名字一边问:“真娃儿,你咋地了咋地了?”我从梦中惊醒,哭喊着说:”爹,我梦见我再也站不起来了。”父亲也泪流满面,他一把抹掉我脸上的泪水儿说:”不着急,会好的,会好的,梦都是反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才几天啊。”
一九八八年七月,鬼节,我再一次跌入一个深深的梦境中:天空阴霾,我家的麦地一片青油,麦地两旁的松树林也是青绿茂盛一片,麦地上空突降大雪,漫天飞舞,又是一个兆丰年,我正这么想着,耳旁突然传来母亲的呼喊:“真娃儿,醒醒,你小爹死了。”
我猛的睁开眼睛直愣愣的看着母亲问:“咋死的?”母亲再一次的用哭腔告诉我:“电打死的。真娃儿,这可咋办啊。”
父亲兄弟姊妹六个,除去两个姑姑,中用的男人唯有小爹,他当过兵,退伍回家在镇政府文化站上班,由于计划生育超胎被辞退回家,父亲见他生活困难就让他在排罐站抽水,以此补贴点家用。谁知,排罐站电线长年使用被老鼠啃噬,他拿电胶布去粘,“牺牲”在工作岗位。
我连忙追问母亲道:“爹呢?”
母亲哭泣着说:“你爹晕倒了。”
处理完小爹的后事,父亲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光头了,他的头上没有了头发,四十几岁的人,眼窝塌陷,谁见了,都是一句:“老张,你咋变成这样子了。”
父亲不再串门儿,即便是路上遇见熟人,人家问:“老张,你家真娃儿咋样了?”他也不会多说,只敷衍一句:“挺好。”
他陪我的时间多了起来,只要是回家,父亲就端上一杯茶,坐在床边陪我聊天,有一回,聊至十二点,他把烤过的碳火放至我的床底说:”给你加点温。“
那天晚上,碳火烤过床垫,烤糊垫褥子,差点烧着了我的屁股。幸亏母亲睡我脚头,发现我浑身发烫,以为我发高烧,起床查看,这才发现碳火烤着垫被。
这次事件,父亲挨了母亲一顿骂,被骂得狗血淋头。搁以前,父亲挨了骂,准会大打出手,这回却讪讪一笑,说:“下次我注意就是了”。
春天来的时候,父亲把一截木头绑在一棵树的根部,他和哥哥拉大锯把怀抱粗的一截木头解成薄片,然后,请来一位木匠师傅做了一张书柜,他说:“真娃儿,以后你看过的书整理整理放书柜里。”听父亲这么一说,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
这天,村里来了放影队,父亲说:“真娃儿,想不想去看电影。”我说:“跑不动,怎么去?”父亲说:“只要你想去,爹背你去看呗。”
那晚天寒,父亲找来一只瓷盆,在边沿上固定了铁丝,然后劈棒子柴烧成碳火。吃过晚饭,父亲就背着我在前面走,母亲拎着红腾腾的一盆碳火在后面跟。
一九九六年春,我的小说《麦子的优势》获奖,父亲异常兴奋,他就像自己获了奖一样高兴万分。随之,他去城里进货(我开杂货铺,全靠父亲肩挑背扛),回家的路上就给我打电话说:“真娃儿,我给你买了一件小礼物。”我问:“啥礼物?”父亲神秘的说:“回家你就知道了。”待父亲回家,只见他从怀里掏出是一个卓别林,只是卓别林的头和腿都折了,父亲有些沮丧。原来,坐车回家,父亲跟同乡炫耀说我写小说获奖了他给买了礼物,他把礼物掏出来给别人看,老乡觉得戴礼帽的卓别林挺幽默搞笑的,就拿手里摆弄,结果,掰坏了卓别林的头和腿。父亲歉意地说:“真娃儿,你闷的时候将就着玩吧。”
至今,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留一撇小胡子头戴大礼帽的喜剧大师仍立于我的案头,动一动,他就给我翻筋头。
03
早晨,洗脸是一天的开始;晚上,洗脸是一天的结束。
这天,父亲正在菜地间萝卜缨,一个声音冲着他喊:“老张老张,出事儿了。”父亲丢下萝卜缨子回家。来人是同村的陈狗娃,他告诉父亲说,大爹去小河乡修锁补锅穿越涵洞被火车压死了,陈狗娃说:“亲戚跟我捎话说我还不信,但人家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老张你去小河乡看看吧。”
