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莫须有之事,将几位关系迷离的旧识,聚集到一间用谎言换来的临湖茶室。那个中心人物一言不发,但一场人性的展演却似被他暗中操纵。他是曾经的成功者,也是现在的重病之人,还是在电话里声称自己将大置产业的金主。但他到底是怎样的人?被他引至茶室的他们,又是怎样的人?鲁敏在一间小小茶室中写出众生相和人世浮沉,仿若布下一个镜子迷宫,每走一步都让人撞见自己。
短篇小说《临湖的茶室》创作谈
文|鲁敏
有个电话多次打来,因号码陌生,又来自少有联系的省份,我一直没接。对方终于发来短信,原来真是多年前见过一面的朋友A。于是回电过去,寒暄许久他才说明来意,说最近得了笔意外大财,想在各处置点产业,也方便与朋友聚聚……呀,有这等好运,记得几年前听说他的消息,还是因为得了重病,人都差点没了。真好啊,他还想到告诉我呢。随后我高兴地去向一个共同的朋友分享。朋友说,这样的电话,A打了不少,他也接到了……
这是事实,差不多也是《临湖的茶室》里起始的人物关系。
得承认,我现在真是越来越笨了,明明是写小说的人,却这样不加回避地盗取和利用“生活原形”。A会读到吗?会知道我的灵感来自他吗?不知道。我被A于险恶孤清之中,仍有富贵之念,且不忘远方友人的幻想所感动。他多么热爱生活又多么想念朋友啊。也许A说的都是真的,真希望是这样。我替他在小说里选了一个临湖的茶室。如果他真的看到,希望他还算满意,起码这茶室可以让他与久违的朋友们共赏一轮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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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湖的茶室
1
小马接到的第一通电话是两个月多前。
当时接近子夜,手机突地大响。以现时的社交分寸,连语音留言都显得不够礼貌,谁会这时辰来电。想想还是开灯接起。脑里怔了一会儿,想起这位海波,东北人,做图书的前辈,好些年不曾联系。
没等他开口,只听到海波极其兴奋的口气,“真想不到,燕君发大财了,绝对暴富啊!你还跟着他混吧,咋也不透个风儿?”
“什么?”小马惊讶极了。的确,他仍然跟着燕君,可燕君重病已久,公司里的大小破事全靠他一个人在勉力支撑。燕君悄眯眯暴富了?这不可能。不等他相问,海波滔滔然自顾往下。
“才通的电话!他说这些年光顾着瞧病,都没心思太留意账面上的事……有天被人拉着去看房子,给售楼姑娘说得耳热,就把手上两个账号丢过去,人家一查,说哥,你这买个十套都绰绰有余呀。你猜燕君找我干啥,是想在我们东北也来一套,说这边不是有我在嘛,没事走动走动,有个落脚处。我给劝下了。不至于,对吧,东北可不是啥热乎地儿。燕君倒也没坚持,说反正已置下一处临湖的茶室,阳光房,落地大窗,红茶白茶黑茶黄茶绿茶,都是顶尖的,还有最好的进口咖啡豆,哪天要叫上当年的老哥老弟们,聚齐了一块儿晒太阳……”虽是深更半夜,海波仍是讲得摇头晃脑,“哎,我记得他前两年,不是都差点就没了?”
这个小马最清楚,遂开口接上,“大凶险,先是心脏出问题,做个开胸手术,还没好利落,突发脑溢血,又来个开颅手术。手术一个多月后,我去看他,都认不出我。其实到现在,他也还……”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看,福气全来了。”海波等不及地掐断,“我问他咋发的财,他还跟我耍低调呢,说也就是个无意插柳。早些年有点闲钱,投下几块没人要的山头荒地,扔给妹妹妹夫在打理……我估摸做的是苗圃生意,只要谈拢了政府采购,那一准儿的血赚。燕君那脑瓜,保不齐还套种果树、套种鲜花什么的。你知道现在鲜花水果啥价格?可比猪肉贵多了。要不,种的是橡胶?那玩意儿一割开来就是钱……”海波自说自话地,把各种他想象中的盈利模式都吹了一遍,到临了,才想起来怨怪,“燕君挺够意思,前后打过好几次,我看号码不认识,都没接,亏得他不依不饶。小马你这家伙,只报病灾不报发财,咱东北穷归穷,那也不可能赖上你。”虽然是玩笑口气,小马还是感到尴尬。确实,当初燕君昏迷期,他是满江湖的告急报凶,几乎要喊大家去病房送他最后一程。但这发财之事,冤枉了,他真是一丝影儿也不知。
自海波那一通子夜电话起,此后几乎每隔三五天,就会冷不丁地有陌生来电大响,都是曾经在图书市场上打滚、小十年没联系的故友旧客,内容跟海波所说相似,语气与流程亦大同小异。激动地欢呼,含混地带过病情,感慨命运神奇,并念叨燕君之义气,他们都是刚刚接到燕君电话,就为着跟老友走动走动,居然要到对方城市置办房产……
而不断接到这些来电的过程中,小马跟燕君那边,与以前一样,隔三岔五联系,不时还要上门,送他需要的东西,替他约医生并接送看医生。诸如此类。关于暴富以及意欲四处置业等事,燕君半个字没提。小马也蚌着嘴,没问。燕君自大病之后,性情乖张,逻辑不通,他深受其苦,也不愿另费口舌。
好在,可能是被财富与友情给噎住,导致某种思维阻梗,所有来电者都没有想到要与小马追究或确认具体情形,在他们反复引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谚语之后,小马只管干笑着附和,也没露出多少破绽。
只是,燕君都这样满世界分享了,他这里居然毫不知情,还是有点羞耻的。他跟着燕君,多少年了呀。
燕君大他十来岁,是难时救急,带他入行的老哥。读研时,小马跟学姐谈恋爱,导师不知怎的,激烈反对,他多了心,脾气也暴,闹翻之后,文凭和学位都没拿到,学姐也远走香港。学的是古文献,哪里好找事情,幸而碰到燕君,他刚离婚,原先的文化公司给了老婆,正在另开江山。新创的公司体量很小,主营那种看起来高雅气派的礼品书,古法线装,水牛皮封,书背烫金,亚麻压花软包,红木套函。那几年的小老板喜欢走儒商路线,官商往来除了硬通货,也喜欢加一套礼品书,四书五经或西方名著或百科全书,包括《资本论》《沉思录》什么的,有的甚至要外文原版。
燕君最大的特点是知人。随便见一个生人,三分钟内,能判出对方的前因后果与所苦所急所长,比如当时一眼看出小马的走投无路。正是因着这个强项,他广开人脉,普结善缘,各行各业都布下纵横网络——用来售卖礼品书。他的观念是,越不读书的人,越会买书,并且买卖双方很容易在定位与目的上达成一致。真正的老夫子老书虫,太挑眼,又爱等打折,他可不伺候。想想也是,能赚钱的买卖,都得是卖给外行。
燕君待小马不错,销售提成与年终奖金上从不吝啬,出门跑关系也都带上,一回生二回熟之后,就全盘交与他操办了。小马也从没生过二心,独立门户又怎样,哪个行当不是风急浪高,打下手有打下手的舒坦。他感激燕君,也相信燕君,跟好了,不会亏着。
谁承想燕君后来会有这一通运交华盖,两台开膛破肚的大手术下来,真可谓是玉山倾倒了。偏偏这几年市面开始衰微,甭说礼品书了,包括字画、古玩、玉石、木雕等,都成了明日黄花。燕君这大病倒也来得及时,相当于吉时已过,止于当止之处吧,只是把小马丢在这尴尬半道上摇摇晃晃,只好帮别家做一些分销勉强支撑,当然还要照应燕君。包括生活上,不论大小事情,燕君都依赖着他,以一种糊涂的、随意的、半神经质的方式。
燕君的私人账目,小马并不清楚,固然,他的大病是有保险公司兜底,至于发财或暴富——小马想想很不舒服,气闷。怎么一点口风都不露,就这么防着他?燕君病成这样,他这几年多么尽心。还是说,正因为他太尽心了?