父亲去了,却很快就又回来了。他找到了小河乡,也找到了埋尸地——红薯地边儿。但是,那里没有尸首,显然,这是一个谣传。但是,又过了一个月,丹江口的表叔来了,他告诉父亲,确有其事,因为红薯地边的尸首被挪走了,转移至一个槐树杷边的沙窝地。于是,父亲再次踏上寻亲之路,这次,果然在一片沙窝地找到了大爹,他的一只胳膊裸露着,上面的黑袖子,父亲一眼就认了出来。
父亲一下子就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他不清楚命运为什么对他如此不公,先是女儿深沟摔残,后是小弟触电身亡,接着是大哥客死异乡……生活一次一次给他沉重的打击,让他痛苦不堪。
父亲病倒了,眼睛黄黄的,皮肤也泛黄,要命的是还温烧不退,母亲催促他去医院检查,父亲却一直拖拉着不去。他念念不忘远在小河沙窝地大爹的尸首。他说:“真娃儿,你大爹无儿无女,你看他栽的一棵树都在为他戴孝哩。”
大爹出事之前,曾在家门口栽种了一棵杉树,奇怪的是,自大爹客死他乡,杉树慢慢变白,最后像一个披麻戴孝的孝子低垂着头,默默地站在路旁。父亲伤感地说:“真娃儿啊,一棵树尚且有情有义,何况我是他亲兄弟呢。”
实际,从小河乡回到家,父亲就彻夜难眠,他一心想着把大爹的尸首搬回家,但算一算丧葬费用超过一万元。但是……父亲叹口气说:“那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我安慰道:“哪里的黄土都埋人。”父亲却说:“你大爹活着孤孤单单一个人,临了,走了,再不能让他再孤孤单单做孤魂野鬼啊。”
父亲说着,泪如长河。
一日,父亲下河担水,看见一个外地人收龙须草,外地人说:“你坐地收购,每斤给你提一分钱。”父亲动心了,他觉得这是一个请哥哥回家的契机,只要有了这笔收入,让哥哥回家都不是难事儿。
于是,他把持住村里的三岔口设置收购点,并找来纸笔让我写收购启示。一时间,板车、六轮车、肩挑背扛一捆一捆的龙须草从四面八方聚拢到三岔口且堆成了小山。父亲吃住都在三岔口,他白天收龙须草,闲时码成垛,晚上钻进草垛里睡觉。
这天早晨,母亲去给父亲送饭,却不见人。母亲站在草垛下大叫父亲的名字,半晌儿,父亲才从龙须草垛里哆哆嗦嗦的爬出来,母亲一见父亲面目枯黄的模样儿,赶紧叫来村医量体温,村里医生告诉父亲高烧40℃,必须立即送医治疗。
在县人民医院的病房里,医生告诉父亲:肝硬化晚期。一听说晚期,父亲就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说:“真娃儿还在家呢,咱们回家喝中药调养。”母亲拗不过,只好回家煎中药给他喝。经过几剂的中药调养,父亲的身体似乎好了许多。但是,母亲一大早起床,却找不着父亲的人影。
这天,父亲突然对我说:“真娃儿,今天我想出一趟远门儿。”我问:“去哪儿?”父亲答非所问地说:“晚上就回来了。”
父亲走了,带着一个蛇皮袋子,蛇皮袋子里装了一把小铲子、一挂鞭炮和一叠纸钱。
父亲先去了镇公交站,他掏十元钱坐上了通往十堰的公交车,而后在一个路口下车,步行五公里,停下脚步,辨别了一下方向,在靠近槐树杷的沙窝地,掏出铲子,弯腰铲了起来。一会儿,根根白骨露了出来,不,是根根黑骨(父亲告诉我,人死了皮肤贴着骨头,是根根黑骨),他放响一挂鞭炮,烧着纸钱,双膝跪地,捧出骸骨说:
“哥哥,走,跟我回家。”
作者简介
张玉真,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人,一九八七年因意外事故导致身体高位截瘫。一九九三年学习文学创作,一九九九年小说《麦子的优势》获得十堰“五大连池杯”小说组二等奖,同年被《小小说选刊》转载,收入一九九九年度《小小说选刊年鉴》。二零零五年被中央电视台第七频道“生活五六七”报道,被誉为十堰市的“张海迪”。
更多精彩内容回顾
三槐堂书简 文学顾问: 高洪波 野 莽 王家新 王祥夫 聂鑫森 聂震宁 阿 成 孔 见 法律顾问: 邓学平
主 编: 王成伟 副 主 编:程多宝 责任编辑: 雾 月 美术编辑:王 鹏 请扫下面二维码长期关注:
编辑部联络微信:13661619622 投稿邮箱:675941919@qq.com 策划运营:上海君睿策划设计机构 |
读后请别忘了点右下角的小梅花“在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