冷静想想,小马又生出相当的狐疑与不安——跟燕君这么多年,只有他清楚,恶病与濒死之后,燕君变化太大了。生理上的伤残与衰落,这倒罢了,他的精神劲儿、通达劲儿,也一并消散了,他整个人,在器官的大切大割之后,发生了气质上的彻底转向。
燕君原先是一个很蔑视日常享乐的人,带小马出差,都是拿泡面加卤蛋就打发了。为着免去无意义的挑选和比对,生活日用的购买,他都带有仓储性质,衬衣一买十件,洗发水牙刷之类一买一箱。“活着,可不是为了这些鸡零狗碎。”他不屑地嘀咕。
当然,他所节省下来的时间,也不过就是四处请人吃饭喝酒打牌,搞一些娱乐项目,去售卖那些永远不会被人打开的礼品书。对这桩买椟还珠的生意,燕君始终保持着壮丽的热情,从结识新客户开始,烟酒铺路,酒肉穿肠,到摸清对方体量和预算,继而推荐不同组合的产品,从高层公关到工会福利到售后服务到用户抽奖,他会替客户“制造”出所有的需要,最终,视成交码洋,巧妙得体地奉上回扣,并把对方加入到老客户名单,四时八节地加以物质性维护,使之成为回头客,等等。仿佛一节节铺铁轨似的,他把全部的职业荣誉与生命价值,交付在这些庸俗流程之中。
不论从公司角度,还是个人魅力,小马一直尊崇并追随燕君的这一套。在燕君漫长的病程之后,他花了更漫长的时间,才让自己接受和习惯老板的剧变。燕君而今对业务发展是彻底淡漠了,只把全部热情换到连鸡零狗碎都算不得的东西上。他对于无聊的生活细节,有种神经质的极端内视,好像眼睛和大脑只能看到他自己的这一具肉身。每次跟小马见面,他一大半时间都在报告食谱,细小不舍且不容打断。“……白粥给配了三条萝卜干,有点甜口,估摸着,是常州地产的那种五香萝卜干,五香味挺足,细嚼嚼,有点儿黑胡椒香……”或是讨论各种康复手段与民间偏方,一边说着,一边向小马手机里发来各种图片与截屏,比如助步训练器,长得像刑具,价格高得离谱。他还老觉得自己添了新病,一见面就捋起衣袖,叫小马看他的红疹子。扯下腰带,让小马按压他的下腹部,说那里有点包块。有时又伸长舌头展示舌苔,说颜色发黑。有天甚至拉起小马就跑卫生间,让看着他撒尿,是不是有点滴漏……
有天小马探看完毕,顺道要去送一批货。《论语》《孙子兵法》《庄子》,是一家网络公司给员工订的,说年初学习《论语》,提升内在,年中学《孙子兵法》,增长斗争力,年底了读《庄子》,让大家放空心态,别抢年终奖……哈哈哈。小马有意跟燕君说笑。燕君歪躺着,半边肩膀略高,毫无反馈,只一心一意地盘弄着床侧的防摔栏,提起来几寸,又哐当放下,再提起几寸,哐当放下。小马到了走廊,又回头看了两眼,他还在认认真真地玩着。
小马当时心中大恸,几乎扶墙而走。想不通那样识事达人、带着他劈浪斩棘的燕总,怎么就成了二傻子一样。固然,他是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不,两趟,可毕竟,还有更多起死回生的人,变得更加勇猛、更加智慧了呀。
等接到海波们接二连三的电话,小马突然有点回过神——会不会,这是燕君有意在他面前装痴卖傻?否则也解释不了,为什么燕君对他这几年的照应,有种理所当然的意思,无穷无尽地差使他、消受他,从来没有半个谢字。会不会,这是对忠心的考验?一种铺垫?燕君是有什么后手吧,放给海波们的暴富消息,正是有意显露的迹象?
得了这个领悟之后,小马心里就有点曲里拐弯。思虑一番,决定还是跟燕君提一嘴。
小马拉了一箱牛奶和橘子,去燕君在郊区的住处。是个一楼的单室套,租的。他本来有两处房子,一处在市中心,离婚给了老婆。另一处在高新开发区,前些年给卖了,当时小马很不理解,现在一想,对的,若真用那钱投在野山荒地上,能买上好大一圈。
郊区这里空气不错,很适合燕君一早一晚画着圈练习走路。小马每次去,总推上轮椅跟着,尽可能地让他多走,完了再推回来。
走至道中,凉风习习。燕君现在说话已清楚多了,跟小马谈他的烧饭阿姨,都是老话,见一次讲一回。他饶有兴味,似乎分析和研究阿姨的一举一动,就是世界上最重大的事情。根据阿姨的购物清单,他用小学高年级的数学方法几次加减乘除之后,得出几个数目,又得出一串结论,阿姨偷他的油了,往家里顺鸡蛋了,连牙刷也会拿呢。瞧,她多聪明,又多仔细,可逃不过我呀。他的口气并无谴责,反像是从这些琐碎里发现了莫大的乐趣,几乎有点儿生机勃勃。
终于,趁他歇口气喝茶水的工夫,小马讲到海波来电,不是第一个,是第二个,前几天他又打来的。也正是这第二通电话,让他有了充分的理由提及——
那海波看来是个实心眼儿,或是被燕君电话里的友情所感动,居然真打算飞过来一起叙叙旧。还说,别的,能叫上的老朋友,也都叫上。
也是,都是做图书,是所谓同行,却也谈不上冤家。像海波主要是做畅销,渠道很强,尤其机场那一块。湖北的老K,他是教辅材料打天下。京城的张公,专攻红墙内幕名人史料。兰州的义哥,手下有一批写手,一套套地炮制“全庸”“梁习生”“吉龙”的武侠。大家术有专攻,各领风骚。但凡要到各地拜销售的码头,彼此也都会出面说合,谈不上多少私交,大面子上,能算是朋友。
小马没有劝阻海波。他们这几位真要呼啦啦都跑过来,也算倒逼燕君吧,看看这“暴富”要瞒他到何时。
“东北的海波,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看看你。”小马随意开口道。燕君没有吭声,只顾咕咚喝水,“他听说你盘下一个‘临湖的、落地窗、阳光房茶室’,动心咧,还打算叫上老K、张公、义哥几个,你最近也都跟他们联系了对吧,说要到他们那里买房置产。”他索性一根竿子直捅到底。
燕君定在那里,像蜜蜂悬在半空,悬了片刻,他嗡着鼻子嘟囔起来:“我现在早都不讲究了,可这茶,你看看,保温杯哪能泡茶呢。跟她说过多少遍,就是不改。”他啜半口茶,皱眉,“呸”一口吐出,接着拖着残腿往前慢慢走。
突起一阵凉风,树叶哗哗,天上有细密的云朵,呈现出某种精致的但又什么都不像的形状。小马推着空轮椅继续跟着燕君,心下又失望又好笑。还是这样的牛头不对马嘴。每回跟燕君谈起公司里苟延残喘的业务,他也这样,对小马的问话答非所问,且还那样坦然自在,像完全处在另一个空间。
不说就不说吧,拉倒。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个态度,起码能推出好几个意思:一、他拿小马当外人,比十来年没联系的海波、老K等都不如。他那隐秘的财富,不愿跟小马发生瓜葛。二、也不排除有种可能,就像他在玩味烧饭阿姨似的,他也在观察和考验众人包括小马的反应,并以此来决定,应当如何处置他的财富。这个想法很胳肢人,让人痒痒,并有种莫名其妙的竞争感,叫小马很想要努一把力。三、嗯,还有一个念头,很轻,小马只在脑里飘了一秒。会不会,这是他大限之期的一种任性?他随时可能崩倒,他有理由胡作非为,藐视逻辑。这样倒是简单,就完全不必当真,只当是陪着他玩耍吧。
眼下且先囫囵着吧。离开燕君返城的路上,小马一路开车,一路拍打方向盘,不太情愿地想道:再怎么说,海波他们若真的过来,肯定还得是他忙啊……茶室,茶室在哪儿呢?
2
海波有种血脉偾张之感。多年松散之后,突然来电,他听到了江湖老友的呼唤——哪里真是要在东北置办房子?其实是伸过来一只手,要商量个主意的呀。什么闲钱买下山头与野地,什么交给妹妹妹夫打理,他并不信,这应当只是个说法。以他的直觉,以他对燕君的了解,这老家伙应当是哪里落了笔横财,比如家族里什么关系继承了一大笔。还记得他当初离婚,多洒脱,好好一个公司就随手丢给前妻了。碰到个啥也不懂的小马,就收下来贴身带着,带会了就全面放手。这些,一看就是公子哥儿的做派。包括他做图书这路子,跟大家也都不同。像他这里做畅销,多难,得提前押题材,押十回,能赚一两回就算烧高香了。包括义哥的武侠,老K的教辅,张公的皇室秘史,也都是硬生生靠铺货来走量的。燕君倒好,他倒腾的那叫书吗,价码动辄大几百上千,不是领导批条,就是老板批条,全是现买现付的硬路子。燕君背后,关系可多着呢,其中随便哪个关系漏个口子给他,就能落下一大笔的。
从小马那虚飘飘的应声虫口气能听出来,他是把燕君当成头脑错乱的绝症之人了。大错!海波认识的人里头,燕君那肠子,是道道儿最多的,甭管面上有多亲,其实都远着呢。能理解。他那公司现在等于全被小马把着,肯定得留一手。再说,远香近臭,越是身边人,越是信不过。反而得是早年结交的老朋友,可靠。
燕君老滑,既是半藏半露,只伸一只手出来晃晃,海波也不好十分地挑明,但起码得去看一趟。海波自忖,好歹做畅销书出身,别的不敢讲,大方向上的眼光和准头,绝对拔头筹,估计这也是燕君找他的原因。他得对得住燕君的这份托付。
只是,就像燕君悄没声儿发财一样,海波这几年却是悄没声儿倒霉了。
也是定数,有上坡路,就有下坡路。连着几年畅销书闷倒之后,海波转到了医药战线,起初特别好,天天猪油蒙嘴也蒙心,脚下也是真正的深水区,没几年大老板就出了事,他那一条线上所有大点儿的蚂蚱全被捋下去了。海波胆子吓破,忙转道到连锁快捷酒店,利润虽不高,总不会吃官司,遂大撒网,在三四线城市布点,谁知又给合伙人摆了一把,暗戳戳把账面掏空,害得他屁股后面一长串追债追租金追工资的,陌生电话一概都不敢接。哪能料到这回是燕君,这可是财神爷在嘭嘭嘭敲门。瞧瞧,就是像那句话说的,双向的奔赴。燕君需要他,他海波也正需要燕君,他可以去帮他做项目做投资,顺便把自己也给拉上岸。
但这事,不能太急吼。再说,一时半会儿的,真挺难想的,燕君的钱,或者说,他和燕君哥俩儿的这笔横财,该往哪儿投。他不能在燕君面前露这个怯,燕君是大病之身,得让他踏实……嗯,不如,不如再叫上几位当年的同行,大伙儿一起去坐下来聊聊讲讲,这显得随意,说不定也能聊出些灵感呢。
只是,都是久不互通,突地叫他们放下手中生意,长途奔袭凑到一起,就为瞧瞧燕君,喝喝茶晒晒太阳,会不会听上去太无聊了?
海波决定先找九头湖北佬老K。新闻里说的那全民人均阅读图书,可全靠老K的教辅撑着,要没他那些走量,恐怕得是负数了。老K瘦巴巴的,话也不多,但朋友中顶用。
海波才一开口,老K就抢在头里应了,说他正有此意。海波心里一松快,再打别的两位。义哥那边是他太太接的。全都嗷嗷应和,达成一致:去看燕君,老朋友聚聚。原来,他们都接到过燕君的电话。
海波心里一阵翻滚。燕君咋这么爱现,既然不是特地托付他,瞎起什么劲儿。可,这事,总还是得有个牵头人吧。谁主张,谁举证,谁收益。海波推算了下,真要论起接到消息的时间,他是第一个。什么事没个先来后到呢,要有这个意识,有这个信念。
海波拉了个小群,替大家张罗行程。京城张公一向嘴碎,时不时就留言“说几句”,那口气总有点托大,瞎讲究。一会儿问酒店有没有泳池,一会儿又问能不能带上夫人,因他每天要吃各种补药,都是夫人安排的。张公的情况海波侧面了解过,那些秘史黑料,早都不好做了,已转行到外贸,后来做境外旅游,不知这几年有没有扛住。听他那使唤人的口气,似乎还行。兰州义哥很随和,但凡要表态,他就发一串表情包,全是耍枪弄棍的,好像是从前那冒牌武侠小说的余韵。
总之,在海波挑头下,九头鸟老K、京城张公、兰州义哥,一共四个老兄弟,打算在下个星期二,一起前往南方,去看望燕君,到他那“临湖的、落地窗、阳光房茶室”,就着“顶尖的红茶白茶黑茶黄茶绿茶”或是“最好的进口咖啡豆”,聊聊天,晒晒太阳。
3
燕君是地主。小马忙前忙后,算半个主人。加远方来客四位,一共六人,坐在这家临湖的、带落地窗的阳光房——见山茶室。
相隔十来年,全都在脸上。最见老的是海波,大眼袋,腮帮子,嘴角,都挂着。京城张公还是圆头圆腰,松垮垮的套头衫加布裤布鞋,大家都恭维他说像大文化人,看怎么说,其实是赋闲模样。老K仍是精瘦,侧面看像刀片,只是不能张口,一嘴黑黄牙,东倒西歪,残损不全。最逗的是义哥,居然派太太过来了,没人见过他这位太太——太年轻了,是不是三婚?义哥相貌有点异域味道,性情潇洒,据说有若干野史。大家以前跟义哥的发妻熟悉一些,突然见到这位叫作芸的新太太,一时有点转不过弯。一问,说义哥最近在闭关,不能出门。所以她就作为代表来了。
代表?这不是选举,不是分田,她跟燕君又不熟。也许人人心中都在暗笑,但脸上对她都很客气。海波有点显出召集人的姿态,惦记着挑起话题,又在聊天中照顾大家,他发出幽默的笑声,“闭关这样认真,看来义哥真成武林高手了?应当过来,给燕君发发功啊。”
芸微笑,她肤色白嫩带粉,出现在这一帮小号老头中,让聚会显得柔美了。老K是个大烟枪,因有她在侧,一直苦挨着,不停往嘴里扔薄荷糖。张公则夸夸其谈地对各种咖啡豆的口味发表起评论,酸度,涩度,坚果香,煎焙度,云云。
主人燕君满脸迟滞,坐在轮椅中,背朝窗户,脸部光线不足,两只手交替捏着一个小小握力器,好像有点不耐烦,对大家七嘴八舌的关切只管摇头敷衍,偶尔说两句,却是没意思的碎嘴子。这瓷器摆件,眼光不错。空调是不是太热了。你们会水土不服吧。哎哟,有胖了有瘦了……
三天前,小马得知四人即将到访,跟他商量时,也是这模样,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小马逼到面上,“他们,要到你那儿聚聚,落地阳光房茶室,你的茶室!”燕君微微侧头,自然地躲开视线,愣了一会儿,才道:“最近可是雷雨天,可别耽搁飞机了。”这话当然不搭,可也有希冀之意。他眼角里笑了一下。小马捕捉到了,那狡黠一笑,闪电般耀眼,把他一下子照亮了。还问什么,显然,这是在考验他的悟性和忠诚啊。去好好准备,去安排他的茶室!
三四处比对条件,最终总算落实到这家见山茶室,其实还差点意思,临窗的湖较浅,水质有点浑浊,但跟老板沟通得不错。是位戴鼻环的小伙儿,像个朋克文艺。小马讲了燕君的身体状况,稍许夸张了一点,说他将不久于人世,为了给他实现一个愿望,需要如此这般……鼻环经理眼睛一闪,哦,以前看过一部片子,叫什么来着,也是这样的故事。他抓挠后脑勺,感动的样子,放心吧,保证配合,且免单。
见山茶室的茶是全乎的,咖啡却是大路货。鼻环经理于是改制了水单,并调集了巴拿马翡翠庄园、曼特宁、埃塞俄比亚瑰夏村、夏威夷科纳等所谓“最好的进口咖啡豆”。事实上,大家落座后,都叫了平淡无奇的普洱或铁观音,燕君则还是抱着烧菜阿姨替他准备的保温壶,只有张公对着单子,又摇头又咂嘴,最终点了一个埃塞俄比亚,他环首四顾,“它的首都叫什么?你们谁说得出?没人知道吧。亚的斯亚贝巴!”不过那丁点儿咖啡太不经喝,过不一会儿,他就抄起芸女士的那壶老古树茶分而饮之了。
小马随时留意着,怕有什么破绽或硬伤,不过很快就放下心来。鼻环经理太周到了,像个幕后总导演一样,所有侍者到了这边,都会对燕君抱以一种“这是大老板”“大老板居然来了”的适当惶恐与庄重感。甚至鼻环在中途还亲自出场,送来果盘和点心,代表大老板燕君问候众人,临走时俯下身向小马补充,是压低了但大家都能听到的耳语,说稍后的晚饭也安排妥当,本邦特色风味,直接送到这里,大家不用动窝。小马按捺住吃惊,并从他眼神和手势里得到一个高尚的确认,这也是主动赠送的,他不必另外买单……
事实上,小马发现,对这个茶室与燕君的归属关系,根本没人在意或怀疑,就像谁会在意或怀疑太阳挂在天上呢。大家的注意点完全不在这里。真正的问题是这个聚会的气氛——每个人都有点声东击西。他们努力想表达一点什么,同时又掩饰着这种努力。大家都尽量显得自然,以致十分地不自然。
海波始终很亢奋和殷勤,像是肩负着反客为主的义务。感慨、回忆、祝福、展望,连绵不断的话题像水管一样,一波波地冲刷着每个人。一会儿叫大家讲讲各自近况,一会儿又像开股东大会,要每人都谈谈“眼下最好的投资方向或行业”。
燕君仍是一概不领情不会意,他那半是讥讽半是麻木的样子,既像是恶疾缠身的病态,又像是勘破世俗的人间冷漠,他这样子,有种辐射效应,导致座中的整体气氛好像总也有几分压抑与保留。可这,又对了,暴富者(在四位远客包括小马看来)不就这样吗?绝症病人(在鼻环经理及服务员们看来),不就这样吗?多么恰如其分的情境。
老K话少,像是避免现出他那嘴烂牙。圈子里流传过他谈判的段子,就是随便对方开什么价,他都能以不同的沉默来进行“还价”——沉默地向后一靠,沉默地闭闭眼,沉默地搓搓手,沉默地站起身。而他的助手会在边上进行指东打西的补充,最终总能以神秘的心理战术拿下最低价。可现在是聚会啊,这有点败兴。
好在有张公,他步步搭着海波,甚至还压一头,后者才起个话题,他就半道儿截上去,离题万里地发挥起来,岔道式的蹦极式的,满口网络语汇,并时不时停下来,好为人师地跟燕君解释,字母人格,MBTI你知道吧。茧房,茧房你明白吧。人偶皮下,皮下你懂吧。好像燕君一直远离人间,跟社会脱节似的。
小马担心这会不会惹恼燕君,真要能刺激下也好。燕君手里玩着弹力球,眼帘半垂,淡漠地微笑,并不对张公有所回应,那笑也许是给芸女士的。肤色白腻的芸女士,像奶油一样,浮在这群爷们儿中间,她显然善于飘浮,并一下子就挨近到燕君边上。虽然燕君除了偶尔从保温杯里啜几口茶水,并无任何需求,可不知为何,却给众人以一种由她在关切或照料的印象。芸的身子侧向燕君,并时不时附耳过去,重新切割并分解,把张公滔滔不绝的大词新词,给换成一种童稚或口语化的说法。有时还伸出手来,整理燕君面前动也没动的茶具,或是调整轮椅的方向。就好像燕君的理解力、自理能力都完全丧失了一般。这实在荒唐,燕君远没到那个地步。也许在这位芸女士面前,哪怕燕君十分健康,情形也必然如此……
小马默默旁观,从这个人扫到那个人,看他们沉默或饶舌,或者充当二传手与三传手,自己完全给晾在一边。这让他挺悲哀的。他们谁能想到,眼前这一切都是无中生有,除了燕君。那么,燕君感受到他的忠诚可靠以及机灵了吗?但燕君脸上看不出有任何的喜悦或满意,好像面前这一切,久违的面孔,举杯欢笑,大家的恭维话,统统是无色无味的,甚至,如果仔细分辨,他脸上分明是一种放空与疏离……
燕君到底什么意思,算是哪一出?小马这里也就算了,关键是这些远道而来的老家伙,他们明白目前这是啥情况吗?
这会儿,海波正尝试做统领性发言。他热烈而平均地,一一爬梳在座各位当年最厉害的往事。这挺好,不讲都快忘了。
比如燕君,曾经在样书都还没有下厂的情况下,空手套白狼,签下码洋八万的订单。又讲到老K,因为教辅的蛋糕太大,各方都要来切分,整天你打我我压你,尤其在教育局那里,各个方面军都在铺路费上下了太大的血本,成了恶性厮杀。老K有天居然组了一个对手局,全是水火不容的宿敌,但老K就是有这个本事,像庆生一样,把大家聚拢一块儿,把个肥油肥水的巨大蛋糕给切成七八块,定下攻守同盟,把教育局的扣点给压成薄薄一片……至于义哥,那可是韦小宝第二。海波的眼光转到芸女士那里,后者正像对待婴儿似的,把一方纸巾叠成小小的方块,擦拭燕君嘴角边并不存在的茶渍和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泪水。这个动作实在有点越界,吸引了众人视线。海波意识到,他这么费心费力地替众人叙旧,都还没有讲到他自己呢,人们的注意力就散黄了。
“义哥他咋、咋就没来呢?瞧我都喝多了。”海波磕巴着说,一边举举杯子。说什么呀,桌上可全是茶水,酒席还没布上呢——这湖边聚会的疲惫与言不由衷,简直像一挂破布,在窗外黄昏余晖的投射之下,纤毫毕见,实在是难看极了。
小马咂咂嘴,给大家让了一圈茶水,心底的不快似乎好了一些。没人比他强,这里也没人清楚。每个人都是一滴浑浊的水,融在更浑浊的一捧水里。
……
稿件初审:周倩羽(实习)
稿件复审:徐晨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